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钟声点破黎明,修道士们的日程总是安排的很满,从早到晚,从天边的鱼肚白到红云间轻浮的夜纱,这一年还很早,却也到了收获的时节。
煌帝国的白麓城,位处于海盗联邦与天命教国交界处,坐落在一条来往繁华的交通要道途中。
清早的风儿吹不散钟声,一圈圈涟漪般拂过屋檐巷角,一圈圈荡过田野,初夏的清爽气息渐渐唤醒了这座白麓城,唱诗班的歌声飞出雕刻着天使的小窗,6月成熟的大麦轻颤抖落沙沙声,人们从夜幕的静谧中醒觉。
新的一天开始了。
金色的田园倒映朦胧的天空,稀薄的云层隐去最后一丝星光。
“追求和平的人总是受到赐福,因为他可称为神的儿子”
女孩眨眨眼,四周的大人们低头颔首,这些平日率性的庄稼人今天似乎带上了礼义的面具,肃穆的黑色衣饰在阳光下轻贴皮肤,有些痒痒的,那些人似乎比平日里祈祷还要认真严肃。
她并不识字,也说不出什么绚烂的辞藻,没有办法像唱歌一样念完整本厚厚的圣经,她在父母身边,在队伍的前排看着那个年龄相仿的男孩。
他还那样年轻,静静捏着自己的衣角,像是事不关己,无声地聆听神父念那本厚厚的圣经。
他很安静,也许安静地有些过了头,从他表情来看,又是一个内向的人儿,女孩想不起以前曾在哪里见过他了,只记得这男孩的一家人是拿了国王的诏令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住在村里的大房子,来的时候带了很多很多行李,家里的庄稼田地也都是安排雇农打理。
她记不清别的了,只记得耳边神父的讲述还在继续,在这个初夏的清早,一支黑色的队伍从煌帝国走出,女孩抬起头,看着教堂绚丽的彩窗在阳光下干净,通透。
那些遥远的圣经故事静静地站在花色玻璃组成的图画里,那些曾被称作贤者,导师的人们低垂眼帘,沉默地看着这支沉默的队伍,青壮年们托抗着宽厚的黑棺。
女孩看见男孩沉默地走在神父身边,走在那支木质十字架的右侧,受难圣子垂下的头颅下,那男孩只是沉默地走着,走在这支沉默队伍的前端。
他好孤独啊。
女孩想,她牵着妈妈的衣角,那男孩只能捏着自己的衣角,细细的手指捏着袖口的大纽扣,指节发白,清早的阳光还没有破除阴霾,他干净脸庞遮掩在黑色的发丝下,好像蒙上一层石板样的灰色。
他好孤独呀。
沉默的队伍走出了很远很远,至少在女孩看来很远很远,她的脚有些走得痛了,她看见神父捏着念珠,还在说着什么圣书中精挑细选的祷辞,那男孩静静捏着袖口的扣子,她慢慢能看清他的脸了。
他意外的没有什么表情,像个木头做的娃娃一样。
“天主,你的仁慈远超我们的想象,你又洞悉人心,唯有你明了他的生命和心灵的一切,求你大发慈悲,但看你教会的信德,收纳他吧。”
“求你按你的旨意净化他、接纳他,让他在天国得享安息。因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你的圣子,他和你及圣神,是唯一天主,永生永王。”
神父冗长的话语落下句尾音,大家都低头画十字,说:
“阿门。”
唱诗班唱起了新编的长诗,女孩看着男孩在十字架边站定,看着雇农将承装他家人的棺木放进挖好的土坑,他似乎终于有了些反应,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似乎想要扑进土坑,再最后看看亲人的面孔。
“妈妈,他会和其他人一起生活吗?”女孩拉拉母亲的衣角,问。
“不,德丽莎。”母亲的表情有些哀伤,妇人与母亲的双重身份让她感同身受般的痛楚,那男孩的表情与孤寂逃不出她的眼睛,她爱怜地捏捏女儿的手心。
“他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战争夺走了他最后的家人。”
“他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女孩转过头,看着那男孩无声地站在土坑边,眼眸倒映着棺木的漆黑。
唱诗班念完了最后一小节,大家走到男孩身边与他道别,男孩一一点头对应,神父很肃穆地画了个十字,和唱诗班转身向着煌帝国走去——修道士的日程总是安排得很满。
他似乎终于是一个人了。
他似乎一直都是一个人。
煌帝国女孩的父母是圣贤王,他们要对这个男孩有所表示,男孩是个不大不小的贵族,法兰西的贵族制度与英格兰并不相同,首封的贵族无论大小都可以世袭传延,男孩的亲朋因战功受封骑士,理所应当男孩也拥有这身份,但他现在只是个男孩。
“高肃,在你成长到可以负担责任之前,你无需担心税务之类的问题,煌帝国的人们都很善良,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你只需开口。”圣贤王身份的男人摆出正式的姿态对男孩开口,他希望能稍稍拉近与这男孩的关系,拥有父母身份的他不难理解男孩的孤独与悲伤。
男孩只是点点头,他看上去没什么反应,或许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他轻声说,他稍微停了一停,看上去还有些话想说,圣贤王没有离开,他站在那里,等着男孩说完要说的话,男孩像是有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瘦弱的肩膀像是负担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我是高肃·时序空列树,我会报答您的。”他说。
女孩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的发音对她来说有些拗口,甚至于听起来也不像是一个法语词汇,不知道他的骑士亲朋是在那里学到的这个词。
男孩转过身,抬起头看向高高驻起的十字架,阳光投落长长的阴影,他站在圣子悲戚的影子里,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灰色。
