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度提起菜刀的她,成了酒店的镇店之宝
清淼2024-08-12 17:5610,024

1

2017年春末夏初,一天早例会结束,酒店保安老冯站在大门口,乐呵呵地朝我招手:“有热闹看。”我从前台快走几步过去,发现马路对面的同行,那家品牌快捷酒店的门口停了几辆警车,还围了几个看热闹的人。

经理赵姐朝我翻了个白眼:“你那脖子再抻就成长颈鹿了,再让人逮动物园去。”

我悻悻收回目光,赵姐抬手把10块钱塞到我怀里,说她早上没吃饭,让我去马路对面给她买个手抓饼。我一下子来了精神,狠狠地抱了抱嘴硬心软的赵姐就跑出了门,她在后面骂骂咧咧:“看她没见过世面的那出。”

我到街对面的时候,正碰见一脸疲惫的郑警官出来抽烟,他是这块的片警,很年轻,之前我们因为工作打过交道。我先跟郑警官打了个招呼,他朝我点点头,我趁机打听:“咋回事啊?这一大早的。”

郑警官吐出一口烟雾,朝我歪歪头,示意我自己往里看。

只见这家连锁酒店的大堂里坐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孩,一个警察坐在前台的监控显示器前忙碌,另一个警察低声和女孩说着什么。我当即心下了然——这女孩大概是被“捡尸”了。

本地有名的“酒吧一条街”就在这附近,每当夜色降临,这条街上的酒吧、KTV、小酒馆就会一齐亮起霓虹灯,吸引着各个年龄段的红男绿女从四面八方赶来。酒足饭饱以后,一些浓情蜜意的男女会携手钻进附近的酒店,但还有一种潜伏在夜色中的人,专门蹲守那些烂醉、落单且无人照顾的年轻姑娘(喝得失去了意识的姑娘就像一具尸体,所以这种行为也被称为“捡尸”)。

一般情况下,“捡尸的”会把烂醉姑娘带到附近的酒店,摸出姑娘的身份证开房,为所欲为。在天亮之前再悄悄溜走,留下醒酒后的姑娘面对一片狼藉崩溃痛哭。面对这种情况,绝大多数姑娘都怕报警丢人,只好自认倒霉,打碎门牙往肚子里吞,但也有坚决报警的,不吃这个哑巴亏的。显然,大堂里的这位姑娘是后者。

按规定,酒店接待客人住宿必须查验其身份证件,并如实登记。但昨晚这家酒店的前台受不住那个“捡尸人”的软磨硬泡,再加上到了下半夜,自己困得不行,就存了侥幸心理,只登记了姑娘一个人的身份证。这种情况,酒店被罚款是少不了的,要是姑娘的家人来闹,酒店也理亏。所以,当警察带着姑娘上警车的时候,一同跟出来的酒店经理脸色阴沉得可怕,像刚吃了一篮子苦瓜。

郑警官踩灭了烟头,对我感慨道:“都是酒店,就你们家最让我省心,多跟你们赵姐学着点儿。”

我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赵姐名叫赵新萍,是我们酒店的经理,她不到五十岁,中等身材,长相普通,脸上除了岁月带来的松弛下垂之外,没什么明显的皱纹——因为她很严肃,不爱笑。在酒店上班,她格外注重形象管理,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乱,利落地盘在脑后,一身西装也熨得笔挺,找不出任何瑕疵。

可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中年女人,一双眼睛却一点都不普通。

3个月前,我调来这家酒店当前厅主管,刚上岗的时候,赵姐作为我的直属领导带我值夜班——每天晚上,我们酒店都有一个管理层“值班”,不止是为了应对突发事件,还要做一系列的检查与记录,比如店内的水电、燃气是否关好,安全通道是否畅通,监控是否正常等等。同时值班人员还要根据当晚的入住情况,告知餐厅第二天早上的备餐量。

每次我把写的值班报告交给赵姐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小时候交作业给老师的忐忑感。因为我要是写得不对,或者敢糊弄,她就能当着我的面撕了,让我重写。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出了错。

那天我值班,晚上有旅行团入住,酒店直接满房了。我通知餐厅按满房备早餐,可第二天一早我才反应过来,那个几十人的旅行团因为出发太早,早就打过招呼说不在酒店吃早餐。

赵姐来了以后,面对过剩的菜品,一下子黑了脸:“你脑袋里一天天都寻思啥了?你仔细看备注没?那个旅行团不吃早餐,是不是早就说过了?剩这么多菜,第一浪费,第二这是有成本的,你自己家买卖你也这样啊?你也这么浪费啊?我让财务把成本算出来,这个钱你赔得不冤,我作为你的领导也有责任,我出一半。”

被赵姐训了半个多小时,又赔了钱,我站在前台,委屈得不行。前台接待员瑞瑞拍了拍我说:“别往心里去,赵姐那人较真,最烦浪费,也最讨厌别人糊里糊涂的不细心,你是撞她枪口上了。”

我有点不太理解,这种事,我以前待过的那家店也不是没发生过,老板又不知道,店长不追究就没人管,赵姐干嘛要跟我一起赔钱呢?她钱多烧得慌?

