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深知这八个字背后九游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刘既匀跪在帝疆脚边,知道帝疆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可他确实没有办法为鳌宗老祖解除痛苦。
“还望尊主恕罪!”
“罪在本尊,你何罪之有?”
帝疆摆手让刘既匀退下。
龙息山上,裂天之力,她的伤是因他而受,五脏俱损,手骨尽裂,这些痛感放大百倍,犹如割骨之刑,剜心之痛!
她为救他性命,取走无痛之力,他回馈给她的,竟然就是这些吗?
她是该恨他,该骂他!他在鳌宗众徒厌恶的目光里坐在九游床边,看着即使陷入昏迷依然呓语着“好疼”的九游,心如刀绞。
他蓄法光于掌心,想以修为助她伤愈,法光打在身上,却只浮于表面,根本无法入体。
他自命不凡的术法修为减轻不了她的痛苦,仙医束手无策,神丹灵药亦是无用,他人生罕有不知所措之时,哪怕当初元神大损,湛卢入心,都没有此刻这般无助。
他只能看着她疼,看着她——从昏迷中转醒,艰难撑开眼皮,看清面前之人是他后,恶狠狠地呲牙。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要给我上坟?我死不了!你以为我不想死?”
起初,帝疆是不还嘴的,因为段九游实在太虚弱了,用尽全力骂完一句便会昏厥。
他得以在她身边陪伴,为她擦汗,为她掖住被角。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莲塘等人对他敌意太深,他施了定身咒在她们身上,否则不等九游赶人,她们便要将他轰出去了。
鳌宗自愈之力非比寻常,疼痛是百倍,恢复也是百倍,后来九游力气恢复一些,渐渐能骂出五六句了,他见她慢慢有了精神,便开始轻声安抚。
“我坐一会儿就走。”
“你坐着我就能大愈了?你当自己是灵丹妙药?莲塘!!”
她叫她的人赶他走,发现弟子们动弹不得,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他只能解开定身咒。
再再后来,寝殿是无论如何不能呆了。段九游眼睛瞪得像铜铃,咬着牙跟他较劲,最凶的一次,直接动用神力,抓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寝殿扔了出来。
直棂窗碎了,帝疆飞出来,撞碎一座假山方才勉强站立。
“再敢进来便拆了你的四肢!”
寝殿内传来段九游的怒斥,帝疆揉着心口强行压制住上涌的一口腥甜,视线落在寝宫方向,满眼都是无奈。
他快愁死了,之前运筹帷幄,是仗着九游不忍伤他,口头上常占上风,偶尔耍些脾气也都是九游哄他。现在“角色”调转,他连她的门都进不了。
白宴行慢呷一口清茶,他没走,全程在寝宫外面看热闹,眼里生出些好奇,又有些好笑。
大荒之主对外盛气凌人,对内竟是这副求而不得的模样,二人四目相对,白宴行对帝疆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坐到石凳上歇歇。
帝疆掸了掸衣服上的灰沉,即使狼狈也没有半分窘迫之态,仿佛被九游教训是家常便饭,其实帝疆之前便预料过未来,两人若有吵架斗嘴,他定是惹不起她的。
他自顾自倒了盏茶,不忘挤兑白宴行:“勤政殿买不起茶叶了?”
他在这里坐了有两日了吧?不嫌石凳太硬,茶汤太冷?
“偶尔也去外面走走,休息片刻再回来看你受刑。”白宴行说完反问帝疆,“荒族全军驻扎十境,不会是打算在那里等他们的荒后回心转意,回到十境完婚吧?”
“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帝疆不是滋味地看向远处。
九游现在恨他入骨,看他的眼神恨不得在他身上戳两刀,他这婚肯定是结不成了,身上这身喜服连自己都觉得刺眼。
他问白宴行:“你是何时知道九游失了无痛之骨的?”
“比你早知道几个时辰而已。”白宴行说,“你派封臣和薛词义去抓风南玉了?我劝你别开杀戒,无痛之骨不在他身上,你就是把那老小子劈开也无济于事。”
九游第一次昏迷时,白宴行便见封臣和薛词义出了地息山,白宴行知道帝疆不会轻易放过风南玉。
“我自然知道不在他身上,区区一颗药丸子,若是无人指使,敢问鳌宗老祖要神骨?宗皇——”帝疆叹道,“这世上敢问九游要神骨者,只有宗皇。可恨我竟愚蠢至此,直至今日才知她为我取骨换命。我欠她太多,当牛做马都不够还,就是不知怎样才能哄好。”
说着看了看白宴行,似乎想从他嘴里问一个主意,很快又露出嫌弃,他能给他什么主意?他就只会“守”着。
白宴行一脸莫名:“你竟还想着和九游在一起?”
