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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一个惊颤站了起来,将他一把推开,与此同时我猛然清醒,记起了妹妹说的那四个字。
将死之人。
“你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妖?”我抄起桌上的烛台,将烈焰对准他的方向。
可火光中的他,依然俊俏如初。
我又望一眼铜镜,里面还是那个面目可怖的老怪。
男人理了理他的袍子,缓缓站起身向我慢步走来。
“我是你的丈夫。”
“ 为何我妹妹说,我嫁的是将死之人!村里人还把我叫作苏丹羊!
该不会,你就是靠吸食女人生命续命的鬼?”
男人笑了起来,抬手间他的身边升起一阵烟雾,他的一身黑袍轻轻飘了起来。
再看清时,他的下半身已变成粗壮的蛇尾,快速向我爬来,缠住了我的腰。
“没错,我是快死了。但我要的不是你的命。”
我想呼救想逃离,可身体被他的蛇尾越缠越紧,呼吸都变得困难。
男人伸出手抚着我面色铁青的脸,这只抚摸过我的手,不知经过多少春秋年代,
可能在下一刻,他的肉身会融化成一堆腐物,露出嶙峋蛇骨。
“事实上,一开始我需要的,是你弟弟的身体。”
我瞪大了眼,“你还喜欢男人?”
见我不解,他瞬间松开了尾巴,把我轻轻放下。
然后他化作人形坐在桌边,凝视着铜镜里可怖的自己,开始向我娓娓道来:
“可怕吧。现在的我这副模样。抱歉,不是有心吓着你的。
这片地方,从古至今,就是不祥之地。”
说着,他伸手指向了窗外的山林。
“五百年前,我从一条小蟒修炼成精,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林。
而后,听闻一群逃避战乱的人,来到这里开山劈林,组成村落长居此地。
可这里并非什么风水宝地。
年年少风少雨,夏日炎热缺水,冬日又凌冽至极,深林的沼泽还有毒雾。
村中一老者在山中无意发现了我的存在,知道了我有滋养生灵,呼风唤雨的能力后,
便召集村民为我建庙,将我供奉起来,以求风调雨顺。
可随着年岁渐增,我的本体一次次蜕皮新生,已达大限难以再生。
恰逢来年大涝大疫,村落死伤惨重,叫苦连天。
村中有一祭司从古籍中,尝试了一种换魂续命的秘术,将一壮年男丁献给我,供我附身。
作为交换,希望我能保佑村庄年年丰收,无灾无祸。
从此以后,每隔百年,我就替换一副人类的躯壳继续活着;
不知你是否留意,每隔百年,你们的村子就会遇上致富的机会。”
我回想着,确实相比于其他村落,我们村子确实有着说不上来的古怪。
虽然位处于偏远山谷,但从未缺乏各种资源。
奶奶以前说过,以前省里想给我们修建公路,但山势陡峭不好实施,
结果一场小地震,将山体震平,而滑落的山石却并未伤到村子半分,堪称奇迹。
很快,公路就修建了起来。
还有八十年代发现的矿洞,九十年代挖出了金子。
莫非这些都是已命相换的富贵。
男人继续说道:“最初那几百年,人们总会挑选最健壮的男人献给我,以表诚意。
可后来,他们开始不再送上男丁。”
他顿了顿看向我:“他们转而送给我,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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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为我献祭过的血脉后代,才能被我附身,但他们开始舍不得将自己的子嗣献身于我。
于是村子里的每个宗氏,轮流献上他们血脉中的适龄女子。
新娘与我结合后,怀胎三月,幼蛇破腹而出,我的灵魂便转生成功。”
听见这番话,我我背脊一凉,想起地洞中被锁着的新娘尸骨,和她们被撕裂的婚服。
她们都被家族强行献给蛇神,怀上蛇胎后关在地牢里,
直至蛇神转世,她们才在剧痛与绝望中生生被咬穿腹部而死。
“你简直是恶魔!”我怒骂道。
蛇神的面色变得凌厉,“恶魔?恶毒的,是我么?
