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打我们跨进这王府院门那一刻起,朱郭氏就已经摆明了态度,那三盏赤芝眼端上来,虽然可以说是款待,实则更多的是震慑。
一个赤肉芝只有两个眼珠子,人家一次端上来三个,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你,这种东西我府上有得是么?这样的背景,岂是等闲豪门所能比拟的?
眼看这招对我们不好使,她又借着呵斥丫环的机会露了一手,但显然也不是胡三太奶的对手,不但没震住我们,反而把府上的丫环和奴才吓得瑟瑟发抖。
不过她倒还镇定,堆起笑脸道:“太奶奶难得来此一趟,妾身已经吩咐厨下准备了酒席,不如就请各位移驾宴厅,边吃边等如何?”
胡三太奶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我见状紧忙拒绝:“吃饭就不必了,贵府的酒宴我们恐怕难以消受,听说夫人贵体欠安,我倒是习得几分医术,不如让我给夫人瞧瞧?”
谁知我这番好意,却让人家当成了驴肝肺,朱郭氏闻言玉面生寒,她身后的丫环更是直言呵斥:“大胆,我家夫人凤体,岂是你一个鞑子能碰的!”
可这话一出口,她似乎就惊觉说错了话,下意识的掩住了自己那张腥红的小嘴儿。
朱郭氏眉间戾气陡增,回头冷冷的剜了她一眼,看那神色,若非我们在场,这丫环恐怕立时就要倒霉了。
我看得不由一怔,倒不是在意这等奴婢的嘴脸,而是惊异于她口中的“鞑子”。
一来我是正统汉人,别的我都可以随我娘,但血统这方面却是子承于父,是谁也没办法更改的。再者,就算非得从我娘这边论,可一个丫环又是怎么知道我这层身份的?
难怪我打从进门起,这朱郭氏就没拿正眼瞧过我,原来是因为这个,看他们全都是前明的服饰,自然看我这个前清后裔格外不顺眼了!
随即我就忍不住笑了,到底有人比我还沉不住气,一句话就露馅了。
“看来夫人事先已经做足了功课,连府上一个下人都知道我的来路,能让夫人如此重视,我王富贵还真是受宠若惊。”
我冷冷的盯着朱郭氏,暗里已经做好了翻脸的打算。
胡三太奶闻言也笑了:“本尊堂上掌旗虽说冒失了点,但他毕竟是一番好意,夫人不领情也就罢了,又何必与一个后生小子一般见识?”
胡三太奶也瞧出了这主仆二人的反应过于激烈,显然其中必有蹊跷。
朱郭氏的脸色果然变了,笑得都有些牵强,正当她不知如何推搪之际,却见刚才出去的丫环,带着两个身穿明朝盔甲的军士,匆匆而来。
令人瞩目的是,那两个军士还押着一个蓝衣奴才,推搡之间,那奴才一下跪倒在门槛外边,顺势就躺在地上撒赖,嚎叫着不肯进门。
可他那瘦小身板,又哪是军士的对手,被人家拎着脖领子押到了大堂之中。
只听那丫环上前禀报:“启禀夫人,药草失窃一事的来龙去脉均已查清,正是这冯三借着在药房当值的便利,偷了药草私卖与人,现已人赃俱获,请夫人发落。”
说着,她将手里提的一个红布包裹剥开,露出了一堆宝光灿灿的珠玉金银来。
朱郭氏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旋即恢复了冷峻,沉声喝问:“冯三,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行此鸡鸣狗盗之事?”
“夫人明鉴,小的冤枉啊,我是私下与人做了些买卖,但卖的都是小的平日里自行侍弄的一些药草,哪敢偷府上的东西啊!”
一句话工夫,冯三已经涕泪交流,跪在堂上磕头不已。
“人赃并获你还敢狡辩,看来不给你点教训,谅你也不会说实话了,赏他四十军棍!”
