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穿过春天的荒野
李娟2024-05-07 19:414,429

摩托车实在是个好东西,因为它比我们的双腿强大。在这片荒茫茫的大地上,它轻易地就能把我们带向双脚无力抵及的地方。当然了,坐摩托车时间长了同样很累人的,不比徒步轻松。尤其一些时候,一骑就是五六个小时,等到了地方,都坐成罗圈腿了。我家这个摩托车呢,又是台小油箱小型号的,动不动就三个人同时压在上面,车不舒服,人也舒服不到哪儿去。

其他嘛,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我非常想学骑摩托车,但又怕摔跤。记得小时候,平衡感几乎等于没有,秋千都不敢荡。光学骑自行车就学了三年,光学推自行车就学了半年……总之我想,自己恐怕是一辈子都不敢奢望能拿这种机器怎么样了。但是还是喜欢摩托,常常想象自己也能在风里雨里呼啸而过……好像我正是凭借这样一个工具,更清晰更敏锐地出现在了世上。要不然的话……唉,其实,受到能力的限制也未尝是什么坏事。但是,既然已经有摩托车了,就只说摩托车的事吧!——当我站在大地上,用手一指:我要去向那里!于是我就去了。又为突然发现这世上可能真的再没什么做不到的事情而隐隐不安——好像我们正在凭借着摩托车,迫不及待地、极其方便地、迅速而彻底地永远离开了什么……但是又想到,到了今天,这已是我们无法避免、无法拒绝的现实了吧?呃,也未尝是件坏事吧?哎——当我站在大地上,用手一指:我要去向那里!

尤其当我们把家从北部山区搬到阿克哈拉村后,摩托车就更加重要了。

阿克哈拉位于南面乌伦古河一带的戈壁滩上,离县城两百多公里。要是坐汽车的话,冬天去县城一趟得花五十块钱呢,就算愿意花五十块钱,还不一定有得坐。当时这个村子还没有开通正式的线路车,只有一些私人的黑车在跑运营,大都是那种带后厢的八座老吉普,一天顶多只有一两辆。每天天还没亮,司机就从村这头到那头挨家挨户接人,往往还没有走到我们家,车就坐满了。或者是临时有什么急事,但人家的车还没载满人,死活不走,停在村口一等就是一两天,急死你也没办法。

而摩托车多方便呀,想什么时候出发就什么时候出发。而且,骑摩托车去县上的话,来回的汽油费也就十几块钱,省了八九十块钱呢!要是两个人去县上的话,能省一百六;要是三个人去的话,能省二百五。啧!而且,还不用晕车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戈壁滩上风大,路也不好走,加之为了省油,摩托车速度控制得不能过快。于是出一趟门总得吹四五个小时的风。可真够受的。虽然我妈给我弄了个头盔,可那玩意儿沉甸甸的,扣在脑袋上,压得人头晕眼花,根本没法戴。只好挂在脖子上,任它垂在后脑勺那儿。可风一吹,头盔兜着满满的风使劲往后拽,拽得头盔带子紧紧勒着脖子。勒得人头晕眼花,还吐着半截舌头。没一会儿,门牙就给吹得冰凉干涩。我只好把这玩意儿解下来抱在怀里。可这样一来,我和前面开车的我叔之间就被隔出了好大的空隙,风嗖嗖往那儿灌。虽然身上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但没一会儿还是被风吹透了,敞怀一般,肚皮凉幽幽的。尽管戴着手套,抱头盔的手指头还是很快就又冷又硬,伸都伸不直。哎,也不能戴,也不能不戴。连放都没地方放,这是个小摩托车,后面已经载了不少行李了……真是拿这个东西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走的路是戈壁滩上的土路(——真丢人,我叔没执照,车也没牌照,不敢骑上公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条细而微弱的路的痕迹,在野地中颠簸起伏。这条路似乎已经被废弃了,我们在这样的路上走过好几个小时都很难遇见另一辆车。大地辽远,动荡不已。天空更为广阔——整个世界,天空占四分之三,大地占四分之一。

