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恩温和地解释道。
“小僧所修的《不动明王经》,分为炼神与炼体两篇。万年前,我大雷音寺的前辈祖师,不动明王菩萨,在与域外神魔的最终决战中不幸身陨。追随他的僧众,拼死只带回了记录下半部的炼神篇。
因此,我大雷音寺万年以来,所修的都是不动明王的神,而非他的身。
于小僧而言,这具皮囊,不过是承载神魂的舟筏。舟筏是坚固还是脆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神魂能否渡过苦海,抵达彼岸。
保持肉身的纯净,亦是我辈修行的一部分。
那些龙心,虽是无上宝物,却也承载了那些龙族前辈的无尽痛苦与不甘。以此物淬炼肉身,于小僧的道心,有碍。”
他双手合十,对着白骨平原的方向,深深一揖。
“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奋发,他们的遗泽,应该留给更需要它们的人。”
白监彻底没话说了。
它绕着涅恩转了两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最后泄气地趴在了地上,用爪子捂住了脸,一副“我不想跟这个傻子说话”的模样。
“好吧,好吧!你清高!你了不起!”
它闷闷地说道。
“本座不管你了,你想去哪就去哪,爱干嘛干嘛去!别指望我再给你找什么好东西了!”
涅恩见它这副模样,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辩解,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走到一棵巨大的古树下,拂去盘结的根茎上的尘土,缓缓坐了下来,似乎打算就此歇息。
寂静在一人一虎之间弥漫开来。
远方的通天光柱依旧矗立,搅动着整个秘境的风云,无形的气机在天地间碰撞、交织,预示着一场天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这片偏僻的古林,却仿佛成了风暴之眼,暂时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过了许久,还是白监先沉不住气。
它用爪子扒拉开捂着脸的手,从缝隙里偷偷瞄了涅恩一眼,发现这小和尚居然真的闭目入定,一副对外界的惊天机缘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它见过贪婪的,见过疯狂的,见过为了一株灵草就能拼上性命的修士,却从未见过像涅恩这样,面对三千大道传承、太古真龙之心都无动于衷的异类。
“喂,小和尚。”
它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闷气。
涅恩睁开眼,清澈的眸子望向它,平和地问道:“前辈有何吩咐?”
“我就是想不通,你这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白监坐了起来,摇了摇尾巴。
“大道不修,神物不取,那你进这龙族秘境来做什么?观光游览吗?”
涅恩闻言,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温和地答道。
“小僧是随我佛门众人而来,亦是为践行我佛慈悲之道。见众生苦,能渡则渡,不能渡,便为他们诵上一段往生经文,亦是功德。”
“……”白监被他这番话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它觉得跟这小和尚讲利益,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它换了个话题,带着几分考较的意味问道:“那你对这龙族秘境,不好奇吗?比如,你刚才听我说了那么多龙族前辈的往事,难道就不想知道……”
话未说完,却被涅恩接了过去。
涅恩的目光越过白监,望向森林的深处,也望向那遥远的,被丰碑光芒所笼罩的土地,他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直指核心的疑问。
“白监前辈,小僧有一事不明。”
“说。”
“此地既为龙族秘境,埋葬了无数龙族先烈的遗骨与荣光。那如今……这秘境之中,可还有真龙存世?”
这个问题,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白监伪装的慵懒与不屑。
它那金色的竖瞳骤然收缩,浑身的毛发似乎都微微炸起了一瞬,随即又很快平复下去。
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它才轻轻地,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说道。
“有。”
仅仅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它所有的力气。
涅恩静静地等待着下文,他能感受到,这个话题触及到了白监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白监从地上站起,踱着步子,原本慵懒的猫步此刻却显得有些沉重。
“当然还有……若是连最后一丝血脉都断绝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守在这里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它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充满了岁月的沧桑。
“你所以为的避世,并非是完全的龟缩。万年前的那场终焉之战,龙族的力量几乎被打残,高端战力损失了十之八九。
更可怕的是,九幽魔蝶的污染,如同跗骨之蛆,在龙族内部蔓延,谁也无法保证身边最亲近的战友,会不会在下一刻就变成索命的魔头。
内忧外患之下,新继位的龙主,也就是如今的龙主,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白监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眼神悠远。
“他决定……封闭秘境,自绝于诸天万界。”
“这并非他一人的决断。当时,龙族还有一位至交盟友,一位精通推演天机,算尽古今的人族大能,世人尊称他为天机真人,正是天机真人龙族窥探到了一线生机的可能。”
“那一线生机,便是蛰伏。”
白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佩。
“天机真人言道,天魔势大,非一时一族可以抗衡,唯一的办法,就是以空间秘法,将这片龙族最后的栖息地,也就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广袤世界,从诸天万界之中剥离出去,化作一个独立的秘境,陷入万年的沉睡,以此来躲过天魔的清算,也换取时间,来净化族人体内的魔蝶之毒,并等待一个全新的变局。
新龙主采纳了这个建议。他在一场大战之后,联合了我们这些愿意追随的守护圣兽,以及所有附庸部落,封闭了这片秘境。
而我们这些守护圣兽,为了度过这漫长的万年,我们几乎都选择了自封生机,陷入了沉睡,直到变局的到来。”
白监转过头,金色的眼瞳深深地看着涅恩。
“而搅动风云的焦骨部,便是当年追随龙主,一同退守于此的部族之一。除了他们,还有很多,以防御和长寿著称的鳌龟一脉;精通幻术与剧毒的七彩蝰蛇一脉;以及其他大大小小,当年受过龙族恩惠,选择与龙族共存亡的附庸部落。”
“只是……”
白监的语气再次变得萧索,“万载光阴,如白驹过隙,却也足以让沧海变为桑田。当年一同沉睡的故人,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就像焦骨部,他们如今的行为,与其说是为了龙族,倒不如说是为了他们自己一族的未来在搏命。人心,总是会变的。”
听完这段尘封万年的秘辛,涅恩久久无言。
这片秘境中埋葬了一个辉煌时代的残骸,也承载着一个伟大种族最后的希望。
“阿弥陀佛。”
涅恩双手合十,低声诵了一声佛号。
“原来这片秘境,竟承载了如此沉重的过往。那些真龙,以及诸位前辈,万年来的坚守,实是可敬可佩。”
“佩服就免了。”
白监摇了摇头,似乎从回忆中挣脱了出来,恢复了几分惯有的懒散。
“不过是一群不愿就此消亡的可怜虫,在黑暗里抱团取暖罢了。”
它重新跳上涅恩的肩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用爪子拍了拍涅恩的脑袋。
“现在,你明白了?焦骨部掀开的这块棺材板,放出的不仅仅是骨之大道的传承,更是一个信号。一个告诉秘境内所有还活着的老家伙们,沉睡的时代结束了,新的棋局已经开始。他们这是在抢占先手,为自己,也为他们的族群,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争夺一席之地。”
涅恩点了点头,他望着远方的光柱,那光柱更像是一座苏醒的烽火台。
“那前辈,我们接下来……”
“走吧。”
白监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肃然。
“既然风已经起了,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老家伙,也该去见见故人了……或者,去拜谒一下故人的坟冢。”
它抬起爪子,指向了一个与丰碑截然不同的方向,那是森林的深处。
万年了。
当年的同袍,如今还剩下几人?
涅恩没有再多问,他能感受到白监话语中那份复杂的情感。
他站起身,掸了掸僧袍上的尘土,对着白监所指的方向,平静而坚定地迈出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