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2年大年初一,奶奶突然改变了主意。
大年初四是妻子奶奶的八十岁生日,这是大寿,需要隆重过,但由于仍处在疫情中,考虑到孩子们很多都在外地,奶奶之前一直说不办,“不用专门赶回来”。可到了大年初一这天,老人终究还是想开了——她这辈子生了五子一女,孙辈有七八人,疫情以来亲人们难以聚齐,如果能借办寿团圆一下,想想都其乐融融。
奶奶一发话,大家都开始纷纷往信阳山区的老家赶。家族群里,身在山东、浙江、重庆,或住在省内其他城市的亲人们互相通报各自返程的信息。我的岳父岳母这些年一直在郑州生活,我们约好初二一早就走。
车程五百公里,驾车要六七个小时。刚开始,岳父母在车上闭目养神,可外孙女一直闹,他们睡不着,就开始聊家常,说这次回去除了给老人过寿,还要去几个兄弟那里走一趟。车过信阳,空气中氤氲着湿气,看着半山腰的粉墙黛瓦,岳父心情大好,话多了起来,说早些年老家房子坍塌后,他一直想把房子再盖起来,趁这次回去着手,说不定以后就不回省城了,在老家长久地住下去。
受他的情绪感染,我妻子也开始畅想,“咱盖不了别墅,哪怕盖几间平房,按流行风格装修一下也不错”——在院子里种点青菜、野菜和果树,砌一方池子,草地上铺上河卵石,摆上石凳石桌,回去住几天就跟住民宿似的。
连一向爱跟岳父杠几句的岳母,这次也难得地乐呵。不过,她终归不忘泼冷水:“小心你的几个兄弟,别到时回去没一两年,又开始生幺蛾子。”
之前岳母就跟我们说过:“老家事情多,麻烦得很。我们年龄大了不说了,你们以后不要在老家,老家人情关系太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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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岳父生于1967年,幼年丧父。在家族长辈的主持下,母亲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带着他和两个弟弟改嫁给了他二叔,重新组建了家庭——这是当地的旧俗,保证没了丈夫的女人仍能留在原来的大家庭,给家里留下香火。我妻子的奶奶和二爷爷就这样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生下了她的四叔、五叔和小姑。
我岳父懂事早,小时放学后回到家里,就主动帮大人担负起操持家庭的责任。到了80年代,政策宽松些,他自己拜了师,学木工手艺,出师后便在镇上开起了家具店,挣钱帮家里拉扯几个弟妹。作为老大,“长兄如父”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了——给二弟说亲、办喜事、帮忙盖房子;帮三弟处理纠纷、买宅基地;又给四弟相亲、办喜事、盖房。以前逢年过节,一大家子人总聚到他家,多的时候,一顿饭十几个人,岳父岳母两口子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自家孩子却连肉都吃不上。给晚辈发压岁钱时,他出份子往往比别人多一些,家族人情走动,婚丧嫁娶,盖房买车孩子上大学,处处都要他出面随礼。
等几兄弟都成家立业了,岳父也三十好几了,按说这辈子就拴在这片土地上了,可他却于2000年春节后,毅然决然地拖家带口离开了老家,去省会打拼。当时,这个大胆的决定让他身边的人都很惊讶,特别是他的几个弟兄,都不同意。可他却很坚决,说的最多的理由是:镇上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了,人都在往城里跑,城里到处都在搞开发,去那里开店总能挣钱吧,守着村镇有啥活路呢?他还细数自己在老家开店的压力:三个孩子上学,一家人吃穿用度,捉襟见肘。
多年后,再被问起背井离乡的原因,岳父才跟我们说了实话:“那时候我是想逃出来。老家快把我绑住了,一家人平时都指望我。再不走,我就没法生活了,他们啃不了老爹老妈,专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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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郑州后,岳父一家人一待就是二十多年。一切重新开始,融入城市的过程当然不顺遂,但得益于将近十四五年的拆迁潮,他们靠着门窗生意,总算积攒下了四十万——这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可不是小钱了。