瑞瑞笑了笑:“赵姐是帮你长记性呢,而且老板信任她,她就把这当自己家买卖一样上心。”

这倒是真的,赵姐对自己的工作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和严谨。她每天都会踢着一双粗跟皮鞋,神采奕奕地游走在这家酒店的每一个角落,前台忙起来她就钻进来帮忙,客房人手不够,她就脱了外套拉着我和大姐们一起做房(打扫房间)。当天的事,她当天必须解决,如果我透露出一点推脱或者糊弄的意思,她马上就能板起脸训哭我。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遇上一个这么卷的上司挺倒霉的,大家都是打个工而已,怎么就要这么拼命呢?我甚至觉得,她是虚伪,只为立一个好员工的人设。

我们搭班了2个多月,有天半夜11点多,有个男人背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小跑进来。女孩的脸红扑扑的,双眼紧闭,意识不太清醒,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

男人先小心翼翼地把女孩放到大堂的沙发上,十分体贴地帮她整理了头发,语气急切又心疼地埋怨:“让你别喝那么多,非不听,你看看喝成这样。”

说着,他熟练地打开了女孩的小挎包,翻出身份证拍到前台,脸上甚至还带了一丝腼腆的笑:“开个房,我对象喝多了。”

赵姐一把按住了身份证,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那个男人:“你的身份证也得登记。”

“我忘带了,我用我对象的。”

赵姐摇头:“那开不了(房),必须双方都得登记。”

“行,我换一家。”

男人也不多纠缠,伸手就想拿回女孩的身份证,赵姐却不撒手:“她喝不少,躺我这醒醒酒,你走吧。”

男人急了:“这我对象,我凭啥给你留下?!”他一边说一边走去沙发旁推那个女孩:“宝贝儿,宝贝儿,我是不是你对象?”

女孩皱了皱眉,发出了类似“嗯”的声音。

男人登时来了底气:“你看看,我俩是对象,你多管什么闲事!”

因为女孩“嗯”了一声,再加上男人十分理直气壮,我一时间也有点拿不准他俩的关系。我悄悄拉了拉赵姐的衣角,想让他们走了算了,赵姐却寸步不让:“不行,这姑娘进了我这个门,我就不能不管。要不咱们等会儿,要是她清醒点了,能说话了,说她是你对象,那我免费让你们住一宿,要不我就报警。”

“报警”两字一出,男人明显有点慌了神,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就推开门跑了。

男人走后,赵姐让我倒杯热水喂女孩喝下去,又去客房借湿毛巾给她擦脸,还找了一条毯子给她盖住暴露的大腿。我忙活了好一会儿,女孩吐了一次,才稍微清醒了一点。

原来,她是个学生,闺蜜今天过生日,约她去酒吧一条街玩,她第一次喝酒,几瓶啤酒下肚就失去了知觉。不知道为什么,闺蜜没管她,她就被“捡尸的”给盯上了。女孩得知刚才发生的事,吓得哭着给家里人打电话,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接走了她。

事情结束已经是下半夜了,赵姐的脸上却一丝疲色都没有,在前台“唰唰”写值班笔记,一边写一边告诉我哪里要重点检查。我有点怵她,但是憋了半宿,还是大着胆子提问:“赵姐,你咋就那么确定他俩不是对象呢?万一真是对象,你还真免费让他俩住啊?”

赵姐像看傻子一样,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之后朝我翻了个白眼后,把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拍到了前台上。

“他俩怎么进来的?”

“那男的背着那个女孩进来的。”

“那女孩穿的啥?”

我恍然大悟——5月,我们这个东北城市还没咋热起来,街上的人大多穿着薄的长袖长裤,而这个女孩大概是为了好看,不怕冷,在晚上穿了件超短裙出来。那个男人进门时,是把她的两腿岔开驮进来的,因为裙子太短,女孩的内裤和半个屁股都露在了外面,一路上引人侧目。要是正经处对象的,不管是抱还是扶,怎么可能任由自己的女朋友在大庭广众之下走光呢?

赵姐见我才反应过来,骂道:“你眉毛底下那俩窟窿眼是出气的啊?在xx路店干那半年前台你干啥了?一根木头戳前台都比你有用!”

