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懂什么,咱们柳姑娘那可是左丞相钦点的人物。”
“那眼睛长在天上,怎会真看得上这些穷乡僻壤的公子哥?”
他一边说一边摆摆手。
“行啦行啦,把这菜搬回去,我瞧这几个也吃不出滋味来了。”
“唉……来来,大家伙一起吃,别浪费。”
厅中依旧热闹,觥筹交错,丝竹不断,笑语喧哗,但热闹的这一角,仿佛已与沈阳无关。
沈阳一行人自听澜坊离开后,便一路沉默。
谁都没有再提起柳含烟,也无人追问方才楼中发生了什么。
沈阳没开口,他们便知情势不对,心照不宣地散去。
事关重大,沈阳不敢多言,甚至连几位至交也未提半句。
回到府中,他便匆匆洗净换衣,径直赶往后院书房。
书房内,灯火通明。
章同书早已等候,素袍整齐,手中执卷,神情凝重。
他身前放着一盏清茶,早已凉透,丝毫未动。屋内无声,两人相对而坐,空气仿佛凝成实质。
沈阳缓缓将柳含烟所言一一说出,一字不漏,不掩不避。
听完之后,章同书没出声,也没任何表情,只是缓缓将手中的书卷合起,轻轻叠放到一旁。
烛火跳动,他面色沉静,唯眉宇间多了一道难以察觉的悲凉。
沈阳低声道。
“义父,咱们……要不要避一避?”
章同书缓缓转头,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答话。
沈阳语气多了几分急切。
“左丞相来势汹汹,而且这一次明显是冲着您来的。”
“京城的杀手一旦动身,便不是听澜坊那样的局子能应付得了。”
“您已退位,何必再卷入这浑水?我怕……”
他话音未落,章同书忽然从身旁一叠书中抽出一本册子,随手扔了过来,落在沈阳桌案前。
“啪”的一声不重不轻,纸页翻开,正好停在《论语·宪问》。
沈阳怔了怔,低头看了眼,却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抬头困惑地望着章同书。
“义父?”
章同书盯着他,忽然笑了笑,眼中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淡淡的释然与温和的情意。
“老夫这一辈子,历经官场沉浮,见惯了人情冷暖、世道更迭。”
“最得意的,不是当年被圣人亲点入翰林,也不是三次主持乡试,荐举贤才。”
“而是收了你这个弟子。”
沈阳一愣,嘴角微动,眼中闪过几分讶异和无奈。
这位义父一向严厉寡言,平时但凡称赞他一句,都要拐三层弯。
如今突然来这么一句真情流露,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义父,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说这个干嘛?”
他苦笑道。
章同书却没有理会,继续道。
“只是可惜,你太聪明了,心思比我当年还快得多。”
“老夫这个当师父的,也没正儿八经教给你什么,你自己便能悟出来。”
“所以老夫这是师父当的实在是没有什么成就感。”
沈阳微怔,手指不自觉地在杯沿轻敲了几下,才低声道。
“义父,您比我经历的事情多了去了,我还有一辈子要跟着您学呢。”
章同书却笑了,眼神不再是那个布衣老者的疲倦,而是一位身居高位者才有的笃定与从容。
“今天,我就给你补上一课。”
他指了指那本书。
“宪问篇中说了什么?”
沈阳低头看去,口中下意识念道。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章同书摇头,又指了指下一段。
沈阳一怔,目光顺着他指的地方往下看去,喃喃念出。
“子曰:知其不可而为之。”
说到这句时,他声音停顿,骤然抬头,瞳孔微缩。
章同书缓缓点头,眼神如炬,沉声道。
“没错,明知不可而为之。”
沈阳一下怔住了,像是忽然被雷鸣劈中,大脑一片空白,半晌才艰涩开口。
“义父……你难道是要……”
他话未说完,已然心中震动。
章同书缓缓走到窗前,负手而立,身影清瘦却挺拔,仿佛一株老松傲然挺立在风雪之中。
窗外的月光透过竹影斜斜洒下,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仿佛也拉长了他此生的沉浮与坚持。
良久,他开口,声音平缓如常,却仿佛有滚雷隐隐。
“自从老夫退位之后,左丞相一脉愈发势大,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朝纲日坏,百姓愈发困苦。”
“当年老夫不是不知朝局将变,只是想避一避锋芒,留一口气,再图他日。”
“但没想到,这一退,却给了左丞相更大的空子。”
章同书慢慢抬头,目光穿过窗棂。
望着庭院中一片沉沉夜色,仿佛透过风月也看到了数百里之外的金銮殿。
“老夫今日也收到了京中旧友来信。”
他说这句话时,语调微顿,手中却紧了紧袖中折叠的那一角信纸。
“皇上病重,太医院频繁入宫。”
“朝中局势不稳,兵部尚书被调走,禁军主将突然辞任,全是左丞相在暗中布局。”
“他已与三皇子私下达成协议,待皇上气绝,便以朝局空悬、天下不安为名,辅三皇子即位。”
“而三皇子,非长、非嫡、非贤,只是一个被他操控的傀儡。”
章同书转身看着沈阳,目光如炬。
“这天下,老夫岂能坐视不理?”
沈阳心中一震,整个人都有些怔住。
他不是不知朝局暗流汹涌,只是没想到已至这般危急存亡之秋,连皇位之争都近在咫尺。
章同书缓缓坐回书案后,提起茶盏,许久未曾动的清茶已凉。
但他依旧抿了一口,像是饮下这沉沉风霜。
“所以,”他轻声道,“这一次,我必须回京。”
沈阳一下站起,急道。
“义父!若您去了京城,那才是真的刀口舔血!”
“左丞相岂会容您?他在等的,就是您入局的这一步!”
章同书却放下茶盏,仰头朗声一笑,笑声中带着一股久违的豪气与决绝。
“士为知己者死!”
他声音沉沉,压过屋外竹林瑟瑟。
“皇上在我贫寒之年荐我入翰林,于乱世中信我为中流砥柱,授我兵权,托我教子。”
“我章同书这一生,虽未能拨天下之乱,却也未负圣恩。”
“如今,圣体垂危,奸佞逼宫,我若苟且偷生,不如从未受知遇!”
沈阳胸口微微起伏,唇动却未言。
章同书见他不语,又缓缓道。
“沈阳,你年少有为,才华出众,这天下之大,总有你立足之处。”
“但记住,朝堂之争,若无正义之骨,最终只会是权谋的献祭。”
“今日老夫说的这一切,不是为了逼你共赴生死,而是要你明白,何为知其不可而为之。”
“这是为师送你的最后一课,也是我此生所信的根本。”
烛火微颤,照着他面庞如刀刻般坚定的轮廓,那眼中曾经的儒雅温和,如今全化作了凌厉锋芒。
沈阳胸中翻涌,许久未动的热血在这一刻仿佛被灼烧。
他看着这位老者,这位昔日朝堂中被称为定海之石的权臣。
如今不顾生死,只为不负皇恩、不负天下,不由心头一紧,鼻中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