岳父想用这笔钱在郑州安家,但为买什么样的房,家人有过争执。2016年,郑州的房价已经开始上涨,但一些老破小,七八千一平也能拿到。我妻子建议父母全款买个小两室,养老足矣,但妻弟的一番话却戳痛了父母的心:“我现在谈了女朋友,我都不敢带来家里,怕她看到我们家啥条件。”
于是,几天之后,岳父就完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笔不动产交易,也自此多了块心病:他在省城有个认识的朋友,本地人,说他们村刚拆迁,自家分的房住不完,愿意以四千元每平的价格转卖。那安置房的位置不算偏远,还是全新的,岳父心动,签下协议,买了一套九十多平的房。可几年时间过去了,那片满载期待的安置房仍未动工,他们一家人不得不继续租住在城郊的简易房里。
随着城市拆迁潮逐渐结束,岳父的门窗生意也慢慢萧条,他最后只能停掉生意,辗转于各个工地打工。2018年,他从工地脚手架上摔下来伤了腰,之后只能去一家小区做物业,月收入两千多元,跟在地铁公司做保洁的妻子收入差不多。那几年,他们过得很辛苦,只有元宵节或其他闲散时候才回老家一趟。好在后来我小舅子考上了公务员,有了一份老家人最看重的“铁饭碗”,老两口紧皱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了。
在省会城市打拼了二十多年,如今岳父岳母已经不似年轻时那般雄心壮志了:“到这把岁数,在城市混钱(挣钱)没多少意思了,我们要不回老家吧。”
但老家已经没有房子了,“回去盖房”便成了老两口常挂在嘴边的话。
2.
回到老家镇上时,妻子的四叔和四婶已经做好饭等着我们了。
四叔白净皮肤,人也秀气,讲话轻声细语,跟人说上两句话就要笑笑,看上去是个好脾气。多年来,他辗转各处工地做模子工,早几年光景好时月入一万多,如今每天收入大概三百来元,已经不到以前的一半了。
四婶是个大嗓门,干脆利落,家里很多事都是她拿主意。岳母常说她“泼得很,像个小子”,骂起人来变着花样,跟唱歌一样。她早年在江苏昆山一个管吃管住的工厂做工,因为干活比别人麻利,也不怕加班,一个月收入七千多,都能攒下来。
岳父比四叔大十三岁,虽是同母异父,但他一直很照顾这个弟弟。四叔四婶结婚时,岳父借钱给他们办事,里外帮忙,四叔夫妇也很念他的好。2012年,我岳母因高血压引发心梗紧急住院,当时岳父在浙江打工,我妻子在北京上班,买票赶回都需要时间,是四婶听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在病床前照顾了妯娌两三天。患难见真情,在众多亲戚里,岳父岳母跟四叔一家的关系更近了。
那天的晚饭是标准的信阳饭菜:小炒腊肉、莴笋炒肉丝、香椿鸡蛋、牛肉炖锅、烧鱼块、排骨汤,热气腾腾。奔波了一路的我们食欲大开。
岳父岳母在省城的饮食习惯还延续着信阳老家的传统,平素来往的也都是老家人,逢周末或节假日常聚到一起。听着熟悉的乡音,聊家乡事,说起山上的野菜、河里的鱼虾,岳父岳母的眼睛里都泛光。
许是喝酒的缘故,这晚饭吃得比平时慢。跟镇上的很多家庭一样,四叔家是一幢临街的三层小楼,不断有熟人推开虚掩的门前来寒暄,或坐下陪着喝上一杯。大家谈这一年的际遇,聊目前营生,外面形势,孩子状况等,言谈间有试探,有羡慕,也有戏谑。
有人望向岳父:“老汪,你做了几十年生意,架子扎得大,这一年出去,少不了得挣大几十万吧?”
岳父微笑不语。我望向妻子,她撇撇嘴——乡村熟人之间的刻薄更加尖利,他们的一双眼睛最能分辨人在外混得好坏。
四叔的房子是他们夫妇奋斗多年的积攒。他家门口正对一条小河,以前河宽二十来米,不过现在只剩细流。岳父不是第一次回来,可每次来都忍不住说四叔这处房子选址好。前几年,岳父的老宅坍塌了,四叔主动提出自家新盖的三层楼房十分宽敞,“如果大哥大嫂回老家就不妨住这儿”,算是了却了桩麻烦事,但岳父心中盖房的念头依然很盛。
我跟妻子也都支持岳父回乡建房,我们知道,从农村出来的人,如果在这片土地上没了房子,就相当于没了根脚。他们在城市没个安身处,若在农村同样没有,心里就会一直没个着落。不过,妻弟对这事态度复杂——他刚参加工作两三年,去年新提了一辆车,又跟女友贷款付了房子的首付,接下来还要准备装修、结婚、办婚礼。大笔的开支就指望岳父岳母那可怜的积蓄,想想都头疼。
四叔问:“老大,这房子你还盖不盖?”