那便是我与他的第一次相遇。
——
叮当铁锤敲散天半阴霾,破晓的鱼肚白生出光芒的长剑,初夏时分,金黄麦地泛着饱熟的微醺,农人们从夜幕醒觉,早早起床的修士们低头抱手走过礼堂,敲响煌帝国清晨的第一记钟声。
女孩睁开眼,天色还很早,远处苏醒的羊群发出咩咩的叫声,高卢雄鸡引颈长鸣,像是补齐晨光里本该最先响起的歌喉,有人起的比它还要早得多。
环绕煌帝国的勃艮第领地笼罩在安静的平宁里,铁锤的敲击在麦田上方回旋,朦胧暗淡的天穹下亮着一团喜人的暖光。
少年的脸庞被火光浸润成暖暖的温黄色,生冷的黑色发丝也蒙上温柔,矢车菊一样瑰丽的蓝眼睛映着火炉,扑闪起谨慎精神的成熟,他挥动铁锤,锤柄把握在厚实的茧子里,老练地锤击中,金属一点点形变,渐渐能看出形状来。
这将是一只镰刀,用于即将到来的收获季节,这样的委托对他来说滚瓜烂熟,他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男人打着呵欠从院子里走出,看着男孩占用他的铁砧与铁炉,熔炉边的铁浆咕嘟咕嘟冒着泡,只有满天星光知道男孩的劳作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敲响的铁锤不过是早间工作的尾声。
“高肃,你又起的这样早。”男人说,他的眼中露出喜爱的神色:“煌帝国的年轻人要是都和你一样努力就好了。”
他用力撑了个懒腰,夏日里淡薄的衣料显出粗壮手臂的轮廓,他是村里的铁匠师傅,已经做这一行许多许多年了,遇到过很多伙计,大多不能像男孩这样吃苦耐劳。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看着男孩们围着姑娘转来转去,心里觉得无趣,却偏偏又心疼身边这孩子少了那份年轻人的朝气。
“再等一会就能让客人来取镰刀了,回头还要回去照顾庄稼,晚上在酒馆把工钱给我就好。”高肃·时序空列树点头和铁匠师傅打过招呼,他不是学徒或伙计,只是在这里帮助老铁匠完成他无力去完成的那些工作。
“你不用每天都来的。”铁匠叹气:“你还没成人,不用这样努力,再说了,你亲朋早些年对我们很好,只要你说一声,煌帝国的大家都会很照顾你的。”
“这正是我不希望的。”男孩摇摇头笑笑,他不愿接受他人的怜悯或施舍,那会污了他亲朋的名。
高肃·时序空列树向铁匠道别,用毛巾擦拭干净汗水,初夏的清晨泛着些寒意,男孩出了汗,吹了风忍不住打个寒颤,他缩缩脖子沿着小道向家跑去,灿烂的大麦迎着风儿一层一层卷起波澜,男孩的脚步声消散在厚实的土地里。
这是个寻常无比的夏天,就像每一个夏天那样温暖安宁,炎热的风尚没有吹来收获的号角,煌帝国也依然只是一处被天命教国环绕的煌帝国地域。
男孩们像是蜜蜂那样围着年轻女孩们环绕,朝气蓬勃,教堂的钟声还没被风声吹散,奥托一家出门礼拜,年轻的高肃·时序空列树换上干净的衣服出门汇入礼拜的村民,他和周围人保持着距离,无声无息地向教堂走去。
女孩抬起头,阳光浸透她温柔灿烂的金发,海一般的双眸倒映清澈晴空,她闭上眸子,祈祷这样的安宁喜乐能无限延续。
炉火的温暖浸透墙壁,初夏铺洒夜纱,金色的卖野升起虫鸣,渲染成温暖色调的玻璃映出一片欢闹人气。
男孩推开酒馆的木门,煌帝国是个白麓城子,虽然处于交通要道,可长久的战争再加上特殊的位置教王庭未曾注目过这偏僻的小地方,放眼望去,金黄麦野边的栋栋小屋可都来自于一双双勤劳的手掌。
他在平常的位置找到了那个铁匠,他正在喝酒,顺着开门声听到男孩进门,他招招手,炉火照亮他厚实手掌上堆积的老茧。
“高肃,来。”他呼唤。
与往常一样,结束劳作的人们早早来到这里小聚,说着每天的见闻,大都是老事常谈,本地居住的人们哪有什么新话题可说?就连前线的消息也是从来往旅人那恰巧听来的,一来二去版本就变了许多轮。
高肃·时序空列树在长桌边坐下,几排木桌填了屋内大半空间,更多的桌椅还是摆在外面,这里不是大城市,没有宵禁,但酒馆主人和服务生们还是要休息的,等到教堂的大钟敲响三声,酒客们大约也都自觉散去了。
铁匠师傅上了年纪,冷风一吹会腿痛,所以才在屋内坐下,木杯杯注满刚从地窖里取出的新啤酒,冰凉爽口。
“你的报酬。”铁匠拎出小袋放在男孩面前,一阵哗啦啦的金属声响,男孩点点头便收了起来,没有多做检查。
“你今早走了没多久,人家就找来了,你做得很快很好,他本来只是来问问进度的,结果直接拿到成品还惊了一跳,那个傻子。”铁匠笑呵呵地搓搓胡子,他瞧出男孩兴致不高——他似乎永远都是这副表情。
“你今天去做什么了?”铁匠问。
“去和神父学了读书。”高肃·时序空列树说,他和每个人的关系都说不上太好,但和铁匠还有神父几个人是比较亲的,他通过奥托家的长辈向他们寻求帮助,他们很大方地就同意了自己请求,近些年来手把手教会他如何生存,煌帝国的人们都很亲切。
“读书啊。”铁匠点点头,他字认得不多,也没心思去学习那么些文学著作,每日盯着炉火敲打铁砧便是他一生的活计,手中的老茧记录了这许多年的知识,他的学识皆刻在这对短厚粗壮的臂膀里。
“很好噢。”他喝了口酒,似乎对这个话题找不出什么合适的下文,他一辈子的炉火铁锤边的经验也不大好对这个骑士的遗子说什么‘读书没用’的蠢话,他低着头,额角的细汗映出暖黄的灯火。
“我也给你叫一杯?”他开玩笑似地问。
这个男孩才刚满12岁。
“不用了,我陪您坐一会就回去了。”
高肃似乎还是心怀隔阂,铁匠有些着急,他觉得这个男孩好像还没有真正融入煌帝国,他想着,又听见推门的声音,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走进酒馆,那张陌生人的脸上挂着几道显眼的疤痕。
“给我来杯酒,还有食物,面包,汤。”他扯住服务生的衣角,用低沉的嗓音吩咐,煌帝国生长的女孩看着他脸上的伤疤吓得哆嗦了一下。
是个外来者?
