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居住的社区使都市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一个空白空间。起先,谣传流浪汉和飘车族将那里当作聚集场所,于是自治团体在那一带围上有刺的铁丝网,禁止外人入侵。但是,附近居民担心那么做,会真的使该地成为牛鬼蛇神的聚集处,而且实际上这些传闻好像只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的谣言。
由于过去曾经是社区,所以建筑物之间有足够的间隔,宽敞的公园是附近孩子们绝佳的游乐场所,所以纵使住户搬走、成为空城了,仍然有些小朋友会进入那里嬉戏。于是,又开始谣传有变态出没,会把跑来这个无人管理公园玩耍的孩子当成下手目标,但实际上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件,顶多就是一些难辨真伪、不足采信的目击证词,像是有眼神诡异的年轻男子在公园徘徊,或者身穿黑色夹克的男子一直盯着孩子们玩耍,但似乎并没有人遇害。
拆除工程开始之后,孩子们不再去公园玩耍,谣言便不了了之。
所以食人犬的谣言显得格外唐突,之前的讹传都只不过是模糊的影子,而这次却突然具备清楚的轮廓,出现在那个地区。
这件事从孩子们饲养的兔子从兔子窝无端消失开始。
尽管从报纸或电视新闻中可以得知,攻击小动物的恶作剧一直横行于世,但是这里的小学在谣言传出之前,从来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孩子们及教职人员都尽责且确实的负责饲养兔子,所以最早是假设有外人入侵。
但就外来的犯罪而言,未免也太奇怪。
兔子窝四周是铁栅栏,屋顶铺石棉瓦,再以铁丝网围绕,如果有人为了加害兔子而入侵这个兔子窝,方法除了破坏门锁之外,还有剪断铁丝网。入侵者选择了破坏铁丝网——而且是名符其实的破坏,铁丝网被人以非比寻常的罕见力量弄破,对方故意用身体冲撞,使劲破坏了只需要用附近五金行卖的手工剪,就能轻易剪断的铁丝网。
警官看到现场也百思不解,为什么要特地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入侵呢?
过了不久之后,警方详细调查附近,结果在铁丝网上发现许多疑似狗毛的动物毛发,事情顿时朝奇怪的方向发展。根据调查结果,这是体型相当巨大的犬类突然冲破铁丝网,袭击一群兔子,如此残暴的说法忽然出现在这种住宅区,令人一时之间难以置信。当然,至今没有人目睹过符合形容的。有一群野猫时常在化为废墟的社区内流窜,如果有体型大于野猫、又不如猫敏捷的野狗出没,应该会更加醒目。
为了解释这种矛盾情形,有一种说法是:有丧心病狂的人唆使自己豢养的狗去破坏铁丝网。
自己不碰铁丝网,而是故意让狗去破坏。
纵使居民们觉得无法完全接受,但勉强算是一个能够说服大众的说法。然而,正当这件事准备以这种说法尘埃落定时,那些野猫紧接着在兔子之后受害。
拆除工程从社区中受到海风直接吹拂、最容易崩塌的东边大楼展开。某天早上,业者正要着手拆除下一栋时,发现大批乌鸦在那一栋大楼的逃生梯上飞舞。
都市中有乌鸦的地方——即是有厨余的地方。
拆除业者无意中接近那里,脑袋中在想:是不是谁乱丢厨余呢?但是,他在那里看见了比尉余更吓人的东西。
几十只野猫的尸体散落在逃生梯上,大量鲜血从裂开的喉咙汩汩流出。
如果是一只也就罢了,但数十只猫的尸体令几个大男人不寒而栗,再加上之前听闻兔子窝的事,连警察也赶来关切。
几十只野猫的尸体也蒙上了被巨大动物攻击的阴影。楼梯上散落着疑似大型犬的毛,猫身上的伤并非刀刃所致,显然是被动物的牙齿撕裂。
奇怪的是,野猫的杀戮现场好像不在这里。警方研判,它们是在别处被杀害,然后才搬到这里。
这时才肯定杀戮者(动物)的背后,原来有人类的存在。野猫流了不少血,但是所有的血迹都止于楼梯底下,如果是被狗叼来这里,即使血痕拖得更长也不足为奇,换句话说,是有人开车或使用其他交通工具,将几十只野猫载到这里丢弃。杀猫的有可能是狗,但将猫的尸体搬到这里的另有其人。
无论如何,这依旧是一桩离奇事件。怪物般的巨犬,以及操控那只狗的人,对化为废墟的社区而言,是充满强烈奇异色彩的都市奇谭。
后来不久,就开始流传附近有食人犬出没。
社区四周有一整片独门独栋的住宅区,谣言好像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大概有部分的原因来自于亲身经历兔子窝事件的小学学生,有一半以上都住在那里。谣言的内容大略是巨犬使力冲破铁丝网,以力大无穷的下颚撕裂野猫的喉咙。
再加上有个家庭主妇看见一只巨大的狗进入庭院的传言,使食人犬的名号在一夕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白天在家的主妇们开始注意锁好门窗、看见铝门窗对面的出现犬只身影也都会吓一跳。
或许是要以物制物,养狗的家庭反而增加了。
尽管如此,谣言满天飞,但是没有半个人具体、亲眼目击疑似杀戮犯人的巨犬,甚至连第一起事件中的兔子尸体也没有找到半具。
「神出鬼没的巨犬」最终成了都市变迁而产生的民间传说。
但是,就在事情即将落幕时——有人发现了喉咙被动物咬断的人类尸体。
星期六早晨。
柔和的阳光使周围看起来像是是春日已临,但不时吹来的风仍旧冷得令人吃惊。慢跑的中年男子以及蹓狗的老人身上,都散发着出一股周末早晨特有的悠闲安适。
围着有刺铁丝、正在进行拆除工程的大型社区和工厂地带之间,隔着一条水流和缓的河川。水泥补强的堤防上也渐渐镶上一圈色彩鲜艳的绿意,令人感觉到季节确实在改变。灰褐色的烟雾从宛如单色素描的工厂扬起,无声无息的融入初春特有的淡蓝色高耸天际。
人们携家带眷,漫步在堤防上。
一对夫妇带着一名年幼的少女,是看上去十分平凡的一家人,体态丰腴的母亲和女儿一面愉快聊天,一面散步,父亲好像还没睡醒,一边打哈欠,一边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弯腰驼背的走在她们后头。
少女身穿白色高领毛衣,外搭灰色立领外套,目光停在堤防上开的小花,蹲在原地。母亲察觉到女儿看着小花,面露微笑的一起蹲下来,父亲搔了搔蓬乱的头发,伫足在两人身旁注视花朵。
但仔细一看,三人的眼神没有笑意。虽然外观看起来他们像是在看花,但是却一动也不动的,像是在仔细聆听什么。
父亲身穿的针织衫胸前口袋中放着小型收音机,他们正在倾听从收音机流泻出来的声音。
「——在港西新城的拆除工程现场附近发现了一具年轻男子遗体,目前尚无任何线索足证明身份,没有随身物品,但也有可能是被人拿走。年纪约莫三十岁上下,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体重大约八十公斤。遣体上有疑似遭动物袭击的伤痕,警方正在调查附近人家饲养的动物——」
「——在这附近,去年年底也发生了十几只猫疑似遭受动物袭击重伤死亡,遭人丢弃的事件,可能有放养野狗的谣言广为流传——」
「——警方正在调查那与这次事件之间的关连,并和卫生所连络,展开大规模的搜查——」
新闻结束,神崎贡「喀嚓」一声关掉收音机的开关。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眼神中浮现困惑和混乱。
高桥修女和伊势崎遥抬头看他,眼神中也露出相同的情绪。
「不是亚历山大做的。」
高桥修女语带不悦的说。神崎轻声冷笑。
「我知道。但是,有另一只能力和亚历山大旗鼓相当的狗是事实。」
「不只是狗。在狗背后,八成还有操控狗的『汉德勒』。」
遥低喃道。
「汉德勒」。蓦地,一起采集紫茉莉种子的男子身影掠过脑海中。
怎么可能。那名男子应该已经死了。
据说没有发现遗体。
但不可能毫发无伤。
遥反复自问自答,将视线落在随风摇曳、楚楚可怜的淡紫色花朵上,心中纠结成块的莫名不安,无论怎样都不能平息。
「有没有可能其实只是野狗呢?遭人弃养的狗多得是。其中应该也有许多大型犬。」
高桥修女一面抚摸遥的头,一面反驳。神崎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说:
「既然这样,为何不现身?假如是宠物狗,应该早已习惯看见人类,没有必要隐藏身影,再说,被杀害的动物都是一击咬断喉咙,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动物。」
「你的意思是,这是『ZOO』搞的鬼?」
高桥修女终于叹气低喃道:
「『ZOO』为何要杀猫呢?他们一向擅长不引人注目的行动。现在特地在这里引发骚动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不知道原因,我才会焦躁不安。他们是有什么目的而引发这个事件吗?或者是某种意外呢?如果是反社会人士将自己的狗训练成杀人犬,引发骚动的话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
「对于我们而言,那样反而谢天谢地。代表并不是「ZOO」知道我们在这里而来挑衅,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遥倏地起身,突然在堤防上跑了起来。
「哎呀。」
高桥修女望向遥的去处。
一位个头矮小的老人牵着一只大型柯利牧羊犬走来。
「早安,鲁卡。」
「您早。」
柯利牧羊犬天真无邪的冲过来。
亚历山大,不是你的干得吧?