“为什么不想?”帝疆比白宴行还觉得莫名其妙,“天定之主一说并非我设局,我对九游动的是真情,九游对我亦然。她之前在龙息山动怒,一是以为我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二便是认为我不改残暴本性,滥杀无辜。但事实上,我只比她提早两个月知道此事,更加没有下令动你龙族百姓。
没动百姓,便说明她没看错我。天定之主一说不是事先预谋,说明她这颗真心换来的也是真心。”
“可你从未想过告诉她实情。”白宴行一语道破关键。
帝疆没说话,他甚至现在还在后悔,当初为何没有亲自去灭小黄爷的口,若是亲自去了,一定不会闹到今日地步!
他眼里闪过狠戾,又生出矛盾。
他一心想封别人的口,其实九游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别人设局骗她,而是他骗了她。
宗皇当年设局让她白做了九任神官她都不曾说恨,如今对他全是恨意,可见他对她来说有多不同。
由爱生情,由情生恨。他总怕她不懂情爱,却原来,最不懂情为何物的是他自己。
天风扫过梧桐叶,留下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帝疆紧了紧大袍,本就苍白的脸上现出几分难掩的病色。
白宴行了然道:“身上寒症发作了吧?薛词义用了十成神力在战天戟上,你元神刚愈又受反噬,再好的身子骨也受不住。”
帝疆苦笑:“我还嫌这伤太轻呢。”
“想用这身伤博九游同情?”
“我有什么值得同情的?说到底都是自作自受。若是能代她受苦,千倍万倍我都愿意承受,可惜我帮不了九游,宗皇神归三十三重天,无人能有这般境界去他手里取回无痛之骨。”
“既然知道神骨在宗皇手上,为何还要派人去抓风南玉?”白宴行不解。
“他那副身体不白长,既能解百毒,又能愈百痛,抓到以后烧成药丸给九游吃,好过现在这么痛苦地熬着。”
“可他体质特殊,只有心甘情愿舍身入药才能有效。而且严阔和荒族大医都说过,九游的痛,无药可解。”
“能不能解,总要试过才知道,实在没用,便等九游心情好一点时,让他每天跪上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哄她开心。”
风南玉不是让段九游跪过万山岭吗?他便让他每天跪一次,跪上去,跪下来,全当个乐子!
“这种折腾人的法子也就只有你想得出来了。”白宴行感慨,“可那风南玉自负骄傲,若他宁死不肯呢?”
帝疆语气悠悠。
“这世上没有谁真不怕死,除了九游。”
她不怕死,可是怕疼,怕名声不好,他毁了她的九朝功绩,让她成为判臣贼子。
帝疆说:“这都是薛词义惹出来的祸,我的性子你应该知道,先不说根本不屑用人帮忙,便是需要,也会堂堂正正威胁,或以利相邀,犯不着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白宴行问。
“鳌宗的人不理我,总得找人说两句心里话。”
心里话?说给他听?
白宴行笑而不语,余光带向不远处身形挺立,看似背对他们,实则竖着耳朵听壁角的龙族兵士。
帝疆跟他聊起段九游时并未让他挥退左右,那便是想让他们听,让他们知道,段九游并非有意跟他造反。
可他又表明两人相互有情,他亦从未想过放弃这段感情。日后两族再战,龙族若派九游出战,就要时刻防备她倒戈相向,若不用她,他们胜算又有多少?
智者攻心,这看似闲聊的一段对话,哪有一句是废话?帝疆要的,就是让你龙族想用却不敢用段九游!
至于白宴行,他当真不知帝疆用意吗?也许开始并未意识到,后面听出来却未阻止,是因为他与帝疆一样,都不希望段九游再度卷入两族之争。
因为九游会疼,因为他白宴行亦有自己的骄傲,天晟江山就该天晟来守,龙泉岭的枯骨是他们与荒族的仇怨,不该借用他人之手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