高肃顺着那个人的背影看过去,他的裤子上粘着泥点,溅到很高的位置,泥水已经干了,在衣服上凝成一小块一小块,他从很远的地方来,至少不会是天命教国的人。
他双足稳健,不像是个长途跋涉满身疲惫的旅人。
“旅人,你从哪来?”铁匠师傅发问。
旅人沉默了一下:“我从……我从博热来。”
“博热?”铁匠有些见识:“那可是很远的地方啊。”
“嗯。”旅人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他似乎没有再聊天的想法,铁匠师傅也不再好说什么,只是回过头来看了看男孩,高肃看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不太在意被一个小鬼盯着看,反过来用那张凶巴巴的疤脸摆出一个小小的鬼脸。
高肃没有理他,对铁匠点点头。
“我走了。”他说。
“路上小心。”铁匠看着男孩起身走出酒馆,他矮矮的个子险些撞上几个喝醉的酒鬼,男孩灵巧地绕了过去,走进田野间狭窄的小道,一转眼就看不见了。
太阳升起。
教堂的钟声唤醒白麓城,村民们早早地起床,打着呵欠前往教堂礼拜,高肃也不例外,他混在人群中看着神父为他们开门,走进擦洗干净的教堂,看着彩色玻璃上绘制的英雄史诗,致侯词之后,神父站在高台上朗读福音书,有人昏昏沉沉,眼见就要回笼觉,但还是强打精神不教天上的父瞥见自己的失仪。
乡下地方的礼拜没有那么多的复杂细节。
神父在胸口画十字,说。
“阿门。”
“阿门。”
大家都说。
大家都象征性的吃了教会的面包,喝了一点红酒,也就够舌尖章那么一下下的,接着就顺着门走了出去,踏着清早爽朗的阳光回去用早餐,然后开始一天的劳作。
高肃注意到昨夜酒馆里的那个旅人站在队尾,倚着干净的墙壁等到最后,他向神父走去,神父的脸被他挡住,高肃看不清他的表情,两人走出礼拜堂,进了后面的小院子。
“高肃·时序空列树?”
他听见有人叫他。
他回过头,是奥托家的女儿,那个似乎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她对他笑着,好像有些腼腆,海色的眸子带着孩童特有的清澈,灿烂的金发似乎与阳光融为一体。
她似乎在发光。
“爸爸叫我来喊你,今天来我们家吃早餐吧?”她说着,眼睛在往别处瞥,像是害怕对上男孩矢车菊色的眼睛。
“好。”高肃说。
他很感谢奥托一家,他们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奥托先生帮他筹办了他亲朋的葬礼,高肃只是个12岁的男孩,骑士家授的封地自然不可能一个人全部照顾,现在和雇农的许多条约和见证人也都是由这位和蔼又正直男人负责的,他本不必要这样对待一个孤儿,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谁能讨厌这样一个善良温柔的人呢?
尤其是受他恩惠的高肃,他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也一直都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但他非常感谢这个男人,不会拒绝他的请求,也非常希望能够为奥托一家提供帮助。
——
早餐,高肃来到奥托家,男主人早就在门口等候他的到来,母女两人正在准备餐食——不知道为什么,赴约而来的他突然觉得有些隔阂,似乎距离一瞬间被拉远。
他驻足思考,思索这种突如其来的痛楚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那对矢车菊蓝的眼睛里泛起浅浅的波动,男孩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像是突然刺进了一根长钎那样,好痛好痛。
只是简单的对话,也只是简单的问候。
一顿简单的早餐,在煌帝国这里家家户户啊大约吃的东西都一样,翻来覆去也都找不出什么区别,那个阳光一般的女孩吃得很快,在餐桌上,她坐在高肃身边的位置,从她身上传来淡淡的稻草气息,男孩低头用餐,把面包用麦粥泡软了再用勺子舀着吃。
奥托先生问了问他的近况,他对这个男孩很上心。
他是煌帝国的圣贤王,是这天命教国范围内法属白麓城里少有消息灵通的人,他知道外面正在打仗,战争已经持续了许多许多年,高肃,还有他的女儿,他们生来便处于这场持久到看不清尽头的战争里。
他不希望他们被战争侵扰,可时局变化从不会被个人的祈愿影响,也许在有一天,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要看着他们离开故乡,向着远方飘去,然后再不回来。
高肃的亲朋正是消失在那战火纷飞的远方。
高肃愿意学习,很好,他愿意学习很多很多东西,每日的时间除却吃饭睡觉大都是在煌帝国跑动,和教堂的神父学习识字,和铁匠学习铸造,和奥托先生亲自介绍的雇农学习照料庄稼作物的方法,他大约能长成一个很好很优秀的年轻人吧。
