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能说?”帝疆从披风领口移动视线到段九游脸上,他生了双勾魂的眼睛,清净时像潭死水,略一波动,便有惊天动地的艳色。
笑意隐在眼里,他淡一牵唇,“山野荒林的,你的人离得那样远,怕谁听见?”
他身上有种少年气的风流,不轻浮,眼神干净坦然,却又不是特别清白,勾得人心里发痒。
不知道是不是浓夜作祟,段九游总觉得帝疆今日与往日不同。
她不说话,他反倒是有话要说了。
“那日压床用的不是这件么?”
这披风上的花纹他认识,正是杀方灼那日,他扔在床边那件。
那夜两人同榻而眠,还是段九游担心他冷,睡了不足一刻,忽然梦游似的爬起来,把披风拎上来盖到两人身上。
她不畏寒,睡到一半还蹬了被,手里却死死捏着披风一角,睡迷糊了也知道给他盖严。
帝疆认为,按照她与这件披风的“交情”,应该牢牢记在心上,结果——
“临走也没见你记得带。”
帝疆收回视线,算是对这件事情的结语。
他用词太过自然,以至于段九游要怀疑自己是嫁到他家的新媳妇,由于不熟悉环境,带错了衣服,而被夫君拎住了错处。
他说得轻描淡写,慢条斯理,看似不怪罪,实际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她身上点。
这个情景实在太过逼真,段九游瞠目结舌之余,竟有些被他“带”了进去。
不过她很快“打醒”自己,心说你老牛吃嫩草呢?他比你小多少岁你不知道吗?打这主意!动这心思!你也好意思!
“大清早的没睡醒,谁记得拿哪件衣服。”段九游飘开视线,声音渐大,“我能想起让你穿那件玄青的外袍都算清醒了!再者,咱们最初要去的是留仙观,谁想到后面还去了招招城?招招城本来也不冷,是你寒症发了,在哪儿都不舒坦!”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说什么,反正就是想装出一副体统的样子,抛开这一时刻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怪念头。
帝疆听了一会儿,忽然一手捏住段九游的脸,瘦长手指微微使力,陷在她细嫩白皙的腮肉里。
“慌什么?”
他神色平常地打量段九游,相处时间越长,越能从她细微表情上判断她的情绪。
段九游一愣之下迅速拍开他的手:“谁慌了?你别捏我脸!”
“没慌脸红什么?”
他是个精明人,什么事能瞒过他的眼睛?他觉得她不对劲,跟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四处乱瞟,近处明明就他们两个,她往哪儿看呢?
“红不红的,你也不能随便对我上手啊!”九游恼羞成怒,低头去找小汤钵,咕咚咕咚地灌进两口,“我这是热的!男女有别男女有别,说了不知多少次了。你是一族之主,礼仪教养当比普通神族还要体统,怎么行为举止这般孟浪?”
段九游拿出长者姿态教育他,“跟你说话呢,听没听见?”
“嗯。”
她说了那么多,只得帝疆一声轻哼。
帝疆今日其实也不对劲。
他向来行动明确,今次却根本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
是想接她回去?还是别的什么。反正来了以后发现自己似乎很想念这个“老东西”,她穿着他的披风坐在山上,虽然不像封臣和小翠信中那么“有病”,但与他记忆里的样子是没出入的。
傲慢、可爱、又肉又白。
他住的地方一直很静,无论是现在的荒宅,还是曾经的荒山神殿。这寂静,是代代相传的规矩,仿佛这样才能体现荒族的庄严。
他没对任何人说过他不喜欢,没人说话时就自己跟自己对话,有人说话时,他又实在看不上那些人。
比如在上风口烤野鸡的封臣。
他连脑子都没长全,你说你跟他聊什么?
再然后,说得比较多的就是面前这个“小不小、老不老的东西”。
她话多,经常在他耳边“念经”,他初时也难适应,轰出去,跑回来,再轰出去,她再跑回来,便只能当自己养了只聒噪的鸟。
后来习惯了她的唠叨,又发现一些好处。比如说话方式有趣,表情丰富,一时高兴了,还笑眯眯地很会哄人,他的情绪逐渐被她调动,渐渐也从自言自语,变成了针锋相对。
他多了一个爱好,喜欢看她被他一句话噎住,瞠目结舌,张牙舞爪的样子。
这模样很鲜活。
上次他对她发了脾气,旁人不知为何,他自己心里倒是有些清楚。
修复元神一事在他心里压抑了太久,她刚好戳在他心口上,便借着这个引子发泄了一回。
他很少这么任性,尤其是在外人面前,可段九游似乎从出现伊始就与众不同。
他知道她不会走,还知道她不会死,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安全感。
一个生气,也不会离自己太远的人,一个身体健康,硬得像一座山一样的女子,换层身份想一想,就算他爱她宠她,她也不会成为他的软肋。
就这么一个人,随便被抓走,谁抓谁后悔,不信三界问一问,哪个不开眼的神仙、妖怪,愿意惹鳌宗老祖段九游?