遥抱紧伪装成柯利牧羊犬的亚历山大。
「鲁鲁一直在家吧?」
神崎对老人说。
「当然。它一直和我在一起,而且晚上在家里睡觉。」
老人压低声音。他也在注意听新闻。
亚历山大化名为「鲁鲁」,由同样住在镇上的这位老人饲养。像这样在晨间散步中,交换彼此的资讯。
「如果察觉到什么动静,我们会跟你连络,请千万小心。」
「好。」
对话中充满紧张感,但是老人和神崎他们笑眯眯的道别。
「鲁鲁」像一般的狗一样,若无其事的摇尾巴。它清楚知道自己正在演戏。
遥离开圣心苑之后,和神崎及高桥修女三人佯装成一家人,搬进了这个城镇。他们的住处一楼部分是商业设施,是一栋住户出入格外频繁、靠近转运车站的公寓。其中也有不少属于公司行号的房间。他们住在边间,隔壁房间是司法代书的办公室,晚上没人,住户之间几乎互不往来,大家都对隔壁邻居不感兴趣。
看在旁人眼中,想必是极为平凡的一家人。不过,假如有人仔细观察他们,说不定就会感到有些奇怪。看起来有点邋遢的高瘦父亲,似乎不是一般的上班族,常常在不固定的时间出门,在不固定的时间回家;感觉文静的母亲,似乎是家庭主妇,几乎都待在家,鲜少出远门。如果持续观察,大概会发现,年纪应该要读小学的独生女,并没有去上学,整天都在家里。
但必须是相当观察入微的人,才会察觉到这一家人努力让自己假装成极为平凡的一家,避免引人注目的低调度日。
实际上,他们相当小心谨慎不让别人注意到这些事情。女儿在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会去上学的时间绝对不会外出,而且大门在管理员不知道的情况下,多加了好几个牢固的锁。他们之所以选择这个房间,是因为隔壁晚上没人,而且靠近逃生梯。一楼有餐饮店进驻,外头到深夜也相当多路人。如果有人想入侵,完全不被人发现的机率相当低。
周末是比较能够光明正大外出的机会。即使三人走在一起,也不会有人起疑。特别重要的话题多半会像这样,在看似平常的早晨散步中讨论交谈,因为在公寓中随时都有可能会被窃听。
「所以,苑长怎么说?决定鲁卡的藏身处了吗?」
高桥修女问神崎。
「苑长说,正在选择特定对象,这件事还需要准备,要我们稍安勿躁,而且要看那些家伙查到了什么地步。」
神崎叼着烟低喃。他负责到处搜集资讯和连络。
遥凝神专注于脚底下的泥土走着。春天的脚步渐渐接近,或许是错觉,感觉泥土柔软,富含水份,早晨清爽的阳光照出自己小小的影子,清晰的跟在身后。
遥嗅着春天的气味。
尽管自我抑制,极力主动阻断大部分的气味,但从工厂排放出来的化学物质、社区拆除工程中扬起的粉尘、流动的河水和从堤防青草散发出来的气味,都鲜明又强烈的刺激着她的鼻子。
虽然早已习惯优于常人的嗅觉,但是走在户外,有时众多纷乱又繁杂的气味仍然会使她茫然失措。
世界俨然像是涛天巨浪般铺天盖地而来,猛然灌入她心中,发觉到这件事情的那一瞬间,她宛如被大浪吞噬似的陷入轻微的恐慌。
而她总觉得隐约闻到了自己的鲜血气味,感到一种接近绝望的感受。
个头娇小的遥,最近初经来了。这个事实令她感到忧郁——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在那之前,她不过是个聪明的孩子、令人害怕的孩子、活泼的孩子。某个时间点内的孩子,体内充满了接近上帝与撒旦的特质,她对此感到心满意足。然而,如今她感觉自己正在转变成另一种生物——变成「女人」这种生物。
她已经从各种书籍和论文中学习到,拥有异常能力的孩子一旦迈入青春期,就有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意外。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迎接第二性征,身体日渐变化时不知会发生什么事,遥就感到害怕。自己的能力会变成怎样呢?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呢?
遥凝视在脚边摇晃的小蒲公英。
小石头劈哩叭啦的弹起来,碰到裙子。
嗯?