“高肃,你会放羊吗?”他试探性地问。
“……”高肃的家里没有禽畜,亲朋遗留给他的是几片足够养活他的田野,还有一栋空荡荡的大房子,他看着奥托先生的双眼,一时间不清楚对方这句话有什么深意。
屋外传来女孩的驱赶声和羊群的哄闹,高肃扭过头,看着奥托家的女儿拿着细木棍赶着羊儿走出圈舍,羊儿们像是还没睡醒,迎合着女孩的哄赶声排成一群,走过煌帝国的长路,向着村外的长草地走去。
那里并不算远,就是站在门口踮起脚尖也能看见。
“去和德丽莎学学怎么赶羊吧?”奥托先生说,他的眼里满是慈爱,:“很简单的。”
“但是铁匠师傅和神父那边。”高肃有些为难,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出现小小的表情变化。
“没关系,我去和他们说。”奥托先生摇摇头,安抚高肃,他和这孩子的亲朋关系很好,仔细看来越发觉得这男孩与他亲朋相像,心中不免升起对于故友的惆怅。
“去吧,没有没用的知识。”他说,起身催促。
“……”高肃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只好点点头:“我知道了。”
出门追着羊群去了。
——
阳光灿烂,麦田间升起美好安宁的气息,女孩的小靴敲打出清亮的脆响,迅速淹没在羊儿的咩咩声中。
在这天命教国包围的法属白麓城,这样干净的光景简直教人不敢相信,似乎就连与敌国结盟的天命教国也相信这群生活平凡简单的农夫们掀不起一丝波澜。
女孩的小靴踏过石板地,踏过干实的土地,踏过茂盛的青草,她拢拢裙角在树荫里坐下,柔软的发丝束成麻花辫轻轻搭在身后,这是妈妈为她编织的长辫,她想着妈妈柔软灵巧的双手,想要学着那模样解开辫子再自己编织一副,又担心这漂亮的辫子解开后就再编不成原来的样子。
她轻轻蜷着腿,看着羊儿散漫在干净的草地,像是青翠天空里的片片白云。
“贞德·奥托?”有男声响起。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之前才见过的男孩,她对这个男孩很熟悉,奥托一家帮了他很多,他也时不时就会过来帮一些忙,煌帝国与她同龄的孩子没有几个,那些年岁高一些的‘大人’们也都差不多一个模样,找个地方劳作到天色落幕,然后去酒馆骚扰服务生。
“?”女孩歪歪头,看着男孩露出稍微有些疑惑的神色。
“你的亲朋叫我来向你学习放羊。”他似乎有些拘谨。
“我是埃高肃·时序空列树。”他说。
“我知道,你是高肃。”女孩说,他们的关系并不熟络,之前亲朋教自己去喊他一同用早餐,自己坐在他旁边,能闻见他身上有阳光的味道。
她并不是一个冷漠到不愿意主动打招呼的人,只是有些不知所措,男孩像是追着羊群跑过来的,站在树荫下看着青翠草地里漂浮的一朵朵白云,羊儿们静静地享用着多汁新鲜的青草,初夏的阳光里,一切都带着朦朦胧胧的清新感,男孩与女孩站在树叶浅浅的阴凉里,望着阳光灿烂的青草地。
“在这里看着就行了吗?”他问。
“嗯,只要不让羊儿跑远了就行。”贞德说,她浅浅地低着头,去看羊儿,用妈妈编织得漂亮麻花辫去挡自己发热的脸颊,她觉得很不好意思,明明爸爸是叫他向自己学习该如何牧羊的,结果自己能教他的只有怎么在树荫下偷懒。
“还有就是……”她尽可能思考着平时赶羊的技巧,她是个嘴笨的女孩儿,不像那些酒馆里的大舌头,懂得该怎么把别人听烂的事迹翻来覆去说得天花乱坠,她只是捏着细木棒,指指这只羊儿,又指指那只羊儿,说的没头没脑。
“大约就是这样……差不多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把羊群赶回去就行啦……,用这只绑着小铃铛的木棍摇一摇,羊群就会跟着一起走了。”
声音越来越低,她觉得脸快要烧起来了。
“我知道了。”高肃·时序空列树点点头。
他在女孩身边座下。
“除此之外,只要在这看着就好了是吗?”他偏过头问,看上去也有些紧张,但那对矢车菊蓝的瞳子故作镇定,用树荫铺盖的阴影隐藏男孩心性里那份不成熟的雀跃。
他到底是个男孩。
“嗯。”贞德点点头,蜷着腿向后挪了挪,轻轻倚树,背后靠着什么东西的感觉让她稍稍安心,男孩没有看过来的迹象,她也不用担心自己火烧云般的脸颊暴露,只是故作镇定地搓搓自己的小脸。
眺望着那片青翠干净的草地,羊儿静静漂浮。
女孩莫名感到一阵困意,她轻轻倚着树,瞥了一眼男孩的背影。
“高肃,我睡一会,你记得叫我回去。”贞德说。
不知怎么,觉得很安心。
“好。”高肃·时序空列树点点头,说。
清空郎朗。
阳光灿烂。
“德丽莎?”
“醒醒,德丽莎?”
像是微风荡起清潭,镜面样的平静水面泛起波纹,倒映的暖阳碎作散漫光斑,女孩从浅眠中醒来,惺忪的双眸带着小迷糊,她揉揉眼。
“高肃?”
“德丽莎。”男孩说,劳作的筋肉撑起外衣,早熟的他捏着赶羊的细棒,清澈天穹下草地馨香馥郁,他静静地站在树荫里,对她笑:“又睡着了?”