曾有过很多个新娘,在成婚之夜过后,爬下悬崖想逃出这山。
她们不知逃了几日几夜,我在山顶看着,也并未阻拦。
可她们最后都不知所踪,而两三个月,就有新鲜的蛇胎,送到我庙前。”
这下我明白了,我们的村子,的确是个不祥之地。
是片吃人的土地,所谓的吃羊,其实是“吃”女人。
逃跑的新娘,即使回到村里,也会被村民关在地牢里,直至生育完成,延续“富贵”。
蛇神叹了口气:“我说了,我快死了。
这副身子的血液并不健康,不知患上了什么隐疾,我的血管里时常剧痛,就像硫酸流过皮肤。
你瞧——”他指向铜镜。
“我的皮肤开始褪去,但没能长出坚硬的鳞片。它们轻轻一拨,就会脱落”说着他轻抚过自己的手背,稀稀落落得掉下一地的黑鳞。
“我强撑了半个世纪,如今已等不及蛇胎转世,我再不立刻换魂附身,就会修为全废,神行俱散。
按照顺序,这一世是你家的宗族献上祭品。我本与村长约定,将你适龄的弟弟献给我。
随着换魂之日接近,他的魂魄会日渐消散,身体也逐渐虚弱。
可你们家居然枉顾约定,将你送了过来!”
蛇神怒起,向我冲来,掐住了我的喉咙。
“三个月,我就是把你吃了补元神,也再等不了三个月!”
而此时的我,眼中再无惧色。
原来如此,许久未见的弟弟,像是大病了一场面色虚弱。
妈妈说的,我的亲事关乎到他的性命,竟是用我的命,换他的一线生机。
我看向窗外山村的方向,脸上泛起了笑意。
“蛇神大人,稍安勿躁。我给您带路,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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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说,即使把我吃了,也没办法活下去。
冤有头债有主,何不直接找上我家门,把我弟弟生吞活剥了给您续命。”
蛇神松开了掐住我的手,说:“多年来,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下山。
只是初代的祭司,为我建庙时画了结界,我也出不了这山。”
我望着家的方向,思索了一番,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我转头抬手,抚过蛇神冰冷苍白得像雪一般的脸,“你可以等我几天吗?”
他轻轻抬眸:“你有何计?”
我笑着说:“只有我能下得了山,你若信我,给我一两天时间,我可以帮你永生。”
他点了点,默认了我们的约定。
夜晚我躺在床上,想着明日的计划,久久难眠。
而蛇神化作蛇形,盘踞在房间一角。
第二日,黎明时烛火灭了,我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荒残的茅草屋里。
蛇神已不见踪影,同时精美楠木雕刻的太师椅、拔步床,全然消失不见,
只有腐化的木板堆砌起来的残破家具,还有散落一地的黑鳞。
唉,金碧辉煌也不过是迷人眼的幻术罢了。
我起身掸了掸灰,走出茅屋,沿着陡峭的悬崖拾级而下,
走了快一天,我终于在茂密的山林里,看见了那颗眼熟的歪脖子树。
凭着记忆,我慢慢摸索着来路,在天黑前走回了村口。
村口摆着给我送亲时的花圈,两边立着灵幡。
“嘿,我回来了。你们是来迎接我的嘛?”
我朝背对着我,在村口抽烟的两个小伙子打招呼。
他们转头看见我来,吓得两腿儿一溜烟扔下烟头就跑。
我笑着慢慢踱步走回家,边走边喊:“爸!妈!你们刚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看你们啦!”
不一会儿,我察觉到沿路家家户户的窗后,都藏着一双窥探的眼睛。
刚到家门,我发现背后已悄悄站满了不怀好意的邻居,像一头头猎杀前的野兽,不敢断然上前,眼神却盯紧了我的死穴。
而眼前的屋子贴着红双喜,挂着大红灯笼,透过玻璃窗往里看,
爷爷、爸妈与弟弟交杯换盏其乐融融,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毫无将我献祭后的哀悼难过。
八目相对,瞧见我来,他们一瞬间都怔住了。
爸爸率先推门而出,眼神错愕:“你,怎么回来的?”
我大笑:“当然是走回来的~”
然后一瞬间,我收齐笑意,眼神不带一丝感情地盯着他:“你是没想到,我还能回得来吧。”
妈妈从门后踌躇着走出,想把我拉进屋里:“娃儿,你,你别怪我们,进来再说吧。”
我推开她的手,一下秒,身后的村民一涌而上,把我架住。
妈妈急哭了似的,红着眼跪下求村民们松手。
而我毫不畏惧地转头看着摁住我的野兽:“怎么?想把我锁起来,等死是吧?”
爸妈怔住了。
我又看向他们,依然笑着:“村子的秘密,我都知道了。我就不跟你们拐弯抹角了。
我来是帮蛇神带话的——他等不及灵胎转世,你们当初约定是谁,就献祭谁!”
