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对徐知剪已经没脾气了。
因为黎锦这里没有长辈又有个“表姐”,徐知剪没再住黎锦家,而是拉着程九住到了造纸坊那边的临时工舍。从造纸坊过来有点远,黎锦一开始的想法是,她早些起来,天将将亮就下田,把事做的差不多,徐县尊过来她就可以回室内待着,然后下午没那么热了再出门。
哪晓得,徐知剪早上过来,看到黎锦忙活了很久的样子,知道她披星戴月就下田干活,第二日,到得比黎锦还早!
搞得她差一点露馅——时间太早了,她图凉快,就只穿了层薄薄的裹胸,压根就挡不住身体的女性线条。
还好,当时素白和点红来送她和秋葵,见到门外站着传说中的徐县尊,素白赶紧拉着点红退回门内,完美演驿了一个见到外男自觉走避的大家闺秀后,伸着纤纤素手捏着调儿在里面叫她:“表弟,你来。”
秋葵愣了一下,眼疾手快地将灯笼绕到身后,不让灯光直接照在黎锦身上,看起来,像是在给退回门内的表姑娘照亮一样。
黎锦镇定地没有动,将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先和徐县尊行了个礼:“大人。”
徐县尊看了眼她身后,无奈道:“四郎何须多礼?”
黎锦笑吟吟:“礼不可废。”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身后,说,“此乃家表姐,大人还请稍候,容小民与她说两句话。”
得到准许后她退回屋内。
这一说话就用了些时候,再出来时,天光更亮了些,潘十八他们都从隔壁门出来,准备去砖场制砖了。
三方在门口碰面。
潘十八带着人,特别有眼力见地行过礼后就溜了。
徐县尊知道潘十八等人的身份——京中万掌柜借给黎锦办事的人手,也没在意,微微颔首后,转头看着微光中的年轻人,笑问:“忙好了?”
黎锦也笑着回:“好了。”施礼道歉,“劳大人久等。”
徐知剪摇头。
他身边就带了一个童子,黎锦上前,童子自动退后,与秋葵一起。
看着面前走着的两人,童子眼里浮起些疑惑:似乎回去了一趟,杜郎君的身形有些变了?
和徐知剪不一样,有前些日子撞破黎锦“表姐”沐浴的尴尬在前,知道那位表姐也在,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也令得县尊大人在乍见面时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表姐”身上,以至于有点忽略黎锦这个正主,徐知剪的童子却是从一开始注意的就是黎锦本人。
刚初见时,尽管光线昏暗,但童子还是看清了黎锦的样子,尤其腰线的地方,没那么粗吧?
他想着,不自觉还伸手凌空比划了一下。秋葵与他走在一起,看到他的动作,约摸也猜到了一些,眼珠一转,看清脚边地势后,往旁边稍微挤了下,下一秒,童子脚下差点踩空,“吧唧”摔倒在田埂和水渠间的缝隙里。
下巴还被磕了一下。
童子人都被磕懵了,陷在坑里出不来,前面已走到田地深处的黎锦和徐知剪听到动静回过头,前者忙问:“有没有摔伤?”
两人又一起走回来。
秋葵已经放下灯笼去扶他了,顺手还把童子手上摔开了的灯笼捡起。
听到黎锦和徐知剪相问,童子脸一红,就着秋葵的手站起来暗暗呲了呲牙,扬声说:“小的没事,没有事!”
黎锦拿灯照着他,徐知剪问:“确实没事?”
童子摇头。
黎锦看他一眼,笑着转头和徐知剪说:“天色未明,田埂狭小难行,大人不若带他先行家去。我请的阿嫂一人做饭有些忙不过来,不若请小童前去帮帮忙,也算是解我一愁。”
徐知剪磨拳擦掌,表示:“我与你一起下田。”看向自己童子,“听到杜郎君的话了?你既走不惯这地方,在此也是添乱,先行家去,帮着烧烧火,做做饭食。”
童子:……
他觉得自己好冤,不就摔一跤嘛?怎么就成走不惯了?