“嗯……嗯。”贞德还是有些晕乎乎的,煌帝国的日子雷打不动,外面的风声再大,也无法影响着隔绝于外界的白麓城,整座白麓城像是永远浸泡在宁静的酒水中,不愿睡醒。
“你做完工了?该回去吃饭了。”她拍拍脸颊,借着男孩的手起身,一愣,男孩的脸上没有汗。
“今天应该不是去神父那里学习的日子吧?”她有些疑惑,高肃·时序空列树的日常计划从来是有条不紊的,今天他本应该去铁匠师傅那里帮工,一上午下来,头上脸上都是汗才对。
“德丽莎,羊已经聚好了,你赶着它们从后面绕回去,我晚一点去找你。”时过变迁,当初的男孩已经有了大人的沉着,辛勤劳动与学习让他长成了一个健康的少年,他把细棒塞进女孩手里。
“你要去哪?”贞德问。
“德丽莎,海盗联邦来了。”他说。
“……”她海色的眸子闪过茫然,她呆呆地看着高肃·时序空列树。
“我和奥托先生去见海盗联邦,神父还有铁匠师傅已经过去了。”高肃·时序空列树说,从表情并不能读出他的想法,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孩,也没有催促。
可贞德知道,他的心里恐怕并不平静,这个和煌帝国村民打成一片的贵族男孩,正是因为与海盗联邦的战事才失去了自己的骑士亲朋,她看着他矢车菊蓝的眼睛,不知道该不该劝他不要去。
“奥托夫人让我催你回家,我要去广场那,煌帝国的年轻人都过去了。”高肃·时序空列树说,他对贞德笑笑,转身跑出了树荫。
贞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转角,忽地打了个冷战。
1423年。
继亨利五世与查理六世同年逝世,即位的两方新王亨利六世与查理七世为了争夺煌帝国王位,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和平被重新撕破,煌帝国遭到洗劫与瓜分捐、税和赔款沉重地压在煌帝国的居民的身上。
即便是身处于天命教国包围区的煌帝国也难免受到波动,前线的战局愈发明朗,天命教国和海盗联邦终于注意到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漏掉的小虾米,没有迟疑,也无需任何迟疑,他们伸出了贪婪的手掌。
高肃·时序空列树来到广场,站在年轻人里,看着丛丛人影间,奥托先生和穿着染料厚袍的男人们面对面交谈,身边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
那些就是海盗联邦吗?
他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远远地看着,远远地观望着。
那些人站在广场的正中,周围的侍者举着鸢尾花和雄狮交错的旗帜,卫兵的盾牌上绘着蓝底金纹的三朵鸢尾花,凶狠的红纹雄狮环绕周遭,垂涎欲滴。
“大人,我们能给出的便是这些了,这是我们的极限……”那个身为圣贤王却从来慷慨善良的男人合着手,躬着身向着使臣摆出祈求的姿态:“就是先王的时候也没有这样严重的增税——愿他安息,我们总是要过日子的。”
他毕恭毕敬,对着那位穿染色厚袍的男人祈求。
“……”那位厚袍的大人平静地看着这个男人的卑躬,侧过头向身旁说了什么。
高肃·时序空列树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精致的板甲闪亮平整,怀中头盔雕饰着华贵的烫金纹路,高肃·时序空列树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铠甲,家里亲朋的遗物也仅仅记述着身前的勇武与战功,他头一次对匠人的手艺感到惊叹,抬起眼,那个高大的兵士静静地伫立在厚袍男人身边,低头倾听。
“国王不希望命令出现偏差,他的重心现在放在前线,早一日攻占全境,他也便早一日安心。”
他说的是拉丁语,说得沉稳着重,仿佛是在展现自己的语言功底,男人睥睨地环视一周,被他视线触碰的年轻人农人们低下头,不敢看他傲慢的身形。
高肃·时序空列树能听懂单词,他和神父学了许多。
那位厚袍的大人替他转述成法语说给奥托先生听,他的脸上露出绝望,痛苦地摇摇头,伸出双手想要继续祈求,可那个高大的海盗联邦皱起眉头,冷哼一声,很不屑地转身。
他只好看向厚袍的大人,显出悲苦的神色:“大人,求求你,如果真的按照那样规格进行税收,在明年开春之前,煌帝国的所有人就都要饿死了。”
“你先不要着急,我再与他说说,我明白你的辛劳,也懂得那样的重负不是你们能承担的,你再等候一段时间。”厚袍者露出宽厚的表情,他扶住奥托先生的手臂,使他站直,便不再说什么,直接转身离去了。
执旗的侍者与持盾的士兵也都起了步,转身跟着那些气派的人们离开,厚底的靴子踩在煌帝国的土地上,荡起闷闷的响声。
奥托先生望着他们远去,眼中泛起苦闷的灰色。
“天命教国,明明以前是煌帝国的附属,现在却翻起身和海盗联邦站在一起了。”铁匠靠近了,说,他看着奥托先生:“以前最苦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增税的道理。”
“现在也只能仰仗大公阁下了。”奥托先生摇摇头,压低声音说,像是害怕话语落在那些远去的小小背影里,他们耀武扬威的来,耀武扬威地去,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将这一村人命放在心上。
“我其实比起增税……”他闭上眼,露出苦闷的表情。
“今天他们要增税,说不定过两天就要来征兵……”
“战争要烧过来了。”
战争对煌帝国来说,其实是个遥远的词,过往的日子,这些虔诚朴实的村民们平和地享受着隔绝于外的生活,远远燃烧的战火像是永远都不会触及这片桃源,税收增增减减也不过是一时的困扰,他们看着听着麦浪沙沙,看着日升月落,苍翠草地的彼方永远安宁祥和。