帝疆过来之前并未仔细思考过这些,此刻想来竟自心底生出愉悦,看向段九游的眼神也跳出几分兴味。
“之前捂手没见你这么大反应。”
他故意要看她急。
她果然没令他失望,屁股一颠,转过来面向他:“捂手就应该吗?捂手这事儿我说过你多少次?你手冷就去寻个手炉子,赚那么多钱不花,留着娶媳妇用么?该买的东西就得买,哪有在大姑娘脸上捂手的道理,再说你刚才是捂吗?分明是掐!”
帝疆一言不发,由她念叨,唇角一牵,露出一个轻俏的笑。
这莫名其妙的夜,似乎叫人看清了一点东西,又好似模糊了一些什么,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似乎也不太重要了。寒山厚雪,黑风浓夜,称不上什么景致,可他就是觉得心情不错。
心情不错的荒主大人,破天荒地问一个女人——
“跟我回去吗?这两天的菜没有几样我爱吃,我不耐与他们废话,你在能轻省许多。”
段九游斩钉截铁地说:“不回。”
这也是她自己没想到的答案。
她本来就是等他来接的,今夜不知为何荒腔走板,乱了心绪。
她的情绪太容易写在脸上,帝疆恰恰相反,他习惯控制,段九游很难从他表情上看出用意。
——逗我玩儿呢?
——没事儿闲的?
——我今天也奇怪,之前洗澡我还看过他身子,觉也睡过,有时候清早还抱着醒,那时心里干净,没有一点不好的念头,现在为什么别扭了?
她忽然猛叱自己,段九游你脏了!你被男色诱惑了!!
段老祖因为这个发现烦闷不已,再次对帝疆摇头,一字一顿:“不!回!”
帝疆一言不发地看了会儿雪:“不回就算了。”
玄色大袍随他起身的动作暗纹浮动。这次没打算再累“腿”,顺着来时脚印略行几步,虚影轻淡一闪,用了“移步”之法。
两个古怪东西,一个态度坚定,一个没有强求,真就这么散了!
挤在破草房支摘窗后的鳌宗弟子看得直打手心,相互对视着提问:老祖这是怎么了?
他们离得太远,听不见太细的交谈,就知道两人说着说着老祖就恼了,恼着恼着又平静下来,平静之后猛地一嗓子“不回!”
按说这次该回去了,不然后面怎么下得来台?
再指望这位过来接一次吗?
可你再品那两位的表情,走的那个没见生气,仿佛就是随口一问。
另一个呢?
众徒冒着大雪跑去观察自家老祖。
她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正在那块大石头上心平气和地盘膝打坐。
弟子们守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好奇,问:“您这是做什么呢,您又不是法修,连颗内丹都没有,打坐也精进不了修为,要睡就回屋里睡吧。”
老祖听后眼皮子都不抬,姿势不变,音色空灵:“洗涤心灵... ...”
段老祖洗了一晚上心灵。
次日清早骄阳东升,她让弟子们下山买了四根油条和两碗豆腐脑,吃完以后拎起狐裘连接肩膀那段儿针线,让他们怎么缝的怎么原样拆下来。
弟子们不敢细问,老祖脾气不好,问多了心里生烦,指不定要挨什么痛骂。
一群人围成一团伺候她,一个拎狐裘,一个拆针线,另一边怕她等得太热,又扇风又端凉茶。
小翠不管这些,她就是吃。
埋头吃!顺便用余光观察,将昨夜与现在的情况串联到一起,进行一个乱七八糟的猜想,作为写信的素材。
针线全部拆完后,段九游轻省了,脸上露出一点由内而外的轻松快乐,小手再向前伸,这就是要湿帕子。
弟子们赶紧透水给她擦脸,这个她不用人伺候,湿帕子整个往脸上一糊,两只手按上去,使劲揉搓一把,便是洗完了。
全部整理得当之后,她换了身雨色天青的云锦袍,头发简单梳顺,又整理了一个小包裹背在肩上,留下一句话。
“我回天境去,你们暂且留守十境,待我回来。”
弟子们听得瞠目,心说老祖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昨天荒宅那位来接,她没跟人家走,晚上洗涤了一夜心灵,今日要吃要喝,本来以为是想通了要自己回去,结果是要回“老家”?
关键为什么回去啊?是心灵没洗干净吗?多洗两天不行吗?
“天境天清地灵,是比这里环境好。”有弟子想出一个理由。道理似乎也说得通,这里瘴气深重,灵气几乎没有,确实没有天境那边“洗”得干净。
“可是老祖一走,帝疆这边怎么办?天定之主的机缘就不管了?”
弟子们开始窃窃私语。
“我看老祖是有点心灰意冷的意思了,帝疆不受教,每次都把老祖气得跳脚,我要是老祖,我也不愿意在这里受气。”
“可是我看帝疆也有改变,对咱们老祖的态度也不似之前那么冰冷。”
“那有什么用,”
“您干脆把我们也带走吧!”
弟子们在讨论之后异口同声地哭喊,谁也不愿意在这穷山恶水之地多留。
段九游一个哈欠没打完,就听进一耳朵抱怨,她抱着胳膊看看他们:“我是回去一阵,不是回去一辈子,少则十五六天,多则一个月,必然就能回来。”
至于回去干什么,她没说,只是起手招了几名弟子,陪她一起开天海石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