岳父不假思索:“咋不盖?就准备这两年盖呢!”
他和岳母总是说,如果在老家有处房子,自己什么不管时候回来住都方便。花费他们也早算过了:盖平房四间,加上其他,得小十万块,要是盖楼那就贵了,得二十万。
岳父慢悠悠地啜着茶水,说盖楼肯定不行,不值当。
四叔表示同意:“孩子刚工作,结婚、买房处处都要花钱,老大,你们压力多着呐。”
岳父的声音低下来:“就是这样想着才一直没盖,估计还要再等等咯。可我们年龄越来越大,想着趁现在还能动弹,把房子给盖起来,以后总要回来嘛。”
听见我岳父这么说,有熟人连忙接话:“这是要回来住了?你们在省城不是有房吗?过一两年不得随孩子住嘛。”
岳父说叶落归根,总要回来,孩子们大了,以后干不动了,还得住这儿。
旁人附和:“那确实,城里再好也不比咱农村。城里样样要钱,没得钱寸步难行。咱在老家种点菜、种点稻,啥时候也饿不着。”
不知什么时候,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推门进来,敬了一圈烟后坐下跟岳父寒暄。由于口音重,我仅能听明白个大概——似乎对方去年也到了省城,不过是住在城市的另一侧。他和我岳父在外还没能见上一面,于是约好等回省城后再找时间聚聚。
等客人都走了,岳母开始小声埋怨。原来,90年代初岳父在镇上开店时,对方也在开家具店,两家店面离得不远,业务相似,说没有竞争肯定是假的。有天,林业警察突然到我岳父的店里突击检查,说是接到举报,他新进的一批木材来路不对。岳父被带走调查,在派出所关了一晚,第二天家里人花钱找关系,才让他回家。
家里人推测,那次岳父被举报,可能是这位同行干的——当年大家都沿公路收木材,很少有木材出自林场。出事前,岳父刚新进了一批木材,不是熟人,不知根知底,不可能这么清楚。另外,警察来检查前,堆放在那位同行店门口和院里的木材突然都不见了,他像是提前得到了消息一般。
“现在咋有脸过来喝酒?乡里乡亲的,当时咋那么缺德呢!”岳母至今还不能释怀。
岳父喝了点酒,脸红红的,摆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也没有啥凭据嘛。都二三十年了。”
然后给妻弟打电话,听到父亲想回老家盖房,妻弟在电话中一下子沉默了,过会儿反问道:“不是还有那套安置房么?”言下之意是,安置房总归是要建的,再等等就是,在老家盖房没必要。
听他提起那套安置房,岳父更生气了,挂断电话就跟我们抱怨:“如果不是当时他一逼再逼,我是不会买的。”
夜里,一家人在四叔家歇下,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桌一床。山里夜间冷,我裹紧被子,耳畔是潺潺流水声。
3.