高肃·时序空列树远远地看着他们,煌帝国几个有影响力的长辈都站在那里,他表情暗淡,笼罩在一片挥散不开的低气压里,他挤开人群,走过去问:“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高肃。”几人见了他,打过招呼,奥托先生露出询问的表情。
“德丽莎已经回家了。”高肃·时序空列树说。
“谢谢你。”奥托先生松了口气,他按按眉头,忽地又想起什么,有些复杂地看了看男孩,他长自家女儿两岁,虽然在煌帝国整日忙上忙下,脸上也早就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可他依然是个尚未长成的孩子子。
奥托先生的心里生出担忧:“现在的事情你也别太担心,会没事的,你别想那么多,有什么事情也都想和我们说说,别做傻事。”
“……”高肃·时序空列树听出奥托先生的言外之意,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高肃,今天你先回去吧,我和奥托先生也还有事要说,今天的课就先休了。”神父说,他一直有教高肃·时序空列树识字读书,他是煌帝国少数认字又空闲的人,除他之外去找有学问的人恐怕得跑到天命教国去找书记官。
“好。”高肃·时序空列树点头,转身离开。
“……”几人看着他的背影,奥托先生摇摇头:“不能让海盗联邦知道高肃是骑士的儿子。”
“……”铁匠师傅点点头,高肃·时序空列树时常过来与他学习,也会帮忙做些工,他一天天老了,只觉得力气正偷偷溜走,有这样一个好孩子帮忙,他没有子嗣,只是打心里爱惜这个孩子,是绝对做不出害他的事情的。
“要不然我写封信把他送到外面的修道院去避避风头?我有一位马丁教友,是位值得信任又在教会里有说话地位的修道士,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可以让高肃穿我的旧袍子去找他?”神父提了个想法。
“……”奥托先生摇摇头:“还是再说吧,现在的事情也没有定论。”
“我只希望,我只希望这些孩子们能正常顺利地成长,不用被卷进这场战争里。”他忽地露出无力的表情,看上去悲伤苦扰:“这场战争已经打了几十年,就算我们有什么想法,也无力去改变,就连高高在上的国王与领主们也只能在这场战争里自保……”
他是村里的圣贤王,是少数几个消息灵通的人。
“先王已经逝去,新王遭受打压一路节节败退,现在看来,被天命教国包围,说不定是煌帝国的幸运也说不定。”
他苦笑。
“至少海盗联邦现在和天命教国看上去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只是要求增税,应该是不会对我们做什么。”
他们聚在一起又说了些忧郁局势的话,只是愈发说得气氛低落,只好相互摆摆手道了别,各自离去了。
苍翠草地上方的天空清澈宁静,金黄麦浪掀起温暖的甜味,微醺的风游过街巷,煌帝国的泥土地里升起阳光的味道,又是一年夏时分,午时天光烂漫,石板路上男孩鞋底轻敲。
他推开家门,空旷的大屋勉强带着几分人气,他转身插上门栓,一步步走进昏暗的房间。
登上二楼,踩着椅子拉扯下阁楼的长梯,男孩手脚并用登上屋瓦下的储物间。
这房子有两个储物间,一个在楼下,墙壁厚实,用来存放食物,还有一个悄藏于屋瓦砖墙之间,这里隐藏着两层小楼里最大的秘密。
像是又阴冷的风顺着地板拂过,男孩的黑发轻颤,那双矢车菊蓝的瞳子泛起深刻的隐秘,他踏上小阁楼,站在长影歪斜的屋柱旁,他深深呼吸,眼睛伸出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和煌帝国平静气氛格格不入的愤怒与仇恨从男孩身上升起,他抬手抚过墙边倾挂的‘装饰物’。
匕首,鹤嘴锄,钉锤,短斧,短剑,猎刀,手半剑,长剑。
他轻轻触摸那件整齐摆放于阁楼尽头的物件,一种难以言喻的寒冷顺着指尖钻进男孩的身体,他狠狠地打了一颤,这个在他人眼中坚强成熟到有些违和的男孩低下头,无声垂泪。
那是一套破损到教人害怕的板甲,头盔姑且能称作完整,胸甲中段以下向内凹陷,破烂到几乎呈条状扭曲,臂甲腿甲裙甲间空出大段。
单单看着这副铠甲的惨状,便能明白它曾经的主人遭遇了怎样的惨相,也能推断出他临终前到底遭遇了何等痛楚。
使人不寒而栗。
“亲朋。”
男孩哭着念出那个称呼。
他咬牙切齿。
这里的一件件皆是他亲朋的遗物,他完整的离开,却没能完整地回来,棺木里的尸体碎成一块块,花了他许多心力才将亲朋的身体依靠铠甲的摆放重新拼起来——
这里的一件件凶器明亮清洁,明明束于高阁却未曾沾着一丝灰尘,没人能想象这男孩在一个个孤独的夜晚是如何咬牙切齿地清洁擦拭保养它们,打碎的牙往肚里咽,那些血泪也无处流淌。
海盗联邦来了。
他想。
海盗联邦来了。
他猛地捏紧了十指,拳头青筋暴突。
敲门声响起。
男孩打了个冷战,他转身出了阁楼,藏好长梯,下楼至门前,稍稍整理仪容,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变化,伸手向门栓。
咔擦。
“——”
温暖的阳光倾进门厅,带着初夏的甜美与午后的微醺。
还有一丝淡淡的稻草气味。
“高肃,今天来我家吃饭吧?”她笑着发起邀请。
她的发丝在阳光中荡漾,束成一条标志好看的长辫,那双海色的眸子落在男孩脸上,她愣了一下。
“高肃?”贞德歪歪头,阳光倾泻在她温润的侧颜。
“你没事吧?”她有些担心地问。
“我没事。”男孩牵起嘴角笑了笑——那些冰霜一样的仇恨与愤怒都在这微笑中,这阳光中溶解,他看着女孩有些担忧的眉眼,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生出了感激——
贞德对他一笑,牵起男孩的手:“快走吧,菜会凉的哦!”