可惜,他家主人并无想听他申冤的想法,吩咐完,即拉着黎锦走了。
秋葵捡起旁边自己的灯笼,默默施一礼,低眉敛目地也跟着走了。
从始至终,没人发现她的小动作。
童子一瘸一拐地在原地唉叹:怎么就突然摔跤了呢?浑忘了之前自己对黎锦的揣测。
而黎锦,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曾被个童子怀疑上了,她见徐知剪神色如常,就笃定他什么都没发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得不带着这位县尊大人下了田。
这会下田,要做的事也多,黎锦实行严格的田间管理,禾田里水深了,要挖掉一些,水浅了,又要放入一些。
此外,田埂上的野草也得及时清理。或许是田里肥力供应还算充足的原因,她田埂上的杂草长得都比别人田里的茂盛,先前忙着授粉的事没顾上,这会得把这些杂草都清理了。
还有,禾田里的稗子也得尽快除去。
五亩田,尽管这时候的五亩没现代那么多,但就靠黎锦和秋葵两个,也够忙活的了。
徐知剪愿意加入,黎锦一点都不跟他客气,就盼着他知难而退,所以给他的活是最辛苦的。
割草。
田埂边长的丝毛草,不小心就割到手。
而且那么长的田埂,一早上割下来,没干过活的人,铁定会晕。
徐知剪倒是硬气得很,将灯笼杵在田边,就着微光,一直在那卖力地割,间或累了,他会抻一抻腰,走回来问黎锦种田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那样。
一地父母官,能懂稼穑之事是百姓幸事,所以只要他问,黎锦就答得很仔细。
徐知剪问完,终于还是问出了最终疑惑:“四郎曾也是大家公子,何以对稼穑事如此熟悉?”
黎锦特别平静:“家园被毁,再大家公子也总要食饭。”
此时虽然太阳还没出来,然天光已亮,徐知剪看着站在田中央的她,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忧伤,顿时不好再问,叹一声,说:“好在如今天下一统,四郎眼见也能否极泰来,重振家业。”
黎锦打起精神,微微抿唇笑了笑:“托大人吉言。”
无意中戳到了她的伤心事,徐知剪除了农事,没好再问她别的。
而且放眼望去,田垅里尽是农人,他们一样忙着割草、捉虫、采野稗,黎锦所做的,似乎和大家并无不同。
天亮后,看到县尊大人竟然也下田干活,蔡庄头等诚惶诚恐要来帮忙,徐知剪问过黎锦,得知不需要后,温言谢绝了:“大家且忙自己的,我不过是来学点稼穑事,不亲自动手怎知稼穑艰辛?诸位乡老且别拦。”
他言语温和,态度亲善,立马博得了一众好评,乡亲们的彩虹屁吹个不停。
黎锦也跟着收获了许多好评。
她田里禾从一开始就长得好,村里人颇多关注,所以基本上后来黎锦怎么做,他们都跟着做。尽管种出来的水稻,抽的穗没有她的那么长,但对比往年,已是肉眼可见地好。
今年天气也较往年好,算得上风调雨顺。
所以村里人最爱说的一句话是:“郎君是我们的福星,自郎君至,此地样样皆顺。”
间或还有说漏嘴的,不及改口,叫黎锦“娘子”,听得她一头汗。
好在说话的人年纪大了,声音含糊,乡音浓重,徐知剪没大注意。
经此一节,黎锦他们手上的活都耽误不少,徐知剪的童子出来叫他们家去用饭时,黎锦几亩田里的稗子都快拔了一半,徐知剪一丘田里埂的草还没割完一半。
秋葵也一样是割草,一早上,割了两丘田,还是两丘大田,简直能顶徐知剪三个还有多。
都到家坐到桌前吃饭了,对比个人劳动成果,徐知剪仍旧略自闭:“果然四体不勤。”
黎锦递给他一碗盛好的饭,笑着说:“大人不能如此说,人各有所职,自然也各有所长……”顿了顿,她一下抓住徐知剪的手,“等一等,大人受伤了。”
他虎口处被割了颇长的一道口子,正自内往外渗血。
他手背还不知被什么虫子咬到了,密密麻麻好些红点。
黎锦转头叫秋葵:“帮我把家中存酒,还有床头的药箱一道取来。”
六七月的野外毒,小伤也不能轻忽。
酒和药箱很快取来。因着下地种田受伤难免,这里的酒是黎锦另外取的,用的蒸馏法略有不同,出来的酒度数高许多,一直被黎锦当酒精用。
白酒一倒出来,徐知剪就闻着了,他惊讶道:“此乃神仙酒?”
聚味楼的神仙酒,当真是“芳名远播”,黎锦摇摇头,在他手腕上按了按:“别动。”她没有解释酒来历的打算,扯着他的手指放在桌沿外,将白酒淋上伤口,然后酒上药粉,用干净白布帮他虚虚裹了一层。
徐知剪先还看着她的动作,及至不禁意间抬起头,他忍不住微微怔了怔。
屋内的光线并不刺眼,她低着头帮他处理伤处,小巧的鼻端渗出细微的汗珠,长长的睫毛扑扇着,眉目沉静而温柔。
他脑海里莫名想起酒醉的那夜,他扯着她要与他同眠,不提防下,她被扯倒在他身上。
酒意深浓,可他在那浓浓的酒香中竟似闻到了一缕好闻的幽香,还有,手上的触感,纤细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