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次看见戚晴陌的那一刻,君司珏说不上来究竟有什么感觉。
作为被欺骗、被背叛的一方,他本来应当暴怒的。
他应当在保持帝王体面的前提下,将这对奸夫淫妇关进大牢,每日折磨,在割掉他们的舌头后赏赐一根白绫送他们上路。
哪怕有蕙芷的情分在,他也一定会将这个女人终身禁足于凤仪宫,省的她再做出些什么于皇家威仪有害的事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全然没有这样的想法和念头。
甚至某一刻,他还为戚晴陌脸上的笑意感到了些许快乐。
君司珏打了个寒战,猛然间生出了些许恐惧。
自萧蕙芷走后,他已经许久没有再感受到开心这一情绪了。
无论身处何处,过去十几年来的幸福回忆都是那样容易地会被轻易触动。
然后迫不及待地自他的记忆中翻滚而上。
如沾满蜜糖的温柔刀,兵不血刃地将他的内里凌迟处死。
可现在……
他只是见到了戚晴陌,便久违地感受到了些许开心。
即使她正对着另一个男人笑靥如花。
这个无依无靠,无才无德的女人,这个只能仰仗他与蕙芷鼻息生存的女人,什么时候起已经有了这样大的力量?
君司珏不敢再深思这一切究竟都意味着什么了。
可在心底的更深处,却有个声音悄然告诉他。
也许你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
这当然不能算背叛,因为她就是蕙芷送来你身边的。
可是他不愿相信,于是怯懦地把这一切都归结给了过去近半年的夜不能寐和殚精竭虑。
冷宫失火那夜,他漫不经心地等着戚晴陌自己屁滚尿流地赶回来求饶。
甚至觉得一定是蕙芷生前对她实在太过宠信,才养成了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
她全然空白的身世给了他极大的自信,让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安坐在高堂之上。
一个没有才学的孤女,能有什么立世的本事?
像她这样的莬丝花,迟早有一日会重新回到宫墙之内。
可等到戚晴陌杳无音讯的第二个月,君司珏便再没有了这样的自信。
空白的身世让她没有一定要照顾的人,也没有一定会去看看的地方。
她像是一片不知来处的落叶,只要一阵风,便能随意飞去任何地方。
不留一点痕迹。
可没有痕迹,他又要去哪儿找到她?
跟在他身边的老太监脸上的忧思之色一日比一日明显,数次同他说起即将到来的冬日。
“听宫女说娘娘走时随身只带了些碎银子,如今估计也花干净了。”
“年关难过,这样冷的冬日,娘娘怕是连裁制冬衣的钱也掏不出来,怕是要吃尽了苦头了。”
君司珏被念得烦了,便一摔毛笔,斥责道:
“吃多少苦头都是她自个找的,中秋家宴上闹那样大的脾气朕难道还罚不得了?她真以为自己现在还有蕙芷护着不成!”
“除非她死外面了,不然朕定要等着她回来跪在这认罪!”
谁知老太监听了这话脸色一变,赶忙跪下请罪:
“陛下,老奴说句晦气话。数九寒冬,娘娘没有御寒之物,怕是回来同您认错的路上便有可能冻晕过去。”
“先皇后若是还在,如今定是要劝诫陛下几句的。”
君司珏没说话,只是用指节一下下地敲着案几。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重新提起笔批阅奏折,随口吩咐一句:
“派人去找,尽量赶在冬日前把人带回来。”
却没想到,这一找,就一直找到了上元佳节。
若不是伺候戚晴陌的侍女想起蕙芷的本家是在江南,也许这个时间还要更晚一点。
想到这里,君司珏又抬眼看了看满脸戒备地盯着他的戚晴陌,眼神中划过一抹满意。
很好,至少这几个月在外面没吃多少苦。
朕就说是老太监危言耸听,回去便先罚他半个月俸禄以儆效尤。
第七章
尽管我奋力挣扎,可最终还是被御林军带回了重重宫墙之中。
暖烘烘的宫殿内,肃立两旁的宫女要伸手解下我的斗篷,却被我抬手推拒。
我甚至再顾不上什么行礼,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君司珏面前,重重地拍了下他的书案:
“谢逸鸿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杀要剐冲我来,抓个无辜的男人算什么本事!”
君司珏满脸冰霜,眉头一皱:
“朕瞧着你如今是真的被养的野了,出去几个月便是半点礼仪规矩都没有了是吗?”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太监直接将我摁地跪在了殿前。
膝盖碰触在微凉的地板上时,我才终于唤回了些许理智。
我想起眼前的人不是陪在我身边同我打闹的谢逸鸿,而是那个从来只会对我爱屋及乌的君司珏。
我走得太远,差点就忘了这件事。
于是我垂下头,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陛下。”
可君司珏却更不满意了。
他屏退了左右,然后走下台阶狠狠地掐住了我的脸,语气淡漠地质问:
“戚晴陌,你是朕的皇后!是不是因为你看这个皇后之位来得太容易,所以你才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古往今来,哪有一个皇后敢私自逃出宫中五月有余?哪有一个皇后敢跑到外头去再与一个男人私相授受?”
“今日朕就算是诛了那个奸夫九族,百年之后后人翻开史书,也不会置喙朕残暴无道,反而会说你生性淫荡!”
他说得掷地有声,我却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反唇相讥:
“皇后?谁是你的皇后?蕙芷才是你唯一的皇后!陛下,你扪心自问,这天底下谁把我这样一个小丑当作您的皇后?”
可君司珏听不进去,他一把死死攥着我的手腕,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你不是皇后谁是?朕早就昭告了天下,也将你迁入了凤仪宫,甚至还吩咐内务府连夜改了蕙芷的皇后服制!”