打我来到这家店,赵姐一直都嫌我性子慢,跟我说话也总是带着训人的语气。以前我有点不服气,但是经过这次的事,我发自内心地服她。她的心是真细啊,而且还正义感十足,她要是怕惹事,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直接说没房打发他们走就好了,但她选择了挺身而出,保护了那女孩。

后来这种事她还管过很多次,用她的话说:“都是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小孩,看见了能不管吗?别的地方我管不了,在我这儿就是不行。”

2

那天中午,酒店大堂里没什么客人,两个前台接待员正在整理单据,赵姐站在我身后指导我给接待员们安排工作时间表。我对七八个人密密麻麻混在一起的白班、夜班、休息没什么头绪,赵姐脸一沉,刚要训我,大门转动,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那女人看着大概四十多岁,头发有些凌乱,没有化妆,脸蜡黄蜡黄的。衣着普通,肩上背着一个印了补习班广告的帆布袋子,两只胳膊把那个袋子抱在怀里,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面,整个人的状态十分紧绷。

她走到前台,声音沙哑:“帮我查一下,何国强住在哪个房间。”

前台接待员小鹿露出职业微笑:“不好意思女士,我们不能泄露客人隐私。”

女人把手插进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张红本本:“我是他媳妇,也不行吗?”

小鹿把结婚证推回到女人面前:“女士,真的不可以。”

女人没有再纠缠,抱着她的袋子,坐到了大堂的沙发上。

这种事在酒店行业真是太常见了,大概就是原配来捉奸,问不到房间号,就在这里守株待兔,等那对男女出来以后,再扑上去大闹一场。一般情况下,赵姐会嘱咐我或者保安做好准备,如果闹太过了就拦着点,怕影响别的客人。但是那天,赵姐却亲自坐到了女人身边。

“包放下吧,背着怪沉的。”赵姐想把帆布袋从女人肩上摘下来,女人却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一激灵,把那个袋子护得更紧了。

赵姐又起身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女人跟前:“你家有孩子吧?男孩女孩?多大了?我家儿子十七了,上高中。”

通过那个印着补习班广告的帆布袋,赵姐和那个奇怪的女人聊起了彼此的孩子。这个话题让那女人放松了一些,不再时刻紧绷着身子。她说自己的女儿很懂事,还漂亮,眼里终于有了些神采。

这时,赵姐却把话题一转,说起了自己:“不怕你笑话,我年轻的时候家里给我安排的对象不稀罕,非得自己处,一穷二白地结了婚,才发现他还欠着外债。”

赵姐说,自己小时候父亲因意外去世了,留下他们兄妹三个和母亲相依为命。她上面有一个哥哥,底下有一个妹妹,她自然而然就被母亲忽视了。长大以后,她和一个长相帅气却没有工作的小混混恋爱了,为了和那男的结婚,她和脾气火爆且强势的母亲大吵一架,甚至说出了“断绝母女关系”的狠话。

可婚后,她并没有过上想象中的幸福生活,丈夫瞒着她欠了不少外债,至于是为什么欠的,他说不清,却要她帮忙一起还。她实心眼,觉得自己既然选了他,就要一起同甘共苦。两个人有手有脚,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总有把债还完的一天。

她骨子里的倔强被激发出来,送牛奶、摆地摊、刷盘子,起早贪黑,把所有能挣钱的道都试了一遍。她忙得连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第一个孩子在送牛奶的路上流产了。最后一笔债还完的那天,她和丈夫相拥而泣,男人跪在地上发誓,说这一辈都不会辜负她。她相信那个时候他是认真的。

自从流产以后,她的肚子就再也没了动静。她喜欢孩子,但眼看着自己都三十了还没一儿半女,就急得开始到处寻医问药。中药、西药、民间偏方,她都吃了个遍,后来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儿子。面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她几乎把所有的爱和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等她发现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还拿着他们辛辛苦苦挣的钱供养那个女人时,她的婚姻早已无法挽回了。

讲到这里,赵姐眼里含了泪,咬牙切齿地说:“当时我摸着家里的菜刀,打听好了他俩在外面租的房子,真想带着刀去,一刀劈了那对狗男女。要不是我儿子做噩梦,一边哭一边喊妈妈,我可能就真干糊涂事了。我是痛快了,大不了给他们抵命,可我儿子怎么办?这个世界上除了亲妈,谁还能真心对他好?”