她不由分说拉着男孩出门,高肃·时序空列树迈步踏入阳光的清潮,黄金的麦浪漾进他的心里。
第三章
炉火缠绕那双静谧的眼眸。
锤与砧迸发出明亮的交响,轰鸣的风炉呼出流萤般舞动的火星。
煌帝国并不是什么盛产金属的矿镇,她只是长长旅道上一处补给点。
大约也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即便已经和天命教国签署了合作协议,英格兰也并没有马上向这处高挂法兰吉亚瓦鲁瓦鸢尾金百合徽章的小白麓城动手吧。
增税对底层的人民而言并不是一件少见的事情,压榨血肉的战争从他们手中夺走的又仅仅只有钱财粮食而已?那些无以归乡的枯骨至今仍在战场的边野徘徊游荡,哭号着破败凄凌的怨恨。
男孩扬起手臂,将心意灌入铁锤,风箱的闷响间,雀跃的炉火为他矢车菊色的眸子渲上一层薄薄的金,一击,又一击,他锤锻着眼前的造物,要将自己酸涩的憧憬注入这件小巧精致的作品。
它将成为一只手环。
他融了几只银质的酒杯盘碟,又从铁匠师傅那里要了些碎银的边角料,乡下的铁匠作坊哪里能渴望映照厅堂的灿烂火丛,他只能全心全意地将自己的意愿发散,用自己浅薄却熟练的技巧尽可能地将精制作这点斑驳的贵金属。
高肃·时序空列树接过铁匠师傅递来的毛巾,擦擦额角的汗。
“快好了。”他说。
男孩轻声说,不愿让别人察觉自己心中简单又酸涩的情谊,这种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诉说,淡薄到似乎不存在,可制作这作品时每一刻心中迸发的感情又热烈到无法作假,真挚到自己也不愿意欺骗。
他放下铁锤,轻轻按压指间的茧,长长呼出一口气。
“要送给她吗?”铁匠师傅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看着这孩子,恨不得将自己的所有技艺都传授给他,又担心自己这些粗野的铁匠手艺会不会劳损男孩的羽翼,限制了他起飞的前景。
高肃·时序空列树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铁匠师傅也不再说话,只是眯着眼笑,半瞎的老人说不出什么太精致的话,他都不怎么认识字,所有的功夫都蕴在这双厚实的手掌里了。
“我帮你做吧?”他问。
“不用。”高肃·时序空列树摇摇头,他擦擦汗。
夏日的脚步还未离去,收割完毕的麦谷堆在谷仓,每日税官奥托先生都要去计算称量,再和神父与教士们商谈,询问有没有从’好人‘大公那里寄来的通知信件。
收获过后的土地升起清爽静谧的舒适,大丛大丛的稻草扎好,一堆堆厚厚地码在养息的土地里,还需要几天阳光的浸润,这些稻草就可以拿去使用了。
天气还是很热。
高肃·时序空列树只能将自己的心跳归咎于天气,他摊开汗巾用力擦拭,借此遮住自己的脸庞,希望能消除那股内生的汗气。
“高肃。”
有人叫他。
男孩放下汗巾,
奥托先生正往这边走,他笑着打了招呼,与铁匠师傅点点头,像是很不好意思一样对高肃·时序空列树说:“不好意思啊高肃,明明已经快到午饭的时间了,可德丽莎还是没有回来,能麻烦你去叫她一下吗?”
他说着,展示了一下手里的镰刀,似乎是到了使用的极限,或是撞到了什么硬物,这把镰刀已经断成了两截,断口呈一种不自然得扭曲状。
“我还要和史密斯说说这把镰刀的事……”他瞥到了铁砧上那小小一段一段还未消退色彩的造物,周围似乎散落着什么斑驳的边边角角。
他知道,那是银块,以前铁匠接过敲打银器的活计,大约是那时候剩下的。
奥托先生眨眨眼,似乎露出一丝笑意。
他却不说破,只是很快很快地眯了一下眼睛,抖抖胡须:“去帮我叫她一下吧,高肃。”
高肃·时序空列树看了看那件作品。
今天大约是完不成了,一直工作下去他也会累。
他点点头,听见身后奥托先生说。
“午餐就和德丽莎一起来我们这吃吧。我很快就回去。“
奥托先生笑着说。
他走得很快,脚步轻巧,像是害怕发出噪音,像是害怕打破这片永远的宁静。
煌帝国的人气落在身后,从地平线彼端吹来的清风抚动草叶,谁能想象那边的风景,外面的世界正在打仗,自己的亲朋也是那巨大杀场里的一个牺牲品,可很意外的,仅仅站在这里,莫名地就会很安心。
高肃·时序空列树踏进浅浅的青草地,这里像是一片干净清爽的天空,羊儿们呆呆地吃草,草地盖住它们肚子下方沾染灰尘的部分,一朵朵清软的白色像是云朵那样飘在青翠的天空里。
很安静很安静。
高肃·时序空列树抬起头,他远远地看见那女孩的背影,她静静地站在这片静静的画卷里,干净的长裙清楚整洁,男孩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她又睡着了,她总是在放羊的时候睡着。
羊儿很乖,它们仿佛也知道外面在打仗,总是很自觉地留在这片安静透彻的青翠天空里,乖乖地做一片简单可爱的呆呆云朵。
不知道为什么,德丽莎的背影离他很远,连带着那棵树也离得很远很远,从高肃·时序空列树的角度看来,他只觉得这片一如往日的安静青草地有些安静得陌生起来。
羊儿咀嚼走动的沙沙声就像是在耳边响起,可偏偏那女孩的背影离得那样远,那棵永远苍翠的大树也遥远得出奇。
就像是和谐画面里突然出现的怪异符号那样违和。
高肃·时序空列树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忍不住加快了步子,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女孩的背影越发遥远起来,她草帽下摇曳的金色马尾,还有那袭干净的长裙,似乎都越发的远去了。
一种莫名地惶恐从他的胸中生出,那是一种他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感觉,一种他曾拥有却又忘却的感觉。
——失去。
他害怕起来。
“让娜!”他喊叫起来。
“让娜!”
