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静书被他吓了一跳。
程亦铭俯身,双手撑在椅子两侧,逼近程静书。
程静书清晰地看到了他眸中的红血丝,心…蔓延开疼痛。
大哥哥骂得对!
二哥哥骂得对!
三哥哥也骂得对!
她真的没有良心。
程亦铭道:“程小姐,我若回忆起临别最后一面,只会记得有个没有良心的小姑娘为了他的男人将陪伴自己长大十几年的哥哥数落得一文不值;只会记得有个红着眼睛的小姑娘为了他未来的夫君将殚精竭虑为之筹谋数日不得安眠的哥哥骂得抬不起头;只会记得有个…不知好歹的小姑娘见色忘兄长,见男人忘亲人。书儿,你什么时候能向维护殿下那样维护我一次!?嗯!?”
程亦铭盯着他,伸手戳了戳她的脑门。
程静书被她数落着,却捂着脑袋笑了。
她伸手,展臂,道:“三哥哥,抱抱吧!”
“不抱,草民……”
“你再自称草民,我真跟你急了。我这小腿本就落下病根了,你还害我摔跤,你不心疼啊!?”
“太尉千金何许人也!?多少人排着队等着要疼!?轮得到我!?”
“三哥哥!”程静书抓着他的衣袖,摇啊摇,道:“我三哥哥就是嘴硬心软,哼!说吧,多久没睡觉了!?快把手给我,我给你把把脉,给你写个药方,熬制药膳,你得好好补补。边境的风凛冽,气候恶劣,你去了怎么受得了!?趁着爹爹还未禀明圣上,你赶紧跟爹爹说你不去了。”
“我意已决,边境,非去不可。”
“你舍得我吗!?你舍得爹爹、舍得阿娘,舍得大哥哥、二哥哥吗!?”
“就是因为不舍得,所以必须去!”
“我不许你去。”她嘟囔着嘴,仰头看着程亦铭。
程亦铭叹气,支走了阿兮。
他蹲下身与程静书平视,反握住她的手,道:“不与你闹了。小妹,成明山之战后,朝野动荡,成王昔日势力蠢蠢欲动,成王虽倒,但依附于他和贵妃的那些人不会轻易罢休。静王看似稳赢,但到底回京时日太短,根基不稳,即便有太尉府做后盾,还不能谈得上是稳操胜券。
父亲是武将,刚正不阿,耿直得很,在朝堂上得罪了不少人。从前没人敢动父亲,因为父亲一直保持中立,从不涉及任何党争,可经此一战,父亲和静王殿下已经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父亲如今在朝堂,腹背受敌,很难过。
小妹,三哥哥糊涂了十几年了,享了十几年的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次我不是以程家三公子的身份去戍守边疆,我会禀明圣上,我并非程家亲子,我想自己挣、自己奋斗,不想依靠程家。我打听过了,圣上喜欢扶持有志之人,我这般说辞应该能深得他心。
若我能立下战功,功勋加身,便无人可动,虽然是自立门户,但我承了太尉府十几年的养恩,旁人想动你、动父亲,也得掂量掂量与我作对的下场。当然,这些只是我的计划,也许三哥哥去了边疆,一辈子只能做个无名小卒、庸庸碌碌、终老那里。”
程静书震惊了。
她半晌没能回神。
这个侃侃而谈的人还是她的三哥哥程亦铭吗!?
他竟为她、为太尉府,思虑周全、计之深远到了这个地步!!!
程静书呼出一口气,擦干了眼泪,指着身旁的板凳,道:“三哥哥坐,蹲着累。”
程亦铭起身,坐在凳子上。
程静书捋顺了他方才所言。
她愈发恨自己先前的口不择言。
一个只知道饮酒作乐、只知道享受生活、只知道望京哪里新开了一家茶楼酒肆乐馆的公子哥,要花费多少力气、要抛弃多少东西、要经历多少淬炼才能变成今日这个样子。
程静书不是不盼着三哥哥成大器,而是心疼他一夕之间成长至此。
从程亦铭发现自己并非程府亲生之子那日开始,她就发现他在变。
可再怎么变,她也没料到他会变得这么…好,这么让她汗颜。
她挤出一抹笑,让人取了一坛醉琥珀。
她亲自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递给程亦铭。
她道:“三哥哥,这杯小妹先干为敬。”
“你慢点,你刚受了伤,怎可饮酒,这不是胡闹吗!?”