朱郭氏轻叹一声,摆头示意军士将其拖了下去。
冯三哀嚎声尚未远去,朱郭氏就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冲着胡三太奶一欠身:“妾身驭下不严,管教不当,以至闹出这等丑事,还请太奶奶不要见笑。”
这次我顾不上什么礼节,抢先接茬:“犯事的尚未招供,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吧?”
此时朱郭氏也没了刚才的气焰,不敢再冲我使脸色,转身又冲我施礼:“王掌旗说的是,妾身一时气急,倒是失礼了。”
说着,她瞟了一眼下边丫环捧着的东西:“且先看看这厮收了什么赃物可好?”
我看了胡三太奶一眼,她点了点头。
朱郭氏连忙吩咐:“还不呈上来!”
那丫环紧忙将包裹摆上了茶几,我上前仔细看了看,见里边有四只元宝,两金两银,一串珠子,一卦玉牌,别的也还罢了,那玉牌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拎起玉牌细看,竟是一块细腻温润的羊脂白玉,雕工尤其精美,正面阳雕圆窗之中美人独坐,背面是一首篆体七言诗。
“凤有苍梧鹤有松,榻边无人月正中,思君之时梦偏醒,常望冬至梅正荣。”
好一首情诗,浓浓的深闺春怨味儿,显然是某个小娘送给情郎的东西,只是这东西本应是贴身之物,又怎么会落到冯三这种人手中?
我还在感叹这冯三的桃花运,却听胡三太奶轻咦一声,伸出了手:“拿来。”
我紧忙递了过去,只见胡三太奶眉头微皱:“还真是佟家的东西……”
闻言我不禁一愣,旁边朱郭氏也诧异的道:“太奶奶可曾看清了?”
“梅正荣,错不了,这姓梅的是个落第秀才,当年他与佟家二小姐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东西上还带着佟梦醒的气息,断不会错。”
朱郭氏闻言大怒:“好奴才,竟敢勾结佟家,华凌,传下话去,不必再问了,杖毙!”
那个叫华凌的丫环正要转身,我紧忙抬手:“等等!”
众人全都朝我看了过来。
我笑道:“不对吧,既是佟家闺女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还能把账算在佟家人身上?”
其实我并不清楚这里边的玄机,只是本能的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简单了,朱郭氏分明是想把我们的注意力往佟家身上引!
朱郭氏却道:“掌旗风华正茂,自是不知这陈年旧事,那佟家二小姐当年不知怎的认识了姓梅的秀才,私定终身不说,两人还做下了那苟且之事……”
说着,她略带惋惜又像怒其不争似的,叹了口气道:“及笄之年的女子又怎能懂得门当户对的重要,败坏了门风还不肯罢休,竟与那姓梅的私奔,结果被佟家擒了,双双祭了山神,他们的东西,自然还是落在佟家。”
听上去这事倒也合情合理,但如今的我可不像以前那么好骗:“要是这么说,我还真就有点好奇了,几根坟头蘑值得这么大价钱?值得佟家人拿这玉佩来换?”
坟头蘑虽然少见,但毕竟不似百年老参一般滋补圣品,再说了,冯三一个死鬼,要这金玉之物又有何用?
见我死死咬住此事不放,那朱郭氏终于忍不住面露不快。
“王掌旗这是认定妾身做了什么卑鄙龌蹉之事喽!”
她这语调一变,堂上堂下立刻阴风四起,灯火摇曳,映得一众家丁、丫环面色狰狞,院中那种透骨的冰寒瞬间侵袭过来,令整个大堂都笼罩在一种森森鬼气之中。
我忍不住冷哼一声:“夫人要是觉得冤屈,不妨把那冯三押上来问个清楚。”
不是我非得跟他们翻脸,实在是今天的事儿处处都透着蹊跷,而且事关吴大娘一双儿女的死活,我就算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也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不料,我这边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军士的声音:“启禀夫人,冯三受刑不住,已经魂飞魄散了!”
一听这话,我更压不住心里的火气,当即大笑起来:“好,很好,这下死无对证,可是正合了夫人的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