遥忽然止步。
小石头「啪嗒」一声,一起掉落地面。
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成功歼灭了『ZOO』的日本分部吗?」
高桥修女的声音令遥回过神来。
遥总觉得美惠子因为子弹的冲击力道而剧烈抖动的身影,在眼前鲜明的重现。
脑海中仿佛染成一片鲜红,遥用力眨了眨眼。
那场惊心动魄的枪击战之后,事隔一晚,修女们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笑容可掬的销售饼干。遥看到她们的模样,心中感到纳闷。
圣心苑一如往常迎接早晨,一样接待远道而来买圣诞节糕饼的客人。修女们将那场枪击战中遭到破坏的地方,解释成半夜的暴风所致,立刻有大批业者火速赶来修理,损坏也在除夕之前修复完成,对于明显是枪炮的痕迹,也没有人多提半句。她十分明白「ZOO」这个组织的巨大规模及骇人程度,但是这个与之抗冲、连名字都不晓得的组织,似乎也具有不相上下的强大影响力,至于它的体系组成、如何及何时成立,遥倒是不太感兴趣。自己现在像这样真实存在,亚历山大也是。现在被「ZOO」盯上,父亲则委托这个组织保护自己。总之,自己必须活下去。对她而言,这个简单的事实就代表了一切。
「不晓得。但确实对『ZOO』造成了莫大的损伤。」
神崎一脸不悦的摇头。
遥回过头来,交替看着神崎和高桥修女的脸。
「我想,能不能让亚历山大去找那只狗呢?」
遥的提议令神崎和高桥修女露出吃惊的表情。
好不容易以平凡一家人的身份融入这个杂乱城镇,「食人犬」的谣言。突然出现在化为废墟的社区,是个足以令三人绷紧神经的话题。
那只狗展现的能力酷似亚历山大所拥有的潜力,又碰巧在他们选择作为藏身处的这个城镇散播这样的谣言,对于经常提心吊胆过生活的他们而言,怀疑这件事出于「ZOO」的操作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不过话说回来,事实上也是有许多奇怪之处,但最后竟然出现了人类死者,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太危险了。」
神崎马上反对。遥露出不满的表情。
「为什么?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
「那说不定就是他们的目的,搞不好他们正在等我们展开行动。」
「你的意思是,这是『ZOO』干的好事?」
「没错。他们说不定对于之前的作法失去耐性,变更为积极引蛇出洞的作战方式。」
「为什么有必要做那种事呢?如果目的是要引出我们,代表『ZOO』已经掌握我们的所在之处了,对吧?犯不着特地让『食人犬』出没,直接袭击我们住的公寓不就得了?如果做那种预告,反而会让我们采取警戒。毫无预警、出其不意的作法反而比较有效。」
遥合情合理的反驳,令神崎陷入沉默。
「那,难道说……」
高桥修女平静的开口说。
「他们说不定不知道我们的所在处。日本分部被歼灭,『BUG』的资讯来源可能也很混乱,也无法获得资讯,手上可能只有约略的讯息指出我们似乎住在这一带,但并不知道详细地点,就无法精确的判断我们所在位置。他们会不会是为了确认这些,所以才让『食人犬』出没?」
「也就是说……」
遥语气冰冷的说。
「实际上,『食人犬』真的存在。那些猫和年轻男子的尸体不是人为的。」
看似一家人的三人沉默不语,缓慢走在堤防上。他们的身影看起来像是在讨论某种严肃的话题,比方说每天发生在年轻家庭中柴米油盐的问题或是琐碎的烦恼。
「你记得博士他……」
神崎慎选词条,小心翼翼的询问。
「一共准备了多少只临床实验的狗吗?」
遥边舔嘴唇边搜寻记忆。
「爸爸说,真正彻底完成临床实验的只有亚历山大。原本打算让亚历山大的兄弟也参加实验,但是反馈成功的只有亚历山大,其他的都失败了。爸爸实验时,反馈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七左右——不过,后来也经过了好几年,如果其他研究者从爸爸研究剩下的部分完成反馈的方法也不足为奇,起码他们是共同研究到过程的一半。」
但是,遥刻意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不可能有其他像亚历山大的狗,而且那只狗显然被用来当作杀人武器,这种事情天理不容。
另一方面,遥也意识到了那种情感自相矛盾。
你还不是把亚历山大当成杀人武器使用?你还不是把亚历山大当成自己杀人的爪牙,让无辜的它浑身沾满鲜血?你认为这么做的你,有资格感到愤怒吗?
遥觉得头痛。
这一阵子,遥经常感到这种奇怪的疼痛。像这种时候,她会对于变得极为不稳定的自己感到害怕,仿佛意识在自己不晓得的状况下改变了,感觉自己一点一点的变成另一个不是自己的人。
像这样感到迷惘对她是一种困扰的来源。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她至今毫不犹豫的杀了好几个人,如果稍微犹豫,自己就会没命,被人解剖、成为实验材料。对于这件事的恐惧,转变而成她毫不迟疑的反击的原动力。失去双亲、长期过着逃亡生活的岁月,提高了她的生存本能。
但是,遥渐渐对此感到怀疑、迷惘、失衡。她对于处在这种状态下的自己感到厌恶,不再能放任自己这样下去。
「亚历山大能够找到它。」
「话是这么说没错……」
遥老话重提,神崎的语气变得不耐。
亚历山大不是一般的狗,光是嗅觉能力就远远凌驾受过训练的警犬,若以它的追踪能力,要找出「食人犬」的下落不是不可能。
「警方也在行动。我们现在应该关注警方办案的方向,最好是由警方发现犯人。」
高桥修女在此之前一直凝神沉思,这才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是啊,我们不能被警方盯上,要尽量低调搜集新闻。我也会试着拜托苑长,有没有办法从哪里获得办案资讯。」
遥的提议被这段话打断了。
「走,我们回去吧。」
神崎伸了个大懒腰,没有特定对谁悠哉细诉。
遥目不转睛的盯着灰褐色的烟从工厂烟囱袅袅升起,融入春天的天空。
那是一个格外闷热的星期二傍晚。
明明前一天春寒料峭,但那一天却从早上就温暖得令人冒汗,窗户一直敞开着。
遥在这里的每一天,总是一成不变、周而复始做着一样的事情。
早上起床吃早餐,遥在家中做肌力训练和柔软体操,神崎和高桥修女有时也会加入她,乍看之下仿佛缺乏体力的两人,其实相当健壮,令遥大吃一惊。事到如今,遥更清楚的明白,之所以是这两人贴身保护自己,并不只是因为他们的容貌和年龄正好适合佯装家人而已,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
神崎总是忙着用简讯和电话对外连络,然后不发一语的外出。那段期间里,两人在工作时,遥会专心念书。
父亲曾担任她的家教老师,她已经念完了大学的一般通识课程,有时候读书,有时侯上网看看论文。高桥修女会教遥经济和金融的架构,她负责运用圣心苑的资产,凭一己之力赚取高额的利益来维持圣心苑的营运。网路上的交易匿名容易,她认为那些知识和经验应该会对遥将来独自一人生存时有所助益,所以让遥实际去操作交易。
高桥修女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看在遥的眼中,她怎么也和金钱游戏扯不上边。遥观察这位看似善良的女性,她落落大方,动不动就哭,但却架起机关枪,没有半点犹豫的射死美惠子。想起这件事,遥感觉恍如隔世。现在想起这件事,心中不再会产生任何情绪,但是经常感觉无法置信,当时那个开枪的女人和这个迅速分析市场、手脚俐落的下指示的女人是同一个人,而且是个行事稳重的人。
早晚及每次用餐,遥仔细观察向上帝祈祷的高桥修女,她就会面露微笑。
「杀人不眨眼的我向上帝祈祷,很奇怪吗?」
高桥修女看穿她的心思,令遥张皇失措,为之语塞。
「正因为我杀人无数,罪孽深重,所以才需要上帝的救赎。」
这句话中包含着十分真挚的情感,令遥心头一怔。她不晓得高桥修女有何种过去,但是遥心知肚明,她肯定也和自己一样隐藏着地狱般的回忆,所以才需要向上帝祈祷。从此之后,遥虽然没有和她一起祈祷,但会开始注视高桥修女祈祷的身影,并且产生共鸣。
神崎和高桥修女很少两人都不在。两人为了避免同时不在遥身边,多半会调整行程,但是这一天两人都有非出门不可的事情,遥独自一人留在傍晚的闷热房内。
没有微风吹拂,宛如褪色般日暮、黯淡的三房两厅。高桥修女和遥睡在内侧的和室,另外有一间两坪多铺木板的房间,里面放着电脑和沙发床,神崎就睡在沙发床上。有人从玄关进来时,那个地方位于一个视觉的死角。
这天遥厌倦了看书,出神的眺望着浮现在窗外橘色天空中的电线轮廓,车站前商店街的喧嚣犹如涟漪般,从打开二十公分左右的窗户荡了进来。
这种日子要持续到何时呢?