大年初三的早上,四婶端来饺子让我们先垫垫胃,说厨房里还在炒菜。我们去厨房帮忙,妻子说她昨晚听到了一阵敲门声,四婶回道:“没听到啊。”随后不吭声。
岳母眼神示意,让妻子别再讲了。
原来,头天晚上敲门的是我妻子的小姑。她从浙江赶回来,到镇上时已经凌晨一两点了,她在老家没有房子,又不想深夜打扰老母亲,就想着住四哥这儿,但敲门却怎么也没人应,打电话也没人接,等了大约十几分钟,只好驾车赶往县城住宿。
四婶见大家心照不宣,便说:“我就是不愿开门,谁家女儿跟她一样,几年不回来。老妈过生日,像跟自己没关系似的,不帮忙就算了,早点回来不行吗?我就不给她这个面子。”
四叔在一旁默默听着,没劝解,我岳母同样不语。
多年前,四叔四婶在外面打工相识自由恋爱,可是奶奶在老家已经给四叔说了门亲事。他的“自作主张”令奶奶大为光火,所以四婶第一次来家里时,奶奶爱答不理,嫁进门后,奶奶照旧不大喜欢她。四婶跟小姑年龄相仿,看到奶奶更疼小姑,四婶自然有些不平衡,她常跟妯娌们说:“老妈不是疼女儿吗?以后看是谁在身边(照顾)。”
小姑原本是嫁到镇上的一户人家,夫家离娘家不远,但她的丈夫出轨了,还没离婚就搬到县城跟情人同居。小姑回娘家待了两年,因为不想再面对周边流言蜚语,只身前往浙江打工。后来,她在那里认识了第二任丈夫,婚后就定居在那边。许是离得太远,这些年小姑很少回家,跟老家人的关系也淡了不少。
听说我岳父准备回来盖房,小姑也不怎么表态,如今,她已经习惯凡事由丈夫张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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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后,我们前往妻子的二伯家做客。二伯家的房子位于半山腰,远远看去,一些民居点缀其中,很是秀气。妻子说,如果5月份来,一望过去,山腰上全是油菜花,别提有多美了。
午饭仍然是信阳菜,二伯夫妇在厨房忙碌了很久,端出来炖腊肉、炖牛肉、炖鱼块、腌辣椒炒腊肉、鸡蛋饼、莴笋炒肉丝等。看大家坐定,他们才稍微歇息下。
这两年,二伯在广州包了个小型的废品收购站,很忙,春节前才赶回来。他长相忠厚,不爱言语,总是默默听大家说话。有时别人给他敬酒,他就一口喝完,露出难受的表情。二婶瞥见了,让他不要多喝,他就憨憨地笑笑。
二婶的皮肤保养得很好,五十几岁的人,脸上皱纹也不多。据说,二伯是出了名的疼媳妇,婚后二婶一直在家待着,奶奶就骂她懒:“天天在家等汉子回来做饭。”她脸皮薄,有一次被婆婆骂到跳塘,寻死觅活的,多年后还是众人的笑料。也就这几年,他们的孩子上大学了,她一个人在家待着无聊,才前往县城打零工。
当年因为家里孩子多,条件不好,二伯直到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我岳父很着急,为他张罗了不少次相亲,最后他相中了面容姣好、家庭条件也差的二婶。他们结婚时身无分文,我岳父那时在镇上的门窗生意却做得正好,手里刚攒了一点钱,没多跟我岳母商量,就拿出一大笔来,帮二弟盖起了几间青砖石头做地基的房子。此外,他还给二弟打了一套桌椅柜子等家具,事先声明只算木料钱,工钱不要。岳母清晰地记得那个数,花了将近两千块。
盖房的钱,二伯手头宽裕后才开始还,零零散散的,七八年才还清。当时村里还有人在背后怂恿他:“自己兄弟的钱,不着急。”一次,我岳母听到了,正色道:“兄弟又不是父母,亲兄弟还明算账哩。”对方讪讪的。
尽管出钱出力地帮衬,我岳父在二婶这儿也没有落着好——当年面对媒人和女方家人的盘问时,我岳父把自己二弟的年龄少报了七岁,直到嫁进来两三年了,弟媳才发觉自己被骗。之后每每二伯夫妻俩吵架,二婶都会把这事拿出来絮叨一遍,甚至有一年春节,当着一大家子面,二婶不客气地说:“兄弟窝囊,做哥的也欺骗人。”二伯性子怯懦,没有立刻反击,我岳父伤了面子,拂袖出门。
时间一晃,快三十年过去了,二叔的家早已变了模样。他推倒了老宅,在原址上重建了一座平房,如今平房的墙壁上也有了漏水的痕迹。岳父打量着房间内的陈设说:“老二,你这房子又该修了。”
这些年在省城,除了做门窗家具的生意,粉墙刷腻子的活儿,岳父也无师自通。跟专业施工队一样,他有一整套工具,每次搬家都带着。有次他在我家成功露了一手,就忍不住得意:“如果我回去盖房子,别人把顶一封,外墙和装修都不用找别人了,费那钱干啥。”
可二伯却不建议岳父回来建房,说回来了也没有啥营生:“年龄大了,能干点啥?养牛,每天去放牛,一年能落点儿,没得意思。喂猪可以,不过风险大,这几年猪瘟多,都赔了。在家是没啥指望了,都是没办法了才到家。你看看现在村里的房子,一年就过年时住上几天,都空着呢。”