然后我抬头,看着屋内被爷爷护着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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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真的?”压着我的其中一人问道。
“你们不信,就把我关两三个月试试看呗,看我到底能不能诞下蛇胎。
不过——如果蛇神等不及,他老人家死前迁怒了大家就不好了。”
说完,我摊开掌心,里面是一片蛇神身上脱落的黑鳞。
压着我的村民们这才松手。
“最近收成不好,又无风无雨!这孩子的命,能换一座金矿!”领头的屠夫指向屋内的我弟。
村民又一哄而上冲进屋子里,想把我弟架出去,把爷爷脸色吓得煞白,爸妈死命拦在门口。
“等会!等会!我们家还有一人,能立刻给蛇神转胎!”
爸爸大喊道。
众人惊诧:“难不成,你想牺牲自己?”
爸爸摇摇头,指向了屋里蜷缩在墙角的,我那捡来的妹妹。
“她虽然不是我家亲生的,但她确实怀的是我们家的骨肉,是我们的血脉。”
村民们静了下来,纷纷瞪大了眼睛,过一会儿大家才逐渐回过神来:
“没想到啊!之前还纳闷你咋转性了,会收养个无亲无故的女孩。原来你下了一盘大棋!”
我也呆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妹妹。
爸爸解释道:“十年前,我们就算到,蛇神这一世会转生在我们家。
我们从外地捡了个弃婴,想着将来把她当作我们家的后代献祭出去。
谁知一年前,土地里突然流出酸液,天空下起酸雨,庄稼农田尽毁;
我们拜见蛇神,才知他病入膏方,危在旦夕,而他执意要以我儿子换命!
风水大师还戳破了养女并非亲生,蛇王一闻就能识破,故不能当作祭品!
所以我们只能做两手准备,先把女儿嫁过去,如果依旧来不及供他转世,
就把这孤女肚子里的男胎,献给蛇神附身。算一算日子,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
希望大家高抬贵手放小儿一马,可以把她抬去庙里。”
语毕,村民立刻上前抓住妹妹。
“不,救命!不要!”妹妹苦求着。
“等等!”我喝住他们。
“现在天黑山路也不好走,你们就不怕遇上死在你们手下的冤魂索命?”
我冷冷地说着。
“等明日再上山也不迟。”
“说得对!”“就再留她一晚!”说着村民架着妹妹,将她拖去了上次囚禁我的那个地牢。
我和爸妈跟在人群后面,相顾无言,妹妹的哭喊声求救声响彻天际。
“娃儿,对不起。”妈妈小声说。
“闭嘴。”我红着眼没抬头看她,“别假惺惺的。”
来到地牢,妹妹被双手拷着,锁在墙边,和另外十几具白骨一起。
而我和爸妈回了家,孱弱的弟弟缩在沙发一角,不敢支声。
隐约的,我听见他在低声抽泣,爷爷也发觉了,他怒骂一声:
“男子大丈夫哭什么!不就死了个媳妇!等蛇神降神,挖出金矿,你有的是钱娶漂亮老婆!”
爸爸给我端来一碗汤,依旧不与我说话。
这汤,我自然是一口没喝,只撂下一句话:“我很累,先睡了。”就回了房间,反锁住门。
夜深,我见全家都已熟睡,偷偷溜出门,来到妹妹当初探望地牢里的我时,找到的那个老鼠洞。
“妹儿。”我轻声唤她,怕惊动了未入眠的村民。
“姐!救我!”牢里的她果然没睡,带着哭腔立马应声着。
“别怕,我一定想法子弄你出去——到时候他们找不到你人,就只有把我弟献出去了。”
“没用的姐,铁门锁上了,你也进不来的。等等——”
妹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姐,你身上是不是带着蛇神褪下的鳞片。你还记得我那天救你时,送来的酒么?”
我猛地想起那杯暗紫色的液体里,漂浮着的黑鳞,难道?
“姐,那天我给你的,是假死的药,用蛇神退下的鳞片泡的。蛇神不娶死人,没办法转胎。”
我震惊:“你哪学来的配这种药?”
“小时候在山里捡过一片,吃着玩儿了,结果晕过去半天。
爷爷说我呼吸都没了,脸色铁青,后来给我催吐才救回来。但他们不知道我是吃的这个。”
月光下,她面色平静又绝望:
“我知道,不是你嫁过去,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没命。
你去城里后,爸妈怕喊不了你回来,错过献祭的日子,就做局让我怀上了这个孩子保底。
可我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命,想着只要我把男胎生下来,这样我们都能保命”
这下我了然于胸,我和妹妹都是受害者罢了。
我从兜里又掏出几片黑鳞,扔到她眼前:“现在我用同样的办法帮你。
记得,明早看见太阳了,再吃,不然怕来不及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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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未亮,我就跑来地牢,隔着铁门,看见妹妹已瘫倒在地,面无血色。
我回家一进门就喊:“不好啦!妹妹服毒——死了!”