那个女人一直低着头,垂着眼,呆呆地坐着,在赵姐说完这句话以后,她却突然放开了一直抱在怀里的帆布袋,捂住脸失声痛哭。

赵姐抱住她,轻轻拍她的背,女人颤抖着手打开帆布袋,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亮了出来:“姐啊,我今天来之前都安排好后事了,就打算砍死那对不要脸的狗男女,然后我给他们偿命。但是你说得对,我女儿怎么办啊,她还那么小!”

看到那把刀,我的冷汗瞬间遍布全身。

女人继续说:“他就是熊我老实,脾气好。以前他妈欺负我,他姐欺负我,我都忍了,想着他对我好,不欺负我就行了。我全心全意地和他过日子,他良心让狗吃了,他也欺负我。我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人差点就没了。今天是孩子的生日,我用命给他生孩子的日子,他出来跟别的女人开房!”

听到这儿,我觉得嘴里发苦。那种平时看起来咋咋呼呼的厉害女人,遇到这种情况可能会撒泼打滚痛骂一场,可能会揪着丈夫和小三的头发把他们的脸挠成棋盘,但很少会选择鱼死网破。反而平时逆来顺受惯了的老实女人,被逼到绝境时,会如此决绝,不死不休。

等女人的情绪稳定一点后,赵姐拿起那把刀,递给了保安老冯,示意他拿远点。女人哭过以后就呆呆地坐着,赵姐陪在她身边,轻拍她的背,嘴里说着一些开解的话。

我后怕得厉害,今天如果没有赵姐在,也许明天我们酒店就该上本地的社会新闻头条了。

直到日头西斜,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一对手挽手的中年男女才调笑着走了出来。男人矮小普通,脖子上的金项链粗得晃眼,他脸上的笑容在见到那个沙发上的女人后瞬间凝固,继而消散。

他似乎是想用发怒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和尴尬,于是皱着眉,冷声责怪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用一双哭得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渐渐地,男人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而挽着他胳膊的漂亮女人很机灵,察觉出事情不对,立马挣脱了男人的手,踩着高跟鞋跑得飞快。

沙发上的女人重新背起变得轻飘飘的帆布袋,用力握了握赵姐的手,没说什么话,转身就走。那个男人蔫头耷脑的,一脸尴尬地跟在女人身后,连前台提醒他领取押金都顾不上了。

送走了这对夫妻,赵姐似乎累极了,她坐在沙发上,把头埋进臂弯里,像一座静止的雕塑。大堂里很安静,只有前台偶尔响起电话铃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说话的音量,放轻了手脚,生怕打扰到赵姐。

我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刚才为了拯救一个差点误入歧途的苦命女人,也为了给酒店规避一场极其危险的恶性事件,赵姐选择当众撕开自己的伤疤。从前我一直觉得酒店前台这份工作平凡,枯燥,又带了些服务行业的卑微。但是亲眼见证了赵姐用女性特有的细腻消解了一场血腥祸事后,我第一次觉得这份工作只要用心干,也可以不平凡。

片刻后,赵姐从沙发上起身,又恢复了往日雷厉风行的状态。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到我跟前,看着依然空白的电脑屏幕,戳了我脑门一下:“让你排个班,你打算排到什么时候?你想排到明年是咋滴?走,跟我去楼上办公室,我看着你整,整完再下班。”

我蔫头耷脑地跟在赵姐屁股后面,进电梯的时候终于还是没忍住,试探地问:“赵姐,你咋看出来那个女的不对劲的?”

赵姐没出声,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才缓缓开口,语气中竟然有一股子疲惫感:“她那个眼神,那个劲儿,就和我年轻时候去厨房拿菜刀一模一样。就是一时气迷了,想窄了。”

这件事很快就在附近传开。

我早上在马路对面买煎饼果子,摆摊的大姐见了我,眼睛都会发光:“我听说那天你家店里去了一个带刀捉奸的,在大堂亮家伙,让你们赵经理夺下来了?”我去街尾银行换零钱,银行保安神秘兮兮地拉着我问:“听说你们那去了个带刀的精神病,你们赵经理空手夺白刃了?你给我讲讲。”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哭笑不得。

一天晚上值班的时候,连客房部的徐姐也兴致勃勃地把我拽进休息室,她抓了一把瓜子塞给我:“那天我休息了,咋回事啊?我那老姐妹在别的酒店都听说了,赵姐又‘平事’了是不是?”