“朕哪里亏待了你!”
可听着他如此理直气壮的质问,我却一下子觉得索然无味。
果然,于他而言我是全世界最不值得被真心对待的人。
我自嘲一笑,甚至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
我自知自己心里对他的那一点点爱不能也不配拿出来让他知晓,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藏得很好。
既没有让他知晓,更没有让蕙芷察觉。
我只是以一个知己的身份陪着他们二人身旁。
看他对她千娇百宠,看他为她准备最盛大的婚礼。
甚至违背祖制在登基大典上牵着她的手同掌天下。
我见过他把心肺掏出来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的模样。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越发不能忍受自己可悲的境地。
我不求他能爱我,我只求他能尊重我。
既然他君司珏要以夫君的身份保护我,那至少……至少他可以施舍我一些举案齐眉的尊重。
可是连这一点他也不愿意给我。
“陛下,臣妾在蕙芷姐姐丧期内入宫为后。您说举国同丧,省去了臣妾的封后大典,却在第二日就昭告天下。姐姐受百姓朝臣爱戴,于是臣妾就担下了所有不忠不义的骂名。”
“后来陛下将蕙芷姐姐的衣物裁成了臣妾的尺寸,又要臣妾搬进凤仪宫。那时候后宫里还空空荡荡的,没有那么多姐姐的影子。可是陛下……臣妾不傻。”
“你并不是给了我皇后的尊荣,你只是让我变成了姐姐的第一道影子。”
“你要臣妾和凤仪宫里所有的东西一样,变成姐姐的遗物,变成供你怀念爱妻的物件!”
我终于忍不住眼眶中的眼泪,任由它们砸进漆黑的地板之中。
空荡的宫殿之中只回荡着我堪称凄厉的最后一句控诉:
“可我是个人啊君司珏!”
第八章
我的话音落下,他终于像是如梦初醒,猛地松开了我的手。
我以为他是听懂了我的话,却没想到他沉默片刻,再问出口的问题却是:
“所以你就是为了封后大典和皇后服制在跟朕闹是吗?”
什么?
我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可君司珏却恍若未觉,只是皱起了眉,眼神中甚至划过了一抹极为明显的厌恶:
“戚晴陌,朕以为你心里应当清楚。以你的家世才貌,原本不可能做大周的皇后的。”
“倘若没有蕙芷临终托孤,朕绝不可能将你迎入后宫。”
“你方才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充满了蕙芷的妒恨。如今看来,你不过都是私心。”
君司珏冷漠地转身,像是再不愿看我一眼。
“可你难道就干净了吗?”我冷笑了一声:
“君司珏,蕙芷姐姐只要你照顾我,从没说过是要你娶了我。你是皇帝,你想照顾人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你敢向蕙芷姐姐发誓说,你娶我毫无私心吗?”
君司珏色厉内荏:“蕙芷不像你,她从一开始就不会介怀和你共侍一夫!”
“是你不介意我们共侍一夫才对吧!”
“就像你现在满宫的美人妃子一样……你怀念蕙芷姐姐,但也没那么怀念。所以你就打着想念她的旗号,理直气壮地充实自己的后宫。”
“我就跟不一样了。你把我当做是对姐姐的免死金牌,每当觉得有些歉疚的时候就能用我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看啊,我把她的遗愿看得那样重,我仍然为她保留着皇后之位。”
“我还忠于她呢!”
打断我的是他怒不可遏的一个巴掌,非常重。
重到让我直接趴在了地上。
可我抬眼看去,却感觉站在原地的君司珏比我还要更摇摇欲坠。
他白着一张脸,再没敢说一句话,只是步履匆匆地转身离开。
我被关进了大牢,不见天日。
直到花朝节要到来的时候。
谢逸鸿又摇着他那把扇子,站在天牢的门口接我。
他的身后,是长到看不见尽头的聘礼。
“这是……”
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却先听到了由皇宫内传来的丧钟。
“前些日子人人都说宫里的皇后重病,怕是时日无多。所以我就特意准备了这些,想来给你冲冲喜。”
“戚晴陌,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眼光微动,怔愣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于是谢逸鸿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这么好说话,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自己现在身价有多重?”
我皱了皱眉,直觉他接下来一定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他一看我满脸迷茫的神情便哈哈大笑起来:
“陛下为你添了可以比肩公主的嫁妆。现在好啦,吞了你的嫁妆,我可就是大周第一富商了!”
“陛下?君司珏疯了不成?”我的眉心皱得更紧了:“我在里面还以为他是要让我等到秋后问斩呢!”
谢逸鸿一耸肩,又拿着扇子指了指一直停在旁边的一辆极为不起眼的马车:“如果你好奇的话,可以去问问陛下。”
“老实说,他把我从天牢放出来的时候我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于是在惊异之下,我还打了他一拳。”
我的视线顿住,过了很久才看见那辆马车紧闭的门扉被内侍毕恭毕敬地推开。
君司珏看着我,只是露出了一个满含歉意的笑。
随后,马车门再次被关上,就像是出宫专程只为了看我一眼似的。
“听说陛下一个多月前还想遣散后宫呢,可惜没成。”
“为什么?”
“惠妃怀孕了。陛下将她升为贵妃,还改了封号。”
惠妃……我想起中秋家宴上那个许氏,总算懂了那些嫁妆为何而来。
又是给蕙芷姐姐的补偿。
我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关于他的任何一点事。
从今以后,那些关于皇宫大内的事,便再也与我没关系了。
我不再是谁的遗物,也不再是谁的代替。
真好,我还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