眼前世界通达无碍。在我们的视野里,有三股旋风。其中位于我们正前方的那一股最高最粗,足足二三十米,左右倾斜摇晃着,柱子一般抵在天地之间。在我们的左边有两股,位于大约一公里外一片雪白的、寸草不生的盐碱滩上方。因此,那两股风柱也是雪白的。而天空那么蓝……这是五月的晚春。但在冬季长达半年的北方大陆,这样的时节不过只是初春而已。草色遥看近却无,我们脚边的大地粗糙而黯淡。但在远方一直到天边的地方,已经很有青色原野的情景了。大地上雪白的盐碱滩左一个右一个,连绵不断地分布着,草色就团团簇簇围拥着它们,白白绿绿,斑斓而开阔。后来我看到左面的那两股雪白的旋风渐渐地合为了一股,而我们道路正前方不远处的那一股正在渐渐远去,渐渐熄灭。

我们的摩托车在大地上从北到南奔驰,风在大地上由西向东吹,我的头发也随风笔直横飞。风强有力地“压”在脸上,我想我的右脸已经被压得很紧很硬了。若这时身边带着一块大头巾就好了,厚厚的从头蒙到脚,一定刀枪不入。于是我只好又把头盔顶在头上挡风。但是不一会儿,呼吸不畅,憋气得很,只好再取下来。但是一取下来,立刻就对比出了戴上的好处。于是又抖抖索索地重戴上。立刻又呼吸不畅……

不愧是自己家店里出售的便宜货,这个破头盔的塑料挡风镜早就给风沙打磨花了,透过它看到的世界肮脏又朦胧,视力所及之处一塌糊涂,久了就恶心头晕,只好闭上眼睛……而且它实在太重了!不知道是真的很重,还是由于自己的知觉长久敏感地作用于那一处而异样地感觉到“重”,反正就重得压得我一路上都驼着背。

那样的风!从极远的天边长长地奔腾而来,满天满地地呜鸣。与这种巨大的,强有力的声音相比,我个人的话语声简直成了某种“气息”般的事物了。哪怕是大声喊出的话,简直跟梦里说的话一般微弱而不确切。风大得呀,使得我在这一路上根本不可能维持较为平和一些的表情。真的,有好几次,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此刻正眉头紧皱、龇牙咧嘴。

中途休息的时候,对着车上的后视镜看了一眼,吓了一大跳——发现自己少了两颗门牙!再定睛一看,原来是门牙变成黑色的了……全是给风吹的,沾了厚厚一层土,口水一浸就成了黑色。嘴唇也黑乎乎的,僵硬干裂。这样的季节正是沙尘肆虐的时候。我叔叔头盔的挡风镜上也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土。难以想象这一路上他怎么坚持到这会儿的,居然还能始终准确地行驶在土路中央。我就用手心帮他擦了擦,谁知越擦越脏,只好改用衣袖擦。

我们站在车边休息,口渴得要命。风呼啸着鼓荡在天地间。我头发蓬乱,面部肌肉僵硬。那风大得呀——后来,我不小心在这样的风里失手掉落五块钱,跟在钱后面一路狂追了几百米都没能追上。幸亏钱最后被一丛芨芨草挂住了才停下来。

我掏钱是因为买汽油。买汽油是因为我们的油又不够了。油不够是因为油箱漏了——有一根插在油箱上的管子,不知怎么的掉了下来……在戈壁滩上抛锚,是必须得随时迎接和从容面对的事情。因为那是属于“万一”的事。因此我叔仍旧乐呵呵的,根本不为由于自己的疏忽连累了我而有所愧疚。

他只是笑眯眯地告诉我还有一次更惨,走到一半路时,爆了胎。于是那一次他在戈壁滩上推了整整九个钟头的车……

若是这一次也要让我陪着他再走九个小时的话……我发誓,等我一回到家就打死也不出门了。出门太危险了。

这四野空空茫茫的,视野里连棵树都没有,到哪儿找汽油去?

