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九游对莲塘的怀疑是从“她”吃光那盘山药糕开始的。
这不是莲塘第一次吃山药糕,而是第二次。
地息山里有觅兽,日常以山药为食,莲塘经常将山药蒸熟捣碎喂给觅兽。
段九游有次经过,觉得蒸熟的山药很香,突发奇想,让莲塘在山药里加了些蜂蜜,两人先觅兽一步享用了几口。
莲塘很讨厌山药的口感,反而是段九游非常喜欢。
今日莲塘吃山药糕,非但没有表现反感,反而说喜欢?
为什么会喜欢?
段九游坐在铜镜前,随手抓起一只玉齿梳子把玩。
人在扮演另一个人时,都会竭力避开与本人相同的习惯喜好。
莲塘没必要隐瞒,但是帝疆会。
这世上没有能拦得住帝疆的结界,如果他想进来,绝无可能在外面坐以待毙,既然已经花了大量时间留在地息山,就一定会有所行动。
铜镜里有人入画,段九游抬起眼,与镜子里的“莲塘”对视。
段九游微笑举起手里的玉梳向后递给“莲塘”。
段九游起床后一直都未束发,长发如瀑披散,又厚又长。“莲塘”拿起玉梳抓起一缕为她梳顺,再抓起一缕,再梳顺,再抓一缕... ...
“莲塘”叹气,实在是不会了!
“老祖。”
“莲塘”无奈道:“我不会梳莲花髻,我连自己的发髻都是莲蓬帮我梳的。您是不是记错了?之前那个发髻是莲蓬帮您梳的吧?”
“是莲蓬梳的?”段九游想了一会儿,倒是没在难为“莲塘”。
“若是你不会梳,那应该就是莲蓬梳的。我只记得你们一个手笨一个伶俐,莲蓬平日冒冒失失,没想到她会梳,只以为是你梳的。”
“莲塘”说:“那便是她了,弟子现在就叫莲蓬进来,让她为老祖梳头?”
段九游点点头说去吧。
“莲塘”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立即出门去寻莲蓬。
心里忍不住叹气,知道段九游已经开始疑心自己了。
他对她了解至深,她对他何尝不是了若指掌?她康复了,之前没注意到的一些小细节都会慢慢浮出水面。
帝疆对此有些逃避,不敢承认莲塘是他,可他想如之前那般留在九游身边,也没那么容易了。
段九游晚饭过后拿着一块天青色粗制布来找“莲塘”,她说我喜欢仙兽游园图,“你帮我绣一个,绣好以后做成荷包,下面打上络子,用彩线绕上玉坠,吊在荷包下面,长度大约在这个位置。”
她在自己腰上比划,手里有彩线,有玉坠,还有一个绣绷子,她是有备而来,就让他在自己面前绣。
帝疆把绷子抓在手里,她拿了只蒲团在他脚边席地而坐,头仰起来,小孩子似的歪着脑袋,等他动手。
帝疆在心里叹息,心说:若是早知有今日,就该把束发和绣花提前学一遍。
他没拿过绣花针,大致方法还是明白的,首先要把线穿到针孔里,然后把布压在绷子里,再用线“扎”布。
这个过程类似于作画,段九游巴着他的膝盖往绷子上看,指着上面一大块不成形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
“假山。”
帝疆不假思索。
“这又是什么?”
“祥云。”
他敢绣,她也不打断,摆明就是要看他怎么折腾。
一块假山绣完之后,帝疆活动了一下脖子,说咱们歇歇?
段九游也好说话,他说要歇,她便招来莲蓬送了两盏花露来喝。
帝疆那杯花露里加了很多糖浆,段九游自己喝都嫌太甜,帝疆不动声色地喝完,放下。
段九游移开视线,心说:还挺能装,齁不死你!
她已经可以断定面前之人就是帝疆了。
这是帝疆第二次骗她,之前天定之主一事还只是瞒着她,现在都开始“换皮”了!
“莲塘”继续绣花,段九游看着窗外出神,脑子里乱糟糟一团。
她的处事原则一直很简单,对于自己在意的人,以诚相待,对朋友如此,对爱人亦是如此。
也许对爱人要求更高?
偏他是个一肚子诡计的人,她被他欺瞒,被他哄骗。
若是虚情假意也就算了,她恨他也能恨得斩钉截铁,偏他对自己动的也是真情,若非如此,她不会恢复得这样快。
犼族心头血,有镇痛和辅助伤口恢复的奇效,他喂给她的红果粥里有他的心头血。
她初时没尝出来,快要康复的前几日,才慢慢品出一点不同寻常。
可他说那是焕翎草的味道,那种草有些许腥甜之气,她那时病着,很难分出精力区分两者不同,被他骗了过去。
再后来就是今天,静下心里慢慢回想,“莲塘”的漏洞其实很多。
“她”不帮她换衣服,不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他脸皮厚得要命,不为她换衣完全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会穿衣服。
荒族少主饮食起居都有侍从仙鬟伺候,他连自己衣服都穿不好!她初见他时,甚至看到他将右衽系成左衽!
还有沐浴,他不伺候,是料到她早晚会知道他不是莲塘,若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伺候她沐浴,待她得知真相,定会找他麻烦。
还有束发,还有现在装模作样绣的这个荷包——
段九游眼睛一瞥,发现荷包上不知何时有了精致图案,之前绣得丑得要死的假山,忽然变成了十分拿得出手的图样。
她知道他一定在她没注意时捻了诀。
段九游对此不屑一顾,兼并还有一些厌恶他炫技。
法修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在她手里死过一次?
她懒怠理他,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
这跟第一次得知他欺骗自己时的心境是不同的。
那时她以为他对她完全是利用,以为自己真心错付,所以生气发怒,心里发疼。
后来知道真相,依然不愿原谅,怪他欺骗,恨他竟还打算欺瞒她一生,让她糊里糊涂与他成亲。
她有她看重的东西。
也许官声不佳,可也做了九朝神官。
在这九朝岁月里,恶兽来了她挡,外敌来犯她杀,朝臣说她狂妄,行事作风不尊礼法,可从未有人说过她是佞臣,说她是叛贼!
她以忠正身,笔直立于天地之间,不想做被人玩弄的刀!
现在生气,是气他又用骗的方式留在自己身边,同时也有怀疑,帝疆留在地息山,究竟是为自己,还是有其他考量?
两族现在这般境况,傻子都知道要跟鳌宗搞好关系。
他留下来,究竟是为她,还是为了荒族能够顺利拿下天昇?
若有这方面的考量,这份感情便失了纯粹。
可若真是如此考虑,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错。
不管是帝疆还是白宴行,都先是一族之尊,然后才是自身。
情爱美丽,好的时候确实让人心神荡漾,可这世间并非只有小情小爱,一族成败肩负在身,怎能只管儿女情长?
至于夺天之争,原本就该公平,天境到底应该由谁统治,不该由她做主。
她“大病”一场,痊愈之后其实想明白很多事情。
于大局而言,帝疆的选择没有错,于情义来说,她为他剔除过一根神骨,他还了她十二碗心头血,已经算是两清。
她不打算再让自己参与其中,幽幽出声。
“你跟龙族的事我不会再管,明日便会命人将官印送还至勤政殿。我不再是天昇神官,也不会再插手两族之事,但有一点,两族交战不伤仙民,望你们不要殃及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