爸爸一听,从床上惊坐起,立马往外跑,爷爷也睡眼惺忪地瘸着腿跟上去。
只有妈妈不动身,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是不是你下的毒手。你妹妹怎会忍心,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害死。”
我笑笑看着她,说道:“怎么?你不也忍心么。”
妈妈愣住了,一时语塞。
很快,地牢门口就乌泱泱聚集了一众村民,村医在妹妹的鼻下探息,又给她把脉。
折腾了一会儿,他无奈的摇摇头:“一尸两命,回天乏力了。”
“老李啊!你说咋办啊!你家三个后代都没法献祭了,今天只剩下他了啊!”
村民把弟弟死死扣住。
我爸气得眼圈发红,一把将我摁在地上,狂扇巴掌:“你个毒女!是你害死了我们家最后的希望!”
我脸被打得发红发肿,却忍不住笑声连连。
村民们顾不上处理妹妹的“尸体”,上前把我爸妈和爷爷都制住,不由得他们反抗,把弟弟五花大绑,扔进了抬我上山的那台轿子里锁住。
爸妈跑着跪着,追着上山的轿子哭了一路,但都被凶恶的村民拦住:
“老李!儿子还可以再生!你不是还有个女儿!你还能抱孙子呐!
但咱村子要毁了,一百多户人都得完蛋!”
最后妈妈哭得声嘶力竭,背了过去,爸爸也晕在了山路上,被爷爷和村医扯着拖着带回了家。
而此刻的我,已解开了妹妹手上的锁拷,帮她催吐,把黑鳞呕了出来。
黑紫色的胃液吐了一地,妹妹终于清醒过来,她的身下也淌满了血,我知道在黑鳞的毒性下,孩子没能保住。
但,毕竟她的命更要紧。
我背起她,骑上村民送货的小三轮,拼命往山下冲,看见了公路后,随即拦下一辆车子,立马往城镇的医院赶。
幸好,及时的医治让妹妹并无大碍,医生说好好修养后,很快就能出院。
安顿后妹妹,我把自己的宿舍钥匙交给她:“等你身体好点了,直接去城里,找到我的学校,趁寒假在我宿舍先住一段时间。”
“那你呢?你去哪儿。”妹妹问我。
“我,还要回山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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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着公路折返,从半山坡开始垂直往上爬,向记忆中的山顶悬崖的方向一路而上。
我祈求自己不要在暮色中迷失方向。
夜色重新统治天际与大地,万物沉入死寂,山间的浓雾再次升起。
朦胧中,我望向山顶方向,一座黑得令人恐惧的庙宇高高耸立。
我会心一笑,找到了,手脚并用加速往上攀升。
抵达山顶,一台红轿停在黑庙前,红黑相衬诡异又美丽。
我推开庙门,踏入殿内,唤着弟弟的名字。
虽然我早已知道,那不会再是我的弟弟。
“你,回来了?”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是阿杰的脸,但并非是他的声音,他的眼神。
“你是来救你弟弟的?”
蛇神已附在阿杰身上,阿杰的身体发紫,看起来已经尸僵。
“不。”
“莫非,你是来与我,成亲的?”蛇神调笑着,尽情享用着他刚刚得到的新躯壳,在我身边轻快地伸展着胳膊。
“我对应了承诺,一日之内帮你续命。你拿什么回报我?”我冷冷地问。
“哦?原来是为了这事儿。”蛇神挑起我的下巴,“荣华富贵,金银珠宝,我的准夫人,要啥有啥。”
“屠村。”我看着他的双眼说道,不带一丝犹豫。
蛇神眼神闪过惊诧,“不行。”他一口拒绝。
“这座村子世代供奉着我,若我屠村,日后岂不是断了香火,没有信徒,我何以成神?”
“若我用你的自由相换呢?
与其说你被封神,不如说你的千年修为都禁锢在这小小的山上。你就不想出去看看?”
话至此,蛇神的目光中有了兴奋的喜色。
三日后,村庄所在的山谷突发地震,巨大的震动引发地陷,大地变成一张血盆大口,将万物吞噬殆尽。
震后,山体滑坡滚落的山石与泥土将裂开的大地覆盖,洪水滔天将山谷淹没。
从此,地图上再无此地。
有传言,大震那晚,有一黑蟒从深山破土而出,消失在天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