遥疲惫的思考这种事。每天不但单调,而且生命备受威胁。看似平静的生活不知何时会被颠覆。有一天会怀念这种日子吗?届时想起,会认为那是最后的平静时光吗?遥只是单纯的想要知道这一点。
遥感到口渴,起身打开冰箱。
伸手正要拿出盒装牛奶的那一瞬间,忽然又受到头痛侵袭。
感到疼痛的同时,有一种什么裂开般的奇特感觉。
惊讶更甚于疼痛。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总觉得看见了有颜色的火星像烟火一样在脑袋中炸开。
想起来,她当时精神疲惫,说不定是下意识放松了戒备。或许是精神因为慢性紧张而涣散,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绷紧五感的缰绳。
下一瞬间,全身感觉到「咚」一声沉闷的冲击。
咦?
遥看见牛奶在摇晃,而且是隔着牛奶盒。不,果真是「看见了」这个吗?到底应该说是看见,或者是映照在脑海中的影像呢?
但是,她确实看见了牛奶盒中七分满的牛奶左右晃荡。也就是说,刚才感觉到的冲击,是亲身感觉到的物理性冲击。
「哐当、哐当」,有什么掉在脚边。
一看之下,原来是几个原本贴在冰箱门上的蔬菜造型磁铁掉在地上。
遥似曾相识。
好像在哪里看过和这类似的景象。
想到一半,遥发出「呜」声,不由自主的缩起身子。
那一剎那,她感觉到整个世界以惊人的速度,朝自己的脑袋施加压力。
那是一股大脑爆炸般的冲击力道。
遥反射性抱住头,怀疑自己的大脑已四处飞散,她大声尖叫,马上蹲了下来。原本闷热的房间一瞬间充斥着寒气,所有墙壁都像电视剧的布景般同时「啪嗒」一声拆除,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外界像洪水般一下子灌了进来。
全身的内脏和神经从嘴巴倏地翻面暴露在外,像是被抛到宇宙中般,令人感到无依无靠、惊恐不已。
遥因为恶寒而全身颤抖不已,在厨房的地板上发出无声的尖叫,并不是提防被隔壁听见,而是即使想叫也完全发不出声音。
色彩在她的眼皮内侧炸开。噗嗵、噗嗵的心跳声和世界的脉动重迭,身体被排山倒海的重力按倒在地上。
啊、啊、啊。无法呼吸。
然而遥凭本能理解到,那在现实中似乎是一眨眼间的事。
突然,一切事物发出「咻」一声,逐渐恢复秩序和原本的速度,回到原本的位置。
下一秒钟,遥在冰冷的地板上猛然睁开眼,眼前是平常的公寓。
一样闲适的傍晚,肌肤上冒出粘腻的汗水,商店街的喧嚣从窗户缝隙中钻了进来。然而,遥一面缓缓起身,一面目不转晴的注视着空中的一点。
房间笼罩在黄昏独有的暗橘色之中,夕阳柔和的射进厨房。
遥随即稍微移开视线,望向大门。
她的眼睛凝视那扇灰色的铁门。仿佛能够透视那扇门看到对面一样。
实际上,遥的眼睛的确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的不是门的对面,而是更遥远的地方——穿过商店街,存在远处的其他东西。和刚才的牛奶一样,她无法理解该怎么形容「看得见」这件事情才好。也许说是感觉到某些景象比较正确,但是,她觉得自己的双眼和大脑看见了什么,感觉有某种朦胧的影像在脑海中渐渐具体成形。
我又「进化」了。
遥的心中如此确信。不过她不称那为「成长」,因为她的成长等同于没有人见识过的新领域。
她感觉自己已经获得了控制那个新境界的能力。脑中的景物变得澄澈清晰,切身感觉到一片比之前就能感觉到的区域还要更远的部分,而且明白自己能够从中挑选所有感觉到的对象,选定其一并且聚焦令它更加清晰。
遥集中精神。
能够令我如此清楚感觉到它的存在到这种地步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阵奇妙的骚动袭上心头。
这种感觉好像在3D电视中移动摄影机,影像有些粗糙,颜色也模糊不清。然而,感觉在画面深处有清楚的黑色西瓜籽,因为周围的景物粗糙,所以轮廓清晰、色彩鲜明的西瓜籽,会直接跃入眼帘。
遥谨慎的站起来,脚尖踩到地面上的磁铁。
她站在门前,心中犹豫不决,因为她被严禁独自外出。虽然她手上有行动电话,但打手机等于是给人机会窃听,所以除非有相当要紧的事,否则她不会使用。
西瓜籽一动也不动。
遥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关上窗户,悄悄走出屋外锁门,迅速的观察周围。
晚风有些慵懒的吻上脸颊,炒洋葱的气味不知从哪里乘风飘来。一旦注意力被那股气味吸引,周遭的餐饮店和从某户人家的通风扇排出的各种准备晚餐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遥连忙阻断鼻子的感觉。
她反射动作似的把手伸进口袋,犹豫是否戴上口袋里的口罩。
她在平常白天万不得已必须出门时,会戴上口罩。为了使大人认定她是感冒向学校请假,以免令人起疑,为何应该要在学校的孩子在这种时候会走在街上?而且口罩会遮住她的半张脸,她认为只会令人留下「戴口罩的小女孩」这种印象,路人大概难以区分她和别的孩童。
不过,现在已经是学童们下课回到家的时间了,明明这么闷热,如果戴口罩的话,说不定反而会引人注目。
她将口罩塞进口袋深处,快步走了起来。
世界就在眼前,许多人为了各自的生活像颗陀螺忙不迭的转动。
遥潜入人群,在一群回家的上班族和放学的国中生之中移动。
新的感觉令她颇为兴奋,同时也令她感到紧张。
而她察觉到在自己内心深处涌出到了一股极为接近憎恶的情感在蠢动。
爸爸。为何是我呢?为何反馈在我身上呢?你为何下定了决心,要将自己的女儿变成怪物呢?
那是从小一再扼杀至今的情感。
父亲认为,那是自己对女儿的赠与吗?他没有想过结果会变成如何吗?毫无临床案例的人体实验,会令女儿感到多么的孤独和不安呢?
自己逐日改变,渐渐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动物,最后究竟会抵达何种境界呢?
