杜小草嘴唇翕动,半响没能说出话来。
她能原谅的事,没立场让别人也原谅,紫胤公子昔年一心诛妖,对付她的手段延绵不绝,伤害到的也不止她一人。
单单一个青麟,就有足够的理由要反杀。
她默然片刻,干涩着嗓音分辩:“他……未必真的就是秦紫胤。”
“那我不管,只要他自称是秦紫胤,就得有本事接下秦紫胤当年的恩怨情仇,总不能只是白白占了美人恩,半点麻烦都没有,那样的好事,我也想啊。”
高冠青年语气戏谑,还待要在说些什么,挂在腰间的玉佩忽然闪烁,他蹙眉拿起,就见洁白细腻的白玉表面荡起涟漪,有缥缈云气蒸腾弥漫,露出一个蛟首人身的男子,冲着他伏地而拜,说出的话语如隆隆雷鸣,晦涩难懂。
杜小草听得云里雾里,高冠青年应该是全懂了,脸色愈发难看。
他越是不开心,杜小草越是开心,微哂道:“是你的族人,还是你的主人?”
“都不是,一群自以为是的闲人。”
“我倒是不知道,你对自以为是的闲人这么有耐心。”
“……”
杜小草趁他心神不宁,忽然出手,对准他的眉心重重一拳。
高冠青年猝不及防,整个人趔趄了好几步,身体不由自主显出了原形,一对金色眼瞳疲态毕露,沧桑腐朽之感呼之欲出,与他年轻俊逸的面容极为不符。
杜小草惊咦一声:“你……怎么了?”
妖族的寿命,远比人族悠长,杜小草初入岐山古驿城,已经十万岁,变成人形,媲美未及笄的少女。
他们这样的族类若是显出老态,大多数时候都不是真的衰老,是死亡的预兆。
杜小草既然察觉了端倪,便不会撒手不理,绕着高冠男子转了一圈,五感六识运转到极致,果然看到他的蛟身上,细细密密的裂缝弥漫,随时有坍塌损毁的可能。
跟杜小草曾经见过的蛟族不同,高冠男子的身体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血肉丰满,同时又有细密的金身裂纹,她讶异询问:
“你被人强行封正了?”
高冠男子嘿然不语,“不要多管闲事!”
杜小草置若罔闻,蹙眉沉思半响,渐渐明白了怎么回事,寻常蛟族封正,走江入海,穿梭大渎,巩固道行气运,汲取天地间的灵气,跟俗世状元打马游街夸耀功名相似,得意一番顺便赚些声望好处,昭告四方自己横空出世。
高冠男子的“封正”却不同,他更像是被绑定,与一方天地强行绑定,天地兴则气运稳固,天地衰颓,他也要随之崩毁。
越是道行高深的大妖,越是追求自在随心,无缘无故,没有谁肯被绑定,以杜小草对“青麟公子”的了解,他最恨羁縻拘束。
“难怪当初我来到此间,你那么惊惶紧张,是怕我取而代之占了巫疆和大胤,让你尸骨无存?”
“凭你还那种本事,我怕你笨得被人利用,毁了这方天地,连累到我。”
“你金身受损,跟当年那场混战有关系?”
“你说么?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晓得你是棵祸秧,果然如此,害人不巧!”
高冠男子忿忿不满,杜小草却不买账:“你这封正,是偷来的锣儿,见不得人,封正你的那些人真是胆大妄为,他们凭什么瓜分这片天地?凭什么祸害你?这封正不算,得赶紧解除,不让你死定了!”
杜小草说得激愤,高冠男子却没吱声,他比任何人都想解除封正,可惜办不到。
杜小草指着他腰间的玉佩:“那些人又吓唬你了?无论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会,你如今这般,都是他们害得!”
“我家老祖告诫我,若是我不听使唤,金身会崩毁的更快,继续听他们的话,还能苟延残喘,等待一线生机降临。”
“这种空口白牙的鬼话,你也敢信,靠人不如靠己,赶紧自己想办法吧。”
搁在大胤仙朝,高冠男子的身份,约等于“淫祠野神”,没有正经列入山河谱牒,却以山海神灵自居。
就像是占山为王的草寇,强行宣称自己是“天命之子”,得意嚣张一时间,但凡遇到大批官兵围剿,下场就极为惨淡。
高管男子现在的境况,就是遭遇官兵围歼的匪盗,“替天行道”的虎皮被扯下来,只剩下乱臣贼子的难堪。
杜小草识破他的窘境,心情大好,悠然坐在旁边的白玉石墩上,问高冠蛟:
“你真名叫什么?”
“……”
“不说话啊,那我就叫你阿蛟好了,你跟伏雨都是蛟类,当年遇上了,肯定会叙叙交情,是不是你怂恿她背叛我?”
“当然没有,她伪装得太好,我一开始根本没有起疑心,后来察觉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也被她暗算,差一点没能让青麟脱困。”
“这方天地的隔绝法阵,是你背后的人弄出来的?”
“当然不是,他们只是钻了空子,趁着雷隼占山为王的机会,把我封正在此地,雷隼只想收割一茬,没想长远维持,我的存在对他们没甚影响,真要撕破脸皮反而有麻烦,互相有忌惮,相安无事了三千年,直到你出现。”
高冠男子面色冷沉:“我不是青麟,是青蛟。”
“行吧,阿蛟,我对你是青是白没多大兴趣,只是可怜你,那么大一头巨蛟,被人像牛羊一样拴在这儿。”
杜小草边说边指了指前方崖壁,“那上面镶嵌的蛟龙,未必都是你动手拍进去的吧?如果我没猜错,那些奄奄一息还活着的,都是你的心腹吧,被你背后的人杀鸡儆猴,免得你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高冠男子没想到杜小草这么犀利,凭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能推断出真相。
崖壁上的活蛟,能苟延残喘到今日的,全靠他日常投喂,可惜他的本事有限,只能勉强吊住他们的性命,想要让他们脱困而出就力有不逮。
杜小草见他面色闪烁,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扯着他腰间的玉佩往前奔。
“别傻愣着了,趁着本仙君心情好,咱们联手把他们放出来。”
“不行,若是让族中长辈知晓——”
“知晓了又如何,他们只能操控你,奈何不了我。”
此地的隔绝屏障已经残破,天道之眼凝视下,如她祖父一般的巨擘都不能亲临,否则也用不着隔空操控高冠男子。
杜小草怡然不惧。
崖壁上的禁制颇为强悍,可惜时过境迁,岁月消磨,远远不能与当初媲美,其中一部分还掌控在高冠男子手中,杜小草催动数百火翎剑,一顿乱削,法阵岿然不动。
仔细看的话,确实有些损毁,只是程度太浅,见效太慢,铁杵磨成针一般的耗功夫。
高冠男子叹息:“没那么容易。”
“难也要上,不然等死啊?当年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怂棍?遇到带你沟坎就灰心丧气?”
高冠男子沉默,他不是怯弱,是失败的次数太多,每一次的失败,都以身边人的悲惨为代价,时至今日,他已经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连他自己的命都将要保不住。
杜小草搬出祝青筠和桑弘洋的曲折历程鼓励他,“他们俩当初比你还惨,熬了一千年,终于熬到本仙君涅槃转世,他们也被重新封正。”
“他们有仙君可以效忠倚靠,而我从始到终,都是被人的棋子,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等到我彻底丧失利用价值的那一天,就是我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