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草冲着案几上那条剔得只剩下鱼骨的桃花鳜吹了一口气,鱼骨倏然消失无踪,四周叫嚣的动静却戛然而止,只剩下痛得咬牙吸气的闷哼声。
“该死!暗算老子……”
有人吃痛不过,口嗨一句,下一秒却不敢再吭声,他的左腮肉上,结结实实扎进去一根锋利的鱼刺。
年轻族老见了,摇头轻叹一声:“姑娘好手段。”
“很一般,你这侄儿才是好手段,一照面就把我掳进来了。”
“魏鸣荒唐无知,稍后我一定会重重罚他,三年不许他出门。”
旁边的一种纨绔牙酸吸气,三年禁足,这惩罚够狠。
年轻族老还觉得不够,又添一句:“若姑娘觉得不解气,禁足五年、十年亦可,终身亦可。”
旁边的纨绔面面相觑,搞不懂一向疏狂散漫的小族老,怎么会对一个小女子怂成这样。
有心眼活泛的酒客率先回过神,吓得肝胆俱裂,悄悄挪动脚步往门外走,想远离是非之地。
年轻族老厉声呵斥:“谁再敢没规矩……魏鸣就是榜样!”
杜小草对此人刮目相看:“他们叫你小族老,你跟魏家主什么关系?”
“在下是魏家主的堂侄,父亲过世的早,让我忝列族老之位,其实德不配位,不堪大用。”
“我倒是觉得,你临危不惧,处事果决,是个难得的大才。”
“姑娘谬赞了,在下常年沉湎酒色,是族中之耻。”
“是魏家主忌惮你,怕你抢了他儿子的风头吧?你也被禁足了?”
杜小草说话间,摘下来魏鸣身后贴着的镇魂符。
他恢复了五感和身体掌控,却因为僵的时间太久,气血不畅,一时半刻还是不能动弹,气鼓鼓地怼杜小草:
“小族老才没被禁足,他想去哪儿就能哪儿!”
“能出江洲城吗?”
魏鸣张口想说“当然能”,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这位你族叔,起码有十年没有离开过江洲城了。
细究起来,自从他父亲去世,他先去祖茔守孝三年,回来后就蹇足家中,再不曾出门游历过,连府外过夜的次数都寥寥可数,大部分时间,都是跟他们这些年轻族子混迹在柳眠院。
魏紫能成为“魏氏族女”,风光出嫁做少夫人,隐约也有他襄助。
魏鸣双拳攥拳,攥得青筋暴起,觉得自己自己一定是竹林里撞了邪,明明很顺遂的一天,到了晚间却刮起波澜。
他暗暗猜测杜小草的身份,一个不敢想的名字浮现脑海,吓得他顾不得身体僵硬,踢蹬着双脚往小族老那边靠:
“九叔……救我!救救我!”
“鸣儿莫慌,这位姑娘大方有礼,不会对你怎样,你冒犯了姑娘,还不快快给姑娘赔罪?!”
魏鸣捏着鼻子认栽,让绿衣侍女搀扶着站稳,整饬好衣冠,冲着杜小草恭恭敬敬地拱手赔礼:
“这位姑娘,今日之事都是在下的错,在下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
杜小草笑容依旧:“好好看,你怎么冒犯了我?”
“我不该带姑娘来柳眠院这种腌臜之地,不该妄想纳姑娘做侍妾,姑娘天人之姿,不是我该肖想的……”
“我入府之前,明白说了自己是裴氏族女,裴氏好歹是十大门阀,底蕴远超江洲魏氏,你却毫无忌惮,哪来的底气?便是你们家主攀上了云梦杜氏……”
杜小草说着,忽然明白过来,因为她这个转世仙君,云梦杜氏和河东裴氏起了龃龉,为了她这一世姓“杜”还是姓“裴”,明争暗斗了不知道多少回。
江洲魏氏既然跟云梦杜氏结盟,看河东裴氏当然不顺眼了,掳一个裴氏旁支的族女做侍妾,既可以泄愤,又可以邀好杜氏。
裴大官人的胞妹裴惠,曾经屈身做了裴家主的侍妾,后来又自遣归家,害得魏家主颜面尽失,闹到火羽裴府也没占到分毫便宜,一直憋着气。
杜小草既然来了江洲,少不得要当面见一见这位枭雄家主。
她问小族老:“你的家主伯父呢?”
“魏家主是在下的叔父,暂时……不在府中。”
杜小草诧异:“魏家主是你的叔父?你父亲是……庶长子?”
看看着柳眠院的乌烟瘴气,看看红蝶和魏紫,就知道江洲魏氏嫡庶之别犹如霄壤云泥,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哪怕流着一样的父系血脉,却不一定是兄弟姐妹。
眼前这位小族老的父亲,以“孽庶子”之身,又有魏长晏这么个心狠无情的嫡出兄弟,还能能爬上族老之位,死了之后还能荫庇儿孙,可见是个强人。
她问小族老:“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魏言泽。”
“在你父亲之前,江洲魏氏的嫡庶之别,就像今日这般分明?”
魏言泽苦笑:“从前的魏氏,虽然嫡庶之别苛刻,最多做赶车的马夫,做陪读的侍从,执掌庶务做管事,庶女可以记嫡,可以陪媵,最不济也能做个侍婢,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柳眠院中做家伎……是家父连累了魏氏孽庶。”
杜小草无语。
这魏长晏真是疯魔了,为了提防庶兄连自己亲身的庶女都荼毒。
魏言泽父子能在他手中苟住命,真是不容易。
杜小草想不通的是,魏言泽帮了魏紫,为何不帮红蝶?
魏言泽笑容更苦:“不敢隐瞒姑娘,魏紫能从柳眠院脱困,一半靠她自己的心机,一半靠她的生母裴惠出身河东裴氏,在下只是帮着传递了些消息,让她得以趁着裴氏族老来府中做客的机会献舞,逼迫魏家主承认她的身份,魏家主事后查出我帮了忙,把我拖到宗祠重罚,从此我在柳眠院便不能说上话了,对红蝶有心无力,且红蝶与魏紫不同,此女……心术不正,我几遍冒险帮了她,她也不会记恩,还可能反咬我一口,让我百口莫辩。”
杜小草听得叹服:“小族老慧眼如炬,红蝶不值得帮,我傍晚时在府外那片竹林中帮了她一次,就落到柳眠院中给人做侍妾了。”
魏言泽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魏鸣。
魏鸣讪讪,把辰时在竹林中发生的糗事略说了一遍,讥诮红蝶:
“那个死丫头为了出头不择手段,什么脏事都干得出来……不愧是家主的血脉。”
“明知道她不是好东西,你还黏着她,这跟养条青口毒蛇在床头有何区别?”
“她是青口毒蛇,能咬我,也能咬别人,我想送她去白石粼身边,当个秘谍,帮着魏氏打探消息。”
杜小草听不下去,奚落他:“她离了你的掌心,你用什么掌控她,确保她没有撒谎,没有反过来帮着白石粼给你传递假消息?”
“她跟生母感情甚笃,为了保住生母的平安,什么事都肯干……”
杜小草笑出声。
魏言泽也笑了,苦笑,冲着杜小草拱了拱手:“族中子弟颟顸,让姑娘见笑了。”
“嗯,这位鸣公子让我明白了,江洲魏氏不只有人精,也有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