遥一面抑制恐惧、憎恶和兴奋的情绪,一面走在黄昏的街头。
不可思议的感觉使她暂时忘却了复杂的情感。
感觉像是走在西洋镜上。但是是从自己步行的那面西洋镜的上空高处往下俯看。
而且能够感觉到那个像黑色种子般的东西在遥远的东南方。
遥小跑步的一直朝着它前进。
一穿越商店街,眼前是宁静的住宅区。越往前走,远方那令人毛骨悚然、化为废墟的社区轮廓逐渐清晰。
遥能够越来越清楚的感觉到黑色种子的存在。
好近,就快到了。
遥加快脚步,但是,下一秒钟她「啊」的轻呼一声,停下脚步。
这时,她突然理解那个黑色种子是什么了。
是亚历山大。
种子开始移动。大概是傍晚出门散步。遥发现它之所以之前一直没动,是因为它一直安静的趴在家中。
原来和自己紧密连结的事物,纵然身在远方也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啊。
遥恍然大悟。
为了确认这一点,她试着进一步接近那个黑色种子。
她看见一名牵着柯利牧羊犬的老人在远方的角落转弯,忍不住悄悄将身体向后缩,以免自己进入他们的视野。
但是,转进巷子之前,她看见柯利牧羊犬的头抖动了一下,将身体扭转向遥所在的位置。
亚历山大也感觉到了遥的存在。
之前他在附近时,遥也会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存在。遥觉得,自己甚至能够感觉到它接近心电感应的意识。
难道感应的领域更加扩大了吗?
令人惊讶的是,遥感觉到亚历山大的意识钻进了心中。它也确实的理解到遥在这里。
那是一种内心变得清明,一道清流注入干涸池塘的感觉。
它恐怕从很久之前就持续将意识发送至我的内心。亚历山大的意识传送毫无迟疑,感觉像是一种习惯。
遥意识到,我靠近它了。它像是是传道师,自己只不过是受到它引导罢了。
亚历山大的意识令遥心情平静,替她打了一剂强心针。
谢谢你,亚历山大。结果,总是你在帮助我、拯救我。
看着亚历山大和老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眼前,遥一面在心中低喃,一面疲累的开始从来时路折返。
必须在两人回来之前到家。
疲劳一股脑儿的涌上身。这也难怪,因为她到达了新的阶段,心神因为未知的体验而耗损。
自己的体内接下来究竟会发生多少事呢?每一次身心都能撑得住,并且适应吗?
遥感到深不见底的不安。
疲劳一旦涌现,整个人立刻被像是要吞噬全身的睡意取代,遥和强烈的睡意奋战,并试着一脚踏进商店街的入口。但是,有股不对劲的感觉令她停下了脚步。
亚历山大?
遥不由自主的回头。当然,老人和狗的身影都早巳消失在街角。
但是,她心中确实捕捉到了亚历山大的所在。
她甚至能够瞭若指掌的感觉到亚历山大踩着规律的脚步,朝堤防走去的动作。
遥思绪混乱。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全身冷汗直冒。
还有一个。
遥能够感觉到背后远方有另一个像黑色种子的物体,和亚历山大有些微不同的物体,另一个感觉和自己相近的物体。
怎么可能?
遥脸色铁青的抬起头来。
暮色迟迟春日长,低矮透天厝林立的住宅区对面,宛如墓碑般耸立于坡度和缓山丘上的社区,出现在她眼前。
背脊窜过一阵凉意。
它在附近。
直觉如此告诉她。
类似亚历山大和自己的动物,现在就在附近。
「食人犬」。
遥确信。肯定没错,「食人犬」果然存在,而且「食人犬」和自己及亚历山大一样,都是受人摆布的生命。
喉咙深虑因打击和绝望而感到苦涩。
遥厌恶不已,觉得自己重新被盖上了「有违常理的怪物」这个烙印。她的膝盖颤抖,失去力量。
宛如不祥污点的种子忽然消失。
遥心生动摇,即使明知不可能看见任何事物,却仍四处张望。
看来那个动物似乎跑出了遥的感应范围外。
遥对此深感放心的同时,以一脸受到严重打击的表情,悄然无声的走向公寓。
遥抵达住处,整个人瘫倒睡觉时,高桥修女回来了,一面对遥说「你这样打瞌睡会着凉唷」,一面替她盖上了毛巾被。
不久,神崎也回来了。他的表情有些严肃。
高桥修女好像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有特别多问什么。
遥和高桥修女一边准备餐点,犹豫该不该告诉两人刚才发生的事,独自外出的事八成会受到斥责,但「食人犬」存在,以及它是以和自己一样的过程产生出来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的理性认为应该说,但是要说些什么令她迟疑。她的内心知道该告诉他们两人的,是刚才自己感觉到的可怕经历。
神崎他们是否因为遥是在不幸过程中诞生的孤独孩子,所以才会守护自己至今呢?假如他们知道世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类似的生物,他们会不会认为它们和人类是敌对的生物呢?他们会不会重新将「遥之辈」视为怪物,而歧视它们呢?
这么一想,遥就感到背脊发凉,
「鲁卡,不用搅拌那么久。」
听见高桥修女错愕的叫声,遥才回过神来,望向被搅出一堆丝的纳豆。原来不知不觉间,遥已用力搅拌了纳豆好几分钟。
「——前几天遭人发现,疑似被动物袭击致死的年轻男子,经过警方调查,确定身份是因商滞留日本的金谷麦可。」
电视主播的声音,令遥和高桥修女望向萤幕。
神崎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新闻,轻轻咂嘴。
「日裔美国人?」
高桥修女皱起眉头。
「没错。警方隐瞒了事实,其实他似乎是国务总局的人。」
神崎果真是采访记者。身为采访记者的他,人面广阔,在警方和政府机关也有情报来源,所以好像已经从某个管道得到了这项资讯。他回家之后一脸严肃,大概就是因为在思考这件事。
「国防总局?这是怎么一回事?国防总局是站在『ZOO』那一边的吧?这么说来,这起犯罪不是『ZOO』干的啰?」
高桥修女一面舀味尝汤,一面偏头不解。
「不晓得。但是,他们不可能平白无故来这种地方。他们展开行动,铁定和『ZOO』脱离不了关系。」
神崎双臂环胸,盯着电视萤幕。
「——难不成,『ZOO』在找的不是遥和亚历山大?」
遥瞄了神崎一眼。神崎大概察觉到了自己的话具有何种意义。
「不然他们在找什么?」
高桥修女一脸诧异的问。
「『食人犬』啊。」
神崎爽快的回答。
高桥修女和遥各自以复杂的表情看着神崎。
结果,遥那一天没有告诉两人白天发生的事。
不久,部分周刊杂志揭露在化为废墟的社区发现的男子是美军的相关人士,看到这篇报导的人们之间,开始流传更加奇怪的谣吾。
「食人犬」是美军所饲养,从美军基地逃出来的狗。
因为是为了保卫基地而饲养的狗,所以训练它杀人技术,并且也惯于藏匿行踪。遇害的男子是试图捕捉逃离基地的狗,结果反而被狗杀害。
遥他们听到这个谣言,内心五味杂陈。
就某个层面而言,谣言道出了真相。但是,不晓得遥他们知道的真相,和这起事件的真相是否真的一致。
自治团体对于这个奇怪的谣言也感到困惑。实际上,因为牵扯到美军相关人士的死亡,所以这件事并不好善后。警方、消防队、卫生所的员工,都在附近一带展开大规模的搜索,然后对媒体发表,没有市民谣传的那种动物。
「他们摆明了企图让这个谣言到此为止。因为对于自治团体而言,和美军相关的丑闻是禁忌。」
神崎一面看电视上的警方记者会,一面低喃道。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令人心底发毛的事件。真的有那只狗吗?『ZOO』和这件事有关吗?到头来,没有半个人看过狗的身影。这件事会怎么发展呢?杀人命案会成为悬案?美国那边默不作声也令人匪夷所思。」
高桥修女边泡茶边说。
他们正在讨论遥的藏身处。在这里展开生活已经三个月,不能再让读小学年纪的遥继续闭门不出。
「最后选择的是……」
神崎一面看文件,一面开口说。
「香港、阿姆斯特丹,以及……」
神崎顿了半晌,瞄了两人一眼。
「——华盛顿。」
「华盛顿?」
高桥修女和遥同时叫道。
「这样岂不是自投罗网?为何特地选择那里?」
高桥修女气愤的说,神崎微微抬起手来。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会有盲点,而且我们的同伴众多。再说,公开的时间差不多到了。」
「公开?」
这次轮到遥提高音量。
「总不能永远东躲西逃。遥是无辜的。她不能接受该受的教育,社会生活也受到制约并不合理。我们认为备齐『ZOO』至今所作所为的证据,向全世界公开这件事的时机已成熟。」
听到令人意想不到的发言,让遥有些失神。神崎淡然的继续说:
「订做婴儿已经不是梦想。在不久的将来,这将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我们正在准备,想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公开。」
遥哑口无言。
公开。向全世界公开我的事。
脑海中浮现自己站在讲台上的身影。
像焰火般闪个不停的相机闪光灯、拍摄自己的电视摄影机、蜂拥而至的采访记者、人们异样的眼光、亢奋与怒吼。报纸的头版头条会是什么?二十一世纪的科学怪人?