我们运气也未免太好了。平时走这条路,从头到尾除了偶尔一两个牧羊人,鬼影子也见不着一个。可这次车一坏,不到一会儿,视野尽头就有另一辆摩托车挟着滚滚尘土过来了。我们远远地冲他招手。近了,是一个小伙子。一看就是牧业上的,脸膛黑红,眼睛尖锐地明亮着。我们比画着让他明白我们的处境,他立刻很爽快地去拧自己的油箱盖子。我连忙找接油的容器。可是在背包里翻半天,只翻出一只用来装针线的小号“娃哈哈”酸奶瓶子。于是这两个男人把那台摩托车翻倒,我小心翼翼地持着这个过于小巧纤细的瓶子对准油箱流出的那股清流。一连接了五六瓶后,就再也不好意思要了。人家也是出远门,要是也出了点事油不够了怎么办?最后,为了表示感谢,我想给他点钱,于是……

他们两个站在风中,看着我追逐着那张纸币越跑越远,像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当我把钱给他时,他反倒向我们道谢不迭,对我们感激得没办法。

加了油,我们继续在戈壁滩上渺小地奔驰,身后尘土荡天。天色渐渐暗了,土路也变得若隐若现,时断时续。

渐渐地,发现不是这条路,我们走错了,我们迷路了。在戈壁滩上迷路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白天还好说,晚上温度会降到零摄氏度左右,风也许会更猛烈。而且,迷路这种事,一旦有了开头,越着急就越糊涂,越搞不清方向。这大地坦阔,看似四通八达,其实步步都有可能通向永远回不到上一步的地方。

我们进入了一片陷入大地的赭红色起伏地带。而在此之前,在这片大地上往返过许多趟,对这一处根本没有印象。我提醒叔叔往回走,他却认为反正都是朝南的方向,怎么走都会走到乌伦古河的,沿着乌河往下游走,怎么走都能走到家。这会儿我也没什么主见,只好听他的。

在大地西方,有静穆的马群在斜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缓缓移动,一个牧马的少年垂着长鞭,静坐在马背上,长久地往我们这边看。我建议向这个孩子问一下路,但他离我们太远了。而我叔叔想要再往南走几公里,走出这片红色的戈壁滩,走到前方的高处看看地形。

到了后来,我们还是不得不回头去找那个少年。为抄近路,我们的摩托车离开浅色的土路直接开进深色的赤裸粗硬的野地,往西北方向走了很久,却再也找不到刚才的马群和孩子了。可能又一次迷路了。大地上空旷无碍,天空的云丝丝缕缕地稠密起来。眼下的世界虽然清晰依旧,但黄昏真的来临了。那五六小瓶汽油烧到现在,不知还能折腾多久。

我们在戈壁滩上停下来,脚下是扎着稀疏干草的板结地面。我弯腰从脚边土壳中抠出一枚小石子,擦干净后发现那是一块淡黄色渗着微红血丝的透明玛瑙。再四下一看,脚下像这样的漂亮石子比比皆是,一枚挨一枚紧紧嵌在坚硬的大地上。我乱七八糟拾了一大把,揣进口袋。这时,抬起头来,看到远远的地方有烟尘腾起。

我们连忙骑上车向那一处追去。渐渐地才看清,居然是一辆卡车!还是车头凸出一大块的那种浅蓝色的雷锋时代的“老解放”……真是见了鬼了。好像我们迷了路后,就穿越到了过去年代似的。

近了,才看清这辆车实在是破得可以。咣咣当当地在大地上晃荡着前行,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光景。肯定是一辆黑车。远远超过了法定的使用年限,但还是能使用,下半辈子便只能行驶在这种永远不用提防交警的“黑路”上了。荒野将它从很久以前藏匿到如今,像是为世界小心地保存了一样逝去的东西……

司机察觉到有车在后面追,就停了下来,静止在远处的大地上。我们赶到时,他正靠在半开着的车门上卷莫合烟。

问明来意,他建议我们跟在他的大车后面走,否则太危险了。可是他所去的地方同我们要去的不在一块儿。虽然也可以从那边再绕到我们的目的地,但我们实在是急于往家赶,不想再绕远了。而且,大车所到之处,尘土漫天,跟在它后面吃土不是舒服的事。于是我们仔细地问清路后,就道谢分别了。

那司机再三告诫我们不能走西边的岔路,一遇到岔路千万记得往左拐,一直往左拐怎么着都会到达乌河的。

这个司机真是好人啊,就像他的古董车一样实在。他还取了根管子出来,往我们的油箱里又给灌了些油,最后还送给我们半瓶水。

接下来我们告别,朝着两个方向,彼此在大地上渐渐走远了。

我一只手紧紧地抠着叔叔的肩膀稳住自己,另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取暖,太冷了,两只手不时互换。他越开越快,风越来越猛。我却在想:此后,再也回不到一个有玛瑙的地方了……

继续阅读:通往滴水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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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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