岳父顿了顿,又淡淡地说:“我和你嫂子,终归还是得老在这片宅子里。”
岳父曾说过,他的根在老家,如果真到老(死)的那一天,家里总得有房子发丧。那时候肯定不能用别人家的房子:“又有谁会把房子借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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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的老宅离二伯家不远,饭后,我们折过去看。
在妻子的印象中,她家是一座瓦房,下面石头地基,房顶铺的椽子、木板、瓦片、薄膜。她上小学时,一遇到下雨天,家里常常要用各种盆子接水,她一晚上都不敢睡沉,总担心房子会倒塌。后来她上初中住校,每周放假也不回家,就在镇上父母做生意的门面房住。再后来去县城读高中,去省城上大学,对老房子的记忆越来越淡薄了。
山间自有一种宁静和质朴,空气中似乎都氤氲着湿气。前方莽莽群山,眼光掠去,都是茶树,听说村民一到春天还会去挖野菜,吃不完就晒干存放着。当年的石头路如今成为水泥路,不过仍然狭窄,有车辆相会时都要小心翼翼地避让,下方就是几十米深的沟壑。小河上的旧桥已经坍塌,妻子说,当年涨水时常常淹没小桥,如今只剩鹅卵石了。
一路上,不时能看到石头底座的老房子,有村民家贴的春联风干后随风飘着,似乎今年没回来人。这两年,村里人都往镇上买房了,村里盖房的也都尽量靠近镇上或公路边,如果岳父要盖房,估计也得往外边挪挪了。
我们经过一户三层楼房时,一位伯伯回转身,看到我岳母和妻子时愣了下,然后泛出高兴神色:“你们回来了啊,这是娟娟一家吧?要是在大街上看见,我都不敢认了。”
寒风中,双方热情搭话。当年我岳父岳母在镇上开店时,这家人也在镇上开五金店,相隔不远,互相都有关照。后来这家的儿子媳妇又在隔壁开了家粮店,兼卖各种土产日杂,一家子在乡间过得平静殷实。
分开后,岳母感叹:“如果当年不出去,店面现在可能还开着,你们不管啥时候回来,家里都有个营生。”
待我们到达老房子时,妻子已经感觉有些陌生了。这里只剩瓦砾堆,上方完全坍塌,完全看不出从前的模样——2016年,一场大雨后,房顶颓了一半,担心房子突然倒塌伤到人,岳父索性找人用推土机推倒了。
临走时,岳母突然开口了:“这房子,要盖就盖吧。”
4.
晚上,我们在三叔家做客。
三叔住在镇上的一栋临街商铺里,一层是门面,二层住人。他年轻时在广州打工,三十多岁回来沿街做生意,这几年才把生意关停。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偶尔说话也慢条斯理,不时提起一些政策方针。这几年他一直在村委帮忙,我问他是不是村委委员,他头也没抬:“就是帮帮忙。”
天冷,三叔把煤球炉抱过来,几个叔伯喝酒,女人们就围着火炉聊天、嗑瓜子。我发现,岳父在三叔家明显沉默了许多,不像中午那么健谈了。他吃了几口菜,默默地把杯子里的酒喝完。
妻子曾跟我讲过,岳父与三叔的关系比较微妙。早些年岳父在家做生意,三叔里里外外都听他的,后来他去了省城,加上这些年发展不是很顺,在村里有份差事的三叔则逐步成为大家庭的“话事人”。
三叔为几个兄弟都办了低保,一个月能拿两三百块的补助,还把四叔办成了贫困户,让他得以用低价购得一套镇上的安置房。我岳父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申请了镇上的安置房,但最后却被人举报,说他在省城已经买了房子,算不得贫困户——是我岳母跟同乡聊天时说漏了嘴,对方把消息传开了。眼看郑州的那套房子交房遥遥无期,老家也无房可住,每次家人说起这事,岳母都不大自在,有挺长一段时间都在埋怨自己。
其实早年间,我岳父与三叔的关系还不错。三叔在广州打工时,小女儿在出租房外的马路上出了车祸,肇事司机当场被警察带走。听三弟在电话那端哭泣,我岳父心慌意乱,匆匆把家里生意停下来,当天下午就坐火车前往广州。兄弟碰面后,他成了三叔的主心骨,白天奔波,晚上窝在出租屋里对付一宿。
肇事者主动提出赔十万元私了,在90年代中期,这已经不是小钱了,不过三叔不同意这个数目,他听了别人建议,准备请律师打官司。岳父眼看自己在广州快待一个月了,事情还一直不了结,老家那边的很多门窗生意的单子也没法按时交付,客户一个劲儿地催,他就表示想先回家。但三叔不情愿,为此还起了争执。岳父无奈:“就是把我天天绑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呢?”