或许是感受到遥散发出来的恐惧,高桥修女悄悄将她的肩膀搂向自己。
「你想把鲁卡当作展示品吗?」
或许是感觉到她的话中透出责难的语气,神崎轻轻一笑。
「并不是直接让遥出席公开场合。但是,如今博士过世,没有人晓得遥拥有何种程度的能力,今后会有何种危险,那对于遥而言,也不是好现象。她体内究竟正在产生何种变化?有没有伴随成长而生的风险?考虑到她接下来变成大人,结婚生子,必须有人仔细检查她的健康状况。」
遥心头一惊。结婚、生子。自己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吗?她之前从没想过,那些字眼会跟自己有关。
自己能生小孩吗?假如生了小孩,他究竟会是怎样的孩子呢?纵然试着想象,脑海中也只浮现出没有五官的婴儿身影。
世代交替,将父母的能力和资质传授给孩子。子子孙孙,一代接一代的繁衍个体数量。
爸爸到底做了什么?他究竟凭什么那么做?
遥再度感到绝望和愤怒。
就在这个瞬间,遥忽然感觉到它在附近。
全身细胞好像瞬间清醒了过来。
它在。它就在附近。
遥将精神集中在自己体内的感应器。
亚历山大?不,不是。
她下意识的抬头看天花板。
在上面。
「怎么了?」
神崎看到她的样子有异问她。
「在附近。」
遥示意两人不要动,目不转睛的注视天花板。
「什么东西?」
「『食人犬』。」
两人好像吓了一跳,同时抬头看天花板。
有如拷问般热辣辣的阳光,就算拉上窗帘也抵挡不住热浪。至于窗框,则是光用手碰到就快被烫伤了那般火热。
从教室外乃至于校园里,阳光都正在热情地舞动。就初夏来说,实在太过炎热了。不,一旦到了这种地步,倒不如用「酷热」来形容还较为贴切吧?
……本校也该考虑安装空调设备了。
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徒劳无功地运转着。洁西卡·雷宾迪亚老师一边斜眼看着电风扇,一边吐出带有倦意的叹息。
是因为炎热,还是因为夏季长假即将到来的缘故呢?从讲台放眼望去,学生们毫无例外地全都瘫在桌子上。暑假前的联合测验也已结束,目前的确是最无心上课的时期。
「对了,大家都已经决定要专攻什么颜色了吗?」
用手拨开因汗水而贴附在额头上的浏海,洁西卡交抱着手臂走下讲台,靠坐在最前排座位的学生。
「泽塞尔同学,你呢?」
她拍了拍正如划船般身体摇摇晃晃打瞌睡的学生肩膀。那名学生慌慌张张地搔着头,似乎是醒过来了。
「讨、讨厌啦,老师,我当然是选红色不是吗!」
是为了要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吧,那位学生涨红着脸大声回答。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泽塞尔同学一向喜欢红色嘛!」
「因为它看起来最抢眼了对吧?而且使用火的名咏实在是酷毙了!」
在配合手势说明的学生身后──
「还没学到教训啊?嘴上这么说,但是上次你把手伸进火堆里,结果烫伤了。」
坐在泽塞尔后面,戴着眼镜的学生开玩笑地这么说。教室里的每个角落都爆出了响亮的笑声。
「那、那么,米拉同学你选什么颜色?」
洁西卡开口询问,以免这两个人开始吵架。那名学生一边调整眼镜的位置,一边说:
「『生命于其体内蕴含了海洋』──我选蓝色。因为生命是从水里诞生的。从那样的水当中撷取出东西来,我认为是非常具有深刻意义的行为。」
米拉同学你也一样啊,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上次差点就在游泳池里溺水了不是吗?洁西卡一边掩饰内心的苦笑,一边将视线移到坐在他身后的女同学身上。
「安妮,你呢?」
「我、我吗?」
回答的声音显得慌乱,少女羞红了脸。
「是啊。你想专攻哪一种颜色呢?」
「我、我选那个……白色,因为我想咏唤出飞马……」
说到「飞马」,在白色名咏式当中也算高难度。虽然是个文静内向的少女,不过安妮总是确实地订定自己的目标。事实上,在这次的联合测验中,她的成绩应该也是名列前矛。
「如果是安妮的话,一定能够咏唤得出来。重要的是要有那份心。因为若想进步,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想咏唤出来』的心情。」
看着依然涨红着脸的少女点头之后,洁西卡开始逐一询问全班同学相同的问题。
在剩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最多人选的是一开始就提到的红色,第二名则是蓝色。第三名是人数差不多的绿色和黄色。相反的,白色没什么人选。这可说是在中学当中典型的人气排行。
──好了,剩下一个人,可是……这个人才是问题所在。
其他学生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教室内开始出现些许骚动。
洁西卡将视线移向最后一排、那位坐在教室角落的少女。颜色有如濡湿羽毛般的长发及肩,就思春期的女性来看,这位少女的体型稍嫌纤瘦。
「伊芙玛丽,你是选……呃,『那个』吧?」
「是的。」
伊芙玛丽──被这么称呼的少女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我想要学习的是『夜色名咏』。」
才刚说完,围绕在她四周的学生便哄堂大笑。
「哇,还是那句招牌台词啊!」
「还是这句话,伊芙你真顽固!」
总之,有人大喊,有人和朋友相视而笑。虽然反应各不相同,不过共通点是都有些瞧不起这位名为「伊芙玛丽」的少女发言。
「好了好了,大家稍微安静点。」
让嘈杂的教室安静下来之后,洁西卡再度面对少女。
「……呐,伊芙玛丽,你对其他颜色没有兴趣吗?」
「没有。」
少女微微眨了眨眼。那个颜色的名咏式并非高中的选修颜色。说得更清楚一点,那种颜色的名咏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艾尔法多名咏学舍,就是这所学校的正式名称。
就如其名,这所学校的学生是以习得「名咏式」这种技艺为目标。名咏,也就是咏唤对象之名。在心中描绘想要见到、想要咏唤出来的事物,藉着赞美其名,将对象召唤到自己身边来的技艺。其特征是「分色」。
自然界中,人眼所能分辨出来的「颜色」,就是所谓的可见光光波。换句话说,同色的物质就拥有相同波长的光能量。一言以蔽之,名咏式就是利用「有相同能量」这个共通条件来传送物体的技术。
「Keinez」(红)、「Ruguz」(蓝)、「Surisuz」(黄)、「Beorc」(绿)、「Arzus」(白)。
一般来说,名咏式是由五种颜色所组成。构成可见光基础的七色当中的四色,再加上白色之后的这五种颜色,就是现存的名咏式。
目前,除了这五种颜色之外,其他颜色的名咏式并不成立。就算全世界的学者竞相研究挑战,但要确立这五种颜色以外的名咏式,目前依然被视为不可能。
然而这名少女打从进入中学以来,便坚决不改变自己的主张。紧称「夜色名咏」存在的主张。
「……这样啊。不过,能够清楚知道自己想做的事这点很棒喔!伊芙玛丽。」
明明遭到班上同学那样的嘲笑,但是这名少女却毫不动摇。如果光就这点来给予评价,这名学生算是非常成熟;然而就「绝不更改自己的主张」这点来说,却又显得孩子气。总之,她是个难以捉摸的学生。
「夜色名咏」是什么呢?身为级任老师的洁西卡一再询问过她,可是她却只给了些不着边际的答案。
突然间,教室里响起了第五堂课结束的钟声。
最后一堂课的结束,让洁西卡松了一口气,理由是可以不必再继续忍受像是要融化身体般的酷热,同时也不必再应付这名少女了。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为止。我今天还要开会,因为现在得马上过去才行,所以就不开班会了。除了负责打扫的同学之外,其他人可以放学了。今天要留下来负责打扫的同学是伊芙玛丽和彼伊喔。」
教室里因为准备放学而略显混乱。在稍稍观察过学生们的状况之后,洁西卡转身走向教室的门。
2
寂静、悄然无声的教室。唯独告知放学时刻来临的钟声振动了鼓膜,从窗户照射进来的灼热夕阳覆盖了整个视野。
将扫帚放进破烂不堪、连生锈的钉子都已冒出的木制收纳柜中。
少女并未按住在微风中飞扬的头发,独自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呜哇,还是那句招牌台词!