“我高兴。”
她擦了擦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眼神慢慢变得悠长,道:“三哥哥,还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去茶楼听书,说书人曾说过一个故事,故事的结尾他说‘人的成长有时候就在一瞬间’,当时我不懂,后来我以为我懂了,可其实现在我才懂。那瞬间之前和之后,天差地别,你或许没有感觉,我却看得真切。
我希望三哥哥能一辈子像之前那样待在太尉府,陪着我;可我也希望三哥哥能建功立业,扬名立万。我俩一起长大,干过不少混事,但我就是知道三哥哥有一颗赤诚之心,这颗心总有一日会发光发热,所以我一点儿都不为你的前途担心,真的…我程静书的哥哥,会差劲吗!?当然不会。可你真的做了这个决定,我还是很忧伤,很难过啊……”
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又倒了第三杯。
程亦铭叹气,夺走酒坛,道:“最后一杯,真的不能再喝了。”
程静书点头,将酒盏放在桌上,道:“好,最后一杯了。三哥哥,无论如何,答应书儿,要活着,要长命百岁,我还想听你的孩子喊我小姑姑呢!”
“好。”程亦铭端起酒盏和她碰杯。
程静书按住他的手,道:“我还没说完呢!“
“你说。”
程静书抬起手,突兀地在程亦铭眼前挥了挥,嘴里还碎碎念着:“忘记忘记、消散消散……”
程亦铭失笑,道:“你干嘛呢!?”
程静书收回手,道:“好了。碰杯吧!”
程亦铭一头雾水,问:“什么!?”
“我刚才已经给你施法了,你已经把在扶云苑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全都忘了,以后我们还是相亲相爱的兄妹。”
程亦铭:……
他真是服了。
他敲了敲她的额,问:“你还当你是三岁小孩呢!?”
“只要三哥哥还是我哥哥,我愿意当一辈子的三岁小孩啊!”
“你啊!”
两人碰杯,冰释前嫌。
……
程静书回了扶云苑。
厉北廷正吃力地穿着鞋子。
程静书一瘸一拐地跑上前,制止他,问:“王爷,你干嘛呀,别扯到伤口了。”
“见你一直没回来,阿兮也追过去了,担心你出事。”
“我在自家宅子能出什么事!?”
“哭了!?”
“没,这是先头在你这儿哭的。”
“胡说,你自个儿照照镜子,眼睛比之前更加红肿了。”
程静书:……
她蹲下身给厉北廷穿鞋袜。
厉北廷挪开脚,道:“不用你干这些。”
程静书把他的脚抓回来,道:“王爷还害羞什么!?”
“不是害羞,是不想折辱了你。”
“你在折辱我吗!?”程静书扬起头看着他。
厉北廷摇头。
“这不就行了,你情我愿的事情,哪里谈得上什么折辱不折辱,难不成日后等我老了,不能动了,王爷还不肯纡尊降贵给静儿穿个鞋袜!?”
厉北廷无奈,道:“说不过你。”
“那是因为我有道理。好了,王爷,我伺候你更衣吧!父亲备了佳肴,我们在家用完餐再去城里逛逛吧!从除夕夜到现在,我都没好好逛逛,王爷必须补偿我。”
“好,好,好,都依你。”
厉北廷亵。衣外套着大红色的里衣,里衣外又套着月白色的加绒长袍,外披玄色大氅。
端的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程静书领着她照镜子。
小姑娘眼里的光可比大氅上镶边的金丝线耀眼多了。
厉北廷含笑看着她,问:“好看!?”
程静书狂点头。
厉北廷笑道:“擦擦你的口水吧!”
程静书狐疑地抬手去碰嘴角。
她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急得去挠厉北廷的痒痒,道:“王爷,你骗人!”
厉北廷心情不错,揽着程静书的纤腰,与她并排站在镜子前。
他指着镜子里的姑娘,道:“你瞧,这姑娘多好看啊,明眸皓齿、浅笑倩兮。”
“嗯。真不错!”
“你知道她是谁吗?!”
“南齐第一美人程静书啊!”
“非也非也,这是本王的媳妇儿。”
程静书笑倒在他怀里。
她道:“走吧!陪媳妇儿去吃饭。”
“得令,媳妇儿!”
两人牵着手往外走。
厉北廷很快发现程静书的走路姿势有些怪。
他停下脚步,问:“你腿怎么了?”
“没事,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了。”
“追你三哥的时候受伤了?”
“没有。”
“你那裙摆上都沾着血。静儿,别忘了本王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对血腥味非常敏感,方才屋内有熏香,倒是盖住了这血腥味,出门后就明显了。”
程静书叹了口气,乖乖承认:“蹭破了点皮,已经上过药了,真的无碍。”
“你的小腿有旧疾,你知道吗?”
“知道。”
“那怎么还怎么不小心,让自己受伤!?”
“我错了。”
她认错态度极好,以至于厉北廷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松开牵着程静书的手,蹲在姑娘面前,道:“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