等岳父回老家时,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了,家里的生意耽误不少,放店里门口和后院的木材也被人偷去一些,搞得夫妻俩互相埋怨。后来三叔打官司,据说赔偿金额跟原来差不多,他也没再提过这个事。
那次三叔从广州回乡之前,托我岳父帮他在镇上买块地,说以后方便做生意或居住。当时岳父已经有了前往省城谋生的想法,他早注意到自己做生意的这片地儿不错,便以三万元的价格从房东手上买下来。消息传出后,有人传“这块地位置好,生意旺”,不久就有人找上门来,愿意以五万元买下,但岳父不为所动。
三叔回老家后开始在镇上收粮食,几年里混得风生水起。后来他搞养殖,养上百头猪,生意好的时候一年挣二三十万,走路说话都神气活现的。五叔是几个兄弟中唯一的大学生,背负着家族的希望,大学毕业后在洛阳的一家企业上班,收入不高。每次五叔回家,三叔都要指责他、笑话他:“上学有什么用?一家人辛辛苦苦供你出来,拿这点工资,打个工都比你强。”类似的话,他说过很多遍。又一年春节,兄弟们在饭桌上再次爆发冲突,五叔喝醉后大哭一场:“你们瞧不起我,那我以后不回来,行了吧?”第二天早上,他不辞而别,从此再没有回来。
我妻子对五叔很有感情——五叔只大她十岁左右,小时候俩人常一起玩,有人欺负她时,五叔总挺身而出。此刻万家灯火夜,不知道五叔在哪里栖身,是否饱腹?妻弟在公安系统上提交过DNA,在网上发过寻亲信息,但都没有任何消息。前些年,岳父每隔段时间就要去几个城市寻亲,走一走。后来失望太多,他也不再找了,私下说:“(五弟)在不在世上都不好说了,说不定被骗到哪里,命都没了。”
我想,五叔决定离开这个家,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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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我岳父想回来建房养老,三叔先是闷声抽着烟,烟头一闪一闪。烟快燃尽,他说话了:“现在农村现在盖房越来越麻烦了,如果要盖就早点盖,否则到时卫星遥感拍摄,把这附近纳入林地范畴,再盖起来就麻烦了。”
三叔最后的意见是,如果大哥确定盖房,过完春节他就去忙活这事。先拿指标,打上地基,多少盖一点,把宅基地占住,至于什么时候完工另说。三叔还自告奋勇,工人到时他去找,现在人都不在老家了,应该找谁他最清楚。运料大车通行什么的,他在村委会也都方便安排,可以多操操心。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盖房子他要参与,甚至要把活儿交给他操办。
说完,三叔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等一个肯定的回复。
我注意到岳母的神情突然紧张起来,她紧盯着岳父,岳父始终沉默以对。
岳母曾私下说过,我们这个三叔,心眼多得很,都用到自己家人身上了。当年二爷爷罹患直肠癌,在医院看病、做手术、化疗花了十四五万,每家都凑了三四万块。几个孩子轮番照顾,熬了一年多,老人化疗受了很多罪,活得很辛苦。有天,二爷爷打发奶奶去村头买他爱吃的小吃,还特别叮嘱了去买哪一家。待奶奶回来,他已经倒地不起了——他喝了整瓶的杀虫药。
二爷爷被送到医院时已经不治了,咽气前,他还不忘叮嘱家人要把他的工钱要过来,留给奶奶养老用。三叔开养殖场那会儿,二爷爷帮他照看猪舍、清理猪粪,说好一个月给三四百块的工钱。老人干了两年多,三叔本应付大约八千块工资,可直到二爷爷躺在病床上,这笔钱都没拿到手。