──还是这句话,伊芙你真顽固!
总是……总是这样。
总是被嘲笑,总是被瞧不起,不管是教室里的同学还是级任老师……不,身边看到的所有人都在嘲笑自己,接着扬长而去。
「……我没骗人。」
她低声说出这句话。她并不觉得后悔,而且也早就已经习惯责骂与嘲笑了。
就算不被任何人理解也无妨,渴望受人理解、为人接纳才是错的。
她慢慢走向教室的一隅,窗帘飘动的窗边。
「──夕阳好美。」
这里是校舍的二楼,并非由极高的地方眺望。即使如此,少女还是喜欢从这扇窗户眺望出去的风景。
耀眼夺目的夕阳,照耀仰望之人,给予祝福──和自己追求的「夜色」正好相反……没错,一定是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才感到憧憬吧。
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
在突如其来的微风轻抚下,少女闭上眼睛。
凉爽的风驱散了夕阳的热气。就暂时委身于那阵风中……
令夜色的铃声响起
「──IsaYersherienaxeoipel」
宛如自言自语般的呢喃,少女落下一声叹息。
我爱(渴望)的就只有你
「migvyelmeinehhevirgia-c-fifsia」
并非叹息。
在黄昏风中舞动的,是歌曲。
正因如此独自安静地哭泣吧
zetteovanYerbezarabearcsolituqs
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直至深夜(小小的你)在这个夜晚(场所)你(我)是孤独的(一个人)
LearsneckteleravienceShadirIsajesqusixinfearstogapegilmeishel
那阵旋律是心灵的奏鸣(撼动)泪珠的音色(舞动)
jesklessqusimedolialefcirkus,medolialefzarabel
因为那是令世界湿濡冰冷(心爱)的夜的一滴(歌曲)
HirsinkaI,bekwistWeRmuasririsiaharmoneleftwispel
让夜色的吟唱(誓言)来到你身边
Yershesariastiglefxeoipegpel
被遗忘的孩子啊来吧呱呱坠地的孩子啊
UdalostasiadremrenIsadaboemafotondoremren
回到似睡非睡(摇蓝)之中吧
Ounivasmtheshypne
接着我会──
endeYears……besti……
歌曲即将结束,但是少女却突然中断吟唱。
少女紧闭嘴唇,慢慢地转身。
「……我原本想听到最后的。」
曾几何时,在原本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自己身后的座位上坐了个有着熟悉面容的少年。
「好清新的歌。虽然旋律有点悲伤,不过比我以往听过的任何一首歌都要来得纤细优美。是你创作的歌吗?」
……没有必要告诉你吧。
就连回答都嫌烦,她立即转身背向对方。不过──
「呐,伊芙玛丽,你能构筑出理论吗?」
这句话,让少女无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理论?」
当少女茫然复述时,对方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夜色名咏啊,难不成你打算就照既有的颜色来进行?」
「那种事告诉你也没用吧,凯因兹。」
凯因兹·亚温凯尔,就班上同学来说,他并不是个特别引人注目的学生。成绩在学年里居中。朋友虽多,但立场也不足以成为班上的代表。像这样和他交谈,也不过是第二次或第三次吧。
「你还真冷淡。」
发色介于褐色及金色之间的少年微微摇头。少女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凝视着他手上拿着的东西。
「今天是我和彼伊负责打扫吧,为什么你会拿着扫帚出现在这里?」
「我是来替他打扫的。明天他要上台发表,所以现在正窝在图书馆里用功呢。不过我似乎晚了一步,你已经全部打扫完了。」
凯因兹随手丢开扫帚,将手放在窗框上,对着窗外耸了耸肩。说起来,自己根本就无意像这样陪他聊天。
「……你说完了?那我走了。」
少女说完便准备离开。
不过早在少女丢下这句话之前,少年便紧盯着少女不放。
「你要用什么来当触媒?」
──触媒?
触媒在名咏式当中是绝对少不了的道具,同时也是在与名咏对象交换波长时不可或缺的替代物质。既然有名咏这个名称,那么夜色名咏当然也需要某样东西来当作触媒。这位少年在问的是「要使用什么触媒」,不过……
「你为什么要在意那种事?」
到目前为止,别人问的多半是「夜色名咏是什么?」这种程度的问题。关于「构筑理论的进行状况」,或是「用来作为触媒的物质」那类的细部问题,就连级任老师也不曾问过。
说完之后,提问的少女移开视线望向一旁,而他则越过窗框指着楼下。
「这次联合测验的成绩已经公布在一楼的中央走廊上了,五个科目总和的成绩优秀名单当中,有你的名字喔!」
五个科目也就是指五种名咏色。从名咏的触媒列表开始,到著名的名咏实验成功案例、失败案例的原因推测等各方面来出题。不指定范围,用以测验平常对名咏式是否用心学习。
「那又怎么样?」
「而且,你还是全学年第一名。」
「侥幸还真是可怕啊。」
这个瞬间,他的嘴角随之扬起。
「不对吧,是『你忘了要刻意压低分数』。」
有如嘲讽般,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不过视线还是朝着窗外,望向学舍的校园里。然而却给人一种比被直接盯着时,还要尖锐的压迫感。
「只要你有那个念头,每次都能拿到那种成绩。平常你不过是刻意压低分数,但这次测验你忘却了要这么做。我说错了吗?」
「开玩笑,随便高估我会给我带来困扰的。怎么可能有人会去做那种莫名其妙的事。」
虽然这么回答,但对方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动摇。甚至可以说,像这种程度的辩解似乎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就与他对峙的自己看来,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生气的事了──对方显得老神在在。
「不就有吗?我也是这么做的啊。」
「……你?」
「顺带一提,就我的情况来说是只回答一半的题目,剩下的一半交白卷。虽然有时候老师会追问,不过那种情况要掩饰过去是很容易的。」
──我不懂,这是为了什么?