他的声音也淹没在羊儿的沙沙声中,周围的羊儿无端地增添了许多,他每一次呼吸都淹没在羊群里,通透的天空突然迎来了多云的天气,层层叠叠白色覆盖了整片青翠。
“让娜!”他喊叫着,却发觉在自己的声音也笑容在那无穷无尽的沙沙声里。
他远远地听到沙沙声里传来了细微的咆哮,像是夜幕的雷鸣,他听到此起彼伏的狼嚎,无数野兽的嘶吼在狼嚎的尾音里跳跃,高肃·时序空列树的视野突然变了。
草地,天空,云朵,羊群,还有那遥远的背影,那棵遥远的书,都消失在了大片涂抹的黑色里。
“德丽莎——?”他终于止了脚步,抬起头,彷徨四顾,想要寻找那女孩的背影。
他看到有火雨从天而降,干燥的风吹过大地,他视野中挥散不去的黑色被点燃,被扭曲,被那无可抵御的力量驱散,他看到无穷无尽的光升起,他看到青翠的土地化作荒芜的焦土,火雨与荒风都吹向这干涸土地上唯一的人烟。
——煌帝国。
“不……”他捂住胸口。
高肃·时序空列树奔跑起来,可他刚刚迈开步子,便一头撞在了升起的障碍物上,又什么暖暖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火辣辣的痛。
那是一根水晶似的柱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形状,难以辨识的晶石层层贴合交错组成这根无主的’造物‘,不知是时光的痕迹还是造主的选材,这些花糙的晶石泛着一层由根部泛起的黯淡黄色。
而从高肃·时序空列树的眼睛看来,这根造型诡异的柱子,简直就像是……一个人?
是了,这是个人。
一个回首的人,却在一瞬间被无与伦比的力量变作了一根交错重叠的晶柱。
“孩子?你没事吧?”一个老人将高肃·时序空列树扶起:“别怕,也别放弃,我们终将穿过这旷野,从这苦难中脱身。”
他穿着一袭破败的白布,高肃·时序空列树看着他深凹枯槁的面容,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也从未见过像他一般脸额瘦长的人,散乱的鬓发齐垂,杂乱卷绒的络腮胡,枯瘦的面庞上,老人那双明亮的双眼带着无与伦比的睿智气息。
高肃·时序空列树看着他肩头披散垂挂的白布,衣角延伸的流苏,他身边,身后的人们与他如出一辙的装束,他们穿着破烂,披挂的白布却素净整洁,行走在这样无边的旷野中,却没有一人面露绝望。
“别怕,孩子。”他轻轻拥抱高肃·时序空列树。
“我们终将前往幸福的彼方,凡名册所有记载的,终将前往主的国,也将受那大君的引导。”
“抬头看,别害怕,祈祷吧,主将给予你力量。”
“大君也将与你祝福。”
高肃·时序空列树张大眼睛,他看到火雨和干风在光芒中溶解,他看到雷霆撕裂黑暗,他看到狂啸的狼群踩踏黑鸦驶过天空,他看到灿烂的羽翼张开,驱散那狂吼暴怒的兽群,一位青年静静地站在高天之上,静静地俯瞰着他。
“我是那引领阿伯拉罕穿越迦南地的天使,并以耶和华的名祝福他。我是那拯救以撒和为他而哀痛的一位;我是那在雅博渡口和雅各摔交的一位;我是那奉耶和华的名在旷野四十年间一引领着以色列人的一位;我是那在吉甲向约书亚显现的一位;我更是那将硫磺和火降至所多玛和蛾摩拉的一位。”
“我是卡莲·卡斯兰娜。”
祂说。
“也是他们口中的大君(Sar)。”
高肃·时序空列树回头一看,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已经不见了,连带着那旷野,那根难以描述的人柱也不见了踪影,他摸摸自己的额角,之前的伤已经消失不见,一切就像是没有发生过那样。
“你好,异教子。”
祂说。
高肃·时序空列树曾见过这位天使长的尊荣,在煌帝国教堂彩色玻璃的故事画里,每日的晨礼,每次与神父学习语言读写,这位至高天荣耀大君的面容都曾触及他的眼瞳。
他总是看着教堂两侧的玻璃画,想象着圣经书中诉说的那些久远的故事——可他也忍不住想,如果万军之主无处不在,那祂为什么不终结这屠戮的乱世?
可主的使者此刻就在他的眼前,玛斯特玛的荣光,喜乐之光的冠冕,公义之杖,平安之鞋,这一切都如书中所记写的一般无二,主典定的天使此刻现身,称呼他为……
「异教子」?
“异教子?”他问。
“是的,异教子。”祂说:“你会明白的。”
“为什么您会现身在这里?”高肃·时序空列树问:“您对煌帝国做了什么,那里都是虔诚的人,您……”
他忽的口干舌燥起来,那遥远树下的背影在他矢车菊色的眼中摇曳,胸中的惶恐浮现,升起的情感模糊了男孩的眼眸。
“德丽莎……”
“您要对她做什么?”
至高天的大君静静地俯瞰这个尚未长成却早早品味苦难的男孩,这苦难将与他随行,他终其一生都将踏足在这失去与惶恐的道路上。
可他也将成就许多伟大的事情。
“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吧,异教子。”卡莲·卡斯兰娜托举无形的光影,在那模糊一片里,男孩的眼中倒映出那女孩的背影:“她将成就许多,你也是。”
“牢记这一点。”祂嘱咐。
“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做你必须做的事情。”
“异教子。”
狂风,狼嚎,兽群的咆哮,粗鲁涂抹的黑色破散成细密狂啸的群鸦,他又看到了那宁静的青翠,云朵般享受的羊儿,他静静地看着那女孩,她轻轻倚着那棵熟悉的常青树,草帽下的灿烂马尾溅上阳光的朦胧。
高肃·时序空列树眨眨眼,像是一瞬间就安心下来了。
——只要看到她。
“德丽莎。”
他喊出她的名字。
——他打算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藏在心里。
女孩回过头,像是从梦中惊醒那样,海色的眸子里映出男孩的脸庞,似乎突然愣住了,她拢拢裙子:“高肃,你怎么来了?”
“奥托先生让我来叫你回家。”高肃·时序空列树笑着说,他走近几步,拾起那根赶羊用的细棒。
风儿自地平线吹拂而来,高肃·时序空列树眨眨眼睛,让风儿带走自己眼中的愁绪,起身时,他便又是那个简单而认真的高肃·时序空列树了。
“我们走吧?”他笑着问。
一个并不熟练,却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德丽莎一愣,接着点点头。
羊儿的沙沙声落下青翠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