二爷爷选择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让奶奶很自责:“我当时应该能猜出来的,他牙口不好,又这么多天没吃过什么,突然把我支出去,肯定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做。”
二爷爷的新农合能报销五万多元,手续是三叔去办的。可是等报销款到账,三叔却始终不愿掏出来,理由是他的养猪场因为瘟病赔了七八十万元,债主天天催,他把钱拿去应急了。另外几个兄弟极恼火,无奈,请来家族的一位老人说和,最终拿定主意,这笔报销款哪个兄弟也不落,都留给老太太。由于实在理亏,三叔只好把钱给了奶奶。
奶奶年龄大了,开始是在几个儿子家轮流住上一段时间,后来感到不适应,就要求独居。我猜,这里面或许还有隐情——二爷爷离世前一年,几个孩子轮流照顾他,奶奶目睹老伴失能,一切都要靠别人,也目睹孩子们渐渐麻木,所以一辈子要强的她索性在自己能动的时候不给他们添麻烦,也落个清净。
老房子太潮,对身体不好,两年后,三叔许诺奶奶要给她盖一处新房——那五万块钱又再次回到他手里。两间瓦房盖起后,装修都还没结束,三叔就说“钱用完了”。问有没有账目?他拿不出。
这事寒了几个兄弟的心。
5.
奶奶的寿宴包给了镇上饭店,大年初四这天,家人不用动手,只需准时到饭店就行。上午,我充当司机,把一些不方便过来的老人先载到奶奶家坐坐。客人到了,只有二伯和四叔在迎,没看见我的岳父岳母,我打电话给妻子,她说:“都在四婶这儿,这会儿正说事呢。”
二十来分钟后,岳父和三叔出现了,看不出什么异样,不过岳母和四婶的脸色很难看。我看了看妻子,她给我使眼色,让我当什么都没看到。
这事从始至终没有声张,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奶奶办寿宴,在镇上饭店订了二十桌,定金花了四千块,本来讲好四个儿子均摊。初四上午,四个儿媳粗略算了算自家收的礼金,以及来参加寿宴的人数,发现疫情中一些亲友在外地没能赶回,人数还凑不到十三桌,办酒的费用均摊到每个兄弟头上,大概要四千多元。还有个情况,此前大家也都忽略了:三叔这几年搞养殖,又在村上帮忙,迎来送往多,他的不少朋友不请自来,倒占了大头,而且很多大概已经提前给他送礼了。
四婶一看礼单,不愿意了:“都是老三那边收的钱,凭啥要均摊?”我岳母同感。连一向性格散淡、不愿掺和事儿的二婶也不含糊:“他收钱,我们给添桌菜,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四婶跟我岳母解释:“我其实不是争这一点钱,是争这口气,是看不惯,凭啥每回都是他沾光别人吃亏啊!”
她这么说也是有原因的——2008年给二爷爷办丧宴时,家里几个兄弟有的买菜,有的买烟酒,而三叔就宰了自家的两头猪。他在账上登记的费用并不是猪的成本价,而是对外卖的市场价,总费用最后几个兄弟要一块儿平摊——连自家人的钱都要挣,这个操作让其他几兄弟很不高兴,客人散去后,他们忍了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兄弟们大吵一架,险些动手。
大家以为,这次办寿若不均摊,三叔又会反应强烈,可他的回应出人意料。
“不均摊也行,收到的钱,各算各家的,谁也不吃亏。”他振振有词,“这些钱早晚都是给老太太的。”
三婶帮腔:“这几年在老家帮忙照顾老太太,盖房子,日常要花销的地方多着呢。”
除三叔一家外,其他几个兄弟都不同意他的提议,小姑不多言语,也插不上话。大家各说各的,谁也不让谁,旧账也索性翻了起来。
四婶抱怨说,我岳父、二伯、小姑常年不在老家,平日也是他们夫妇应付各种人情往来。这几年春节,不少客人去看望奶奶,都是自己在张罗招待,这次寿宴主要也是她在操持,如果花费均摊那就不公平了:“我们两口子在老家,如果老太太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到时候还是我们带她看,你们哪个能那么快回来?”