「嗯?我想,大概是跟你的理由一样的吧。」
「……跟我一样?」
「到年底之前的考试,如果在总分上名列前茅的话,就会被王立研究所招揽。」
在对方还没催促他之前,少年便主动继续说了下去:
「未来是有保障没错,不过,到研究所附设的高中就读,最有可能的出路就是成为大人物的助手,说难听一点就是打杂的。那种受拘束的生活我可敬谢不敏。我想,你应该也讨厌这一点吧。」
他雪白的制服被夕阳染红了──当发现自己直盯着那名少年看,连这种不重要的事都注意到了的时候,伊芙玛丽猛然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间,胸口的心脏跳得好急。
甚至有种自己的心跳会被他察觉到的错觉,伊芙玛丽强迫自己用力按住胸口。
要是不这么做,就会有一种宛如内心都被这名少年看透的错觉。
「换句话说,你有着不惜放弃稳定的未来也想要完成的工作。以此推论,我也不得不相信夜色名咏这回事啊。」
「……即便如此,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慢慢地将视线转回来。
到目前为止,少女等的就是这句话。用这副嗓音说出的:
「就像你想成为夜色名咏士一样,我也有我的目标。」
从促狭的神情一变,像是有点腼腆、有点害羞──他的脸上浮现了平常在教室里不曾有过的表情。
在注视着他说出这句话的期间,内心涌现一股奇妙的心情,就连自己也无法理解。
「就像你想成为夜色名咏士一样。」
因为当他如此宣告时,他的双眸之中没有一丝瞧不起的神色。
班上的朋友和老师,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所有人,都像是看不过去那般,咧着嘴唇露出苦笑。可是,这名少年却非如此。
──你真的相信我说的话?
直到此刻,应该都只觉得厌烦才对。但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心跳逐渐加快,而且那并非不愉快的悸动,而是平静沉稳的跳动。
「你说你有目标……是指什么?」
从干燥的双唇里,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
「喔,看来你终于有兴趣了。」
「……如果要卖关子,那你可以不用说了。」
「啊,等一下、等一下!」
在少女即将调头离开前,他边忍住苦笑边慌张地回答。
「我的目标是虹色名咏士。」
「虹色?」
这个不熟悉的单字,让少女不由得说出口并反覆思索。
「嗯,我并不打算像你一样,构筑新的名咏式。我要彻底精通『Keinez』(红)、『Ruguz』(蓝)、『Surisuz』(黄)、『Beorc』(绿)、『Arzus』(白)这五色,全部合起来的话,不就像彩虹的颜色吗?那就是我的目标。」
「太乱来了。」
叹了一口气,少女夸张地对他耸了耸肩。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没想到居然会说出这么荒谬的话来。
就一般的情况来说,光是要通晓一种名咏色就要耗费十年以上。即使学会了红色,但是接下来的蓝色和之前学过的要领是完全不同的,这就是名咏式的特征。
虽然被统一归类在名咏这个范畴之下,然而每一种颜色的理论体系都有着完全不同的内容。正如他所说的:「构筑出理论……难不成你打算就照既有的颜色来进行?」这句话,当然也包括了这个含意。
就算耗费十年的时间学会了一种颜色,但是到时候体力和脑筋的灵活度理所当然都已经变差。就现况来说,学会三种颜色就已经是极限了。
「就算你成功了,到时候你也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公公了。」
少女对他展露出混杂了揶揄的微笑。
「会吗?我倒觉得跟你的挑战有得比呢。」
「我不会变成老婆婆的,反正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顺势说出了这句话──
……糟了。
伊芙玛丽立刻感到后悔。
……我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
不打算对任何人说的话,居然会因为一时的感情用事而说了出来。
……
伊芙玛丽知道自己的表情苦涩而扭曲。因为太过失态,所以连这样的表情也隐藏不住。
「伊芙玛丽……你该不会是当真的吧?」
他的视线和无前回异。
想要移开目光,但却没办法做到。就连身体的一举一动,都被少年的视线钉住。有如锐利的刀刃般,若想勉强地拔出来,反而会让出血更严重。
若是说谎就好了。而且少女也很清楚就算被识破是谎言,这名少年应该也不会继续追问下去。
但是,就算这样──
「我们家族的人身体向来都不好,每个人都很短命。我妈也在生下我后很快就过世了……我一定也是这样。我从来没想过要像你那样,把五种颜色全部学会。」
回神时,口中已经说出了这段话。
毫无任何虚伪,毫无任何矫饰的真心话。就连开口的自己也制止不了。
──因为这是第一次。
眼前的少年倾听着自己说出的每句话。
无论是关于夜色名咏或是自己的事,他是第一个认真倾听自己话语的人。
教室里的学生、级任老师和周围的大人,都把自己说的话当成是小孩的梦话,没有人愿意把我当一回事。可是这名少年──
「……老实说,我似乎也已经发病了,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所以至少在最后,我想要做些什么。」
没错──夜色名咏就是目标所在。
出乎意料之外,他稍稍移开了视线。
……笨蛋,太老实了!
真是讽刺。因为他的这个举动,才发现到自己的眼眶湿了。
──我为什么要哭?是难过所致吗?
不对。这是一咱怎么样的心情?不,若真要说起来,平常我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哭出来的。
稍稍吐了口气,少女用制服的袖子擦了擦眼角。
「……你刚刚问我,理论构筑是不是完成了吧?有一半左右已经在我脑子里了,触媒和名咏门方面也包括在内,只不过都还跟幻想没两样就是了。」
拭去流下的泪之后,对方也将视线转了回来。
「伊芙玛丽,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想透过夜色名咏咏唤出什么?」
「秘密。」
在尚未回过神来之前,少女爆出了清脆的笑声。她并不擅长刻意的假笑,很自然地,伊芙玛丽对着那名少年微笑。
「呐,你认为来得及吗?」
他没有回问是什么事来得及?
「你认为在我活着的期间,能够完成没有任何人做过、没有任何人见过的新名咏吗?」
她朝少年的方向靠了一步。
结果,他也跟自己一样。无法说谎,感情立刻就反应在表情上。
少年明白,毫不犹豫地肯定看来只像是怜悯。正因为明白,所以无法轻易地点头,但也无法否定。
既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时间就这样流逝──
「要不要跟我比赛?」
他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咦?」
「在你完成夜色名咏之前,我会先通晓五色。再过二十年,不,十年之内我就会完成。所以你也要答应我,会在有生之年里,让我看见你完成夜色名咏。」
不可能用十年的时间就完全精通所有的名咏式。说出这句话的本人,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其中的难处才对。
……真顽固。
这个少年无疑是个笨蛋,无药可救的顽固傻子。
伊芙玛丽拼命忍住笑意。
──可是,我不讨厌这种鲁莽的挑战,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