我岳父最后拍板:“老四那部分我来担。”
岳母有些不悦,但当场也没说什么。她知道自己平时不在家,以后有事还需要四弟多担待,兄弟之间的账怎么能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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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街饭店的院子里摆着蒸笼,帮工烧火,大厨做糕点,烹炸鸡鸭鱼肉,一派热闹景象。
时间差不多了,大家陆续入座。客人们见到奶奶,都会跟她问好,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老人家,你福气大啊!你看多少孩子都给你过生日。”奶奶微笑着摆摆手,让他们抓紧落座。
父辈们要陪客,孙辈、曾孙就与奶奶坐一桌,大家分享一年多来的见闻,可能是因为不常见面,联系也不多,都显得客客气气的,说什么都没有太深入。好在孩子们小,吃饭时需要照顾,乱哄哄地吵闹着,多少打破了尴尬的空气。
在同辈当中,妻子和二伯的女儿关系最好,但由于长年不在一个城市,彼此能帮衬的极为有限。三叔的大儿子倒是在郑州,他买的新房离我家开车也就二十多分钟,但这些年来我们彼此很少联系,也没有主动邀请对方去自己家做客。一般是中秋或端午时,岳母这个长辈会邀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妻子经常说:“如果再过一代,离得远,很可能就不怎么来往了吧。”
菜一道一道地上,都是地道的山里味道,奶奶都没怎么吃,总是叮嘱我们多吃。我们也劝她多吃,她指指自己嘴:“牙没几个了。”
最后生日蛋糕端过来,大家一阵惊呼。蛋糕上有个硕大的寿桃,乳白色,晶莹剔透,究竟是奶油巧克力做的还是塑料做的?大家仔细端详,七嘴八舌地猜。几个孩子如看见宝物一般,眼巴巴望着太奶奶,希望自己可以分到寿桃。奶奶笑了,拿起一个叉子敲了一下,寿桃破了一角,是奶油。
岳母先端起饮料,几个婶也放下筷子举杯:“老娘,祝你生日快乐啊。”
几个孩子不用教,立马跟着喊:“太奶奶生日快乐!”
声音很大,客人们都纷纷看过来,不少人也起身祝福。
寿宴在一种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6.
山间有风,午后两点多太阳斜过去就开始冷了,妻子张罗着回去,岳父表示他还要在老家待几天,再陪陪自己的老母亲。盖房的事自然搁置了,不过他也不准备闲着,计划再跟三叔一起跑跑手续,好歹先把手续办下来。如果顺利的话,就地基打起来:“先占住坑,这样就主动了,其他的等以后再说。”
收拾行李的时候,岳母可能又想起了上午的事,还气鼓鼓的,说老家事情就是麻烦,根本理不清:“你还非想着回来!以后你自己回来,我不回!”
岳父烦了:“你不要这么大声音嘛!别人听到不笑话?”
岳母回呛:“怕谁听见?又不是咱丢人!”
回去的路上,岳母在后座哄孩子睡着了,妻子在副驾陪我说话。她问我:“回来这一趟,你感觉我们这里怎么样?”不等我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这里,四叔、五叔都特别照顾我,我们兄弟姐妹都在奶奶家,不过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妻子有些伤感,说奶奶这两年很可能会过得艰难,如果生了病,子女们大多不在身边。前年奶奶咳嗽,持续两三周不好,还转到肺上,家人大为紧张,我岳父也赶回去照顾,人年龄大了,一点风吹草动都担不起了。
妻子纳闷:“你说我们都不在老家,也没人陪,我爸他回老家盖房有啥意思呢?你说我们以后老了,是不是都要这样?你还有老家,还可以回老家生活,我回哪儿?我们这儿嫁出去的女儿,老了也不回来的。”
景物往车后飞快闪去。越往北,景色越苍茫萧瑟,广袤的天地只剩灰蒙蒙的大背景。车进隧道,长两三公里,光线明明灭灭,我们都暂时隐于黑暗中。
岳母突然醒了:“到哪儿了,还得多长时间啊?”
“快了,快了。”我看向前方光亮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