我说没那么夸张,反正闲着没事,就把那天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徐姐听完点了点头,说:“是老赵能干出来的事,传得是夸张了点,这是这些年治安好了,头十几年有点乱的时候,你赵姐事迹正经不少,这附近的老人儿都知道。别说以前,就是现在,多少老板都想把你赵姐挖过去当店长、当经理,价都随便开。”

徐姐在这家酒店已经干了近十年,经历了许多人和事。我来了兴致,赶紧给她续上一杯水,听她讲起赵姐的往事。

3

当年,赵姐发现丈夫出轨后,任凭他跪地认错苦苦挽留,还是坚决要离婚。男人见苦求无果,便露出了狐狸尾巴,偷偷把两岁多的儿子藏了起来,企图用孩子钳制她。

赵姐为了儿子放下的菜刀,终究还是为了儿子再度握起。她打听到儿子被藏在男方的一个亲戚家,拎着菜刀就打上了门,她疯了一样的架势吓坏了亲戚,忙不迭地把孩子塞给了她。

因为丈夫太过无赖,最后赵姐以净身出户作为代价才结束了这段婚姻——她只要了儿子。这中间,她母亲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被她毫不犹豫地挂断了。当初矢志不渝的爱情被现实打了脸,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娘家人。

离婚后,她没有固定工作,身上的钱租完房子就所剩无几了,倔强的她又不想跟早已闹翻的娘家求助,便咬紧牙关,用布带把儿子绑在背上开始找工作。饭店刷碗,商场保洁,食堂做饭,她去了以前打过零工的地方,一家一家地问,但人家看到她背上的孩子时,无一例外都摇了头。

赵姐几近山穷水尽时,在街上看到了一家刚开业的酒店,崭新时髦的门脸上贴着醒目的大红纸,上面写着“招服务员”。赵姐哄了哄背上的儿子,整了整衣服,鼓起勇气踏了进去。

这家酒店是夫妻店,老板娘姓孙,刚生完孩子不久。同为母亲,见到赵姐背着孩子风尘仆仆地出来找工作,忍不住多问了几句。赵姐并不喜欢卖惨,就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离婚了,孩子我自己带着,没人帮忙。我暂时得先绑着孩子上班,等开支(发工资)了才有钱送托儿所。但是你放心,我肯定不耽误干活,别人干多少,我肯定只多不少,要不你先让我试几天也行。

孙总审视了赵姐一会,笑了:“带孩子咋干活?我那打扫客房都得用消毒水啥的,孩子再中毒了。这么地吧,我感觉跟你挺投缘,你把身份证押我这儿,我先给你预支一个月工资,你把孩子送托儿所去吧,你瞅这小脸晒的。”

也许,那点钱对开酒店的孙总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当时的赵姐而言,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时值中午,员工食堂开饭,孙总还热情地拉赵姐吃饭,“尝尝食堂合不合口味”。直到赵姐把预支的工资拿在手里,才有了一丝真实感,反应过来自己是碰见好人了。

后来,我跟赵姐熟悉了,也聊起过她的这段经历,我感慨道:“孙总怪不得能发财。”

赵姐点了点头:“可不是嘛,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有全国联网啥的,那时候逃犯都不一定能抓住,一张身份证有啥用啊?她今天给我钱,我明天就跑了,她都没有招儿。”

赵姐确实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她践行了自己应聘时的诺言。

一开始,她从客房服务员做起,别人一天做十几间房的卫生,她就做二十间。别人做一间房的时间,她做两间,还挑不出任何毛病。有的服务员把一桶消毒水用得还剩个瓶底就开新的,赵姐偏不,她把别人扔的“空桶”收集起来,剩下的消毒水倒在一起,就又成了一桶满的。

那个年代,私人电脑还不普及,酒店有几间客房配了电脑,有一伙人常包那几间房。客房服务员大姐们偶尔进去打扫或送东西,见到的都是赤条条对着电脑屏幕的年轻女孩。

赵姐心细,她感觉那些女孩的精神状态很差,她们的上半身看着还挺好,但小腿肚子被打得都是血道子,胳膊上还有烫的烟疤。偶尔,赵姐还在房间的垃圾里看到掩藏的求救纸条,就知道女孩们不是自愿的。

赵姐可怜她们,觉得人被这样对待,总有一天要出事,而事出在酒店里,总归会影响孙总的生意。赵姐怕贸然报警会连累酒店遭到报复,于是趁那些人出去喝酒的功夫,找了几件衣服送进了房间,这才知道这些女孩是被这伙人从外地骗来的,关在酒店里,逼她们在网上跟人裸聊挣钱。

赵姐放走了那些女孩,那伙人回来之后气急败坏,就怀疑是酒店搞的鬼。可他们没有证据,这违法的事情也不好明说,只好在前台拍桌子瞪眼睛乱发脾气。当时孙总夫妇不在,是赵姐叉着腰,亮出大嗓门据理力争,那些人只好匆匆退房,去另一条街上的小宾馆里重操旧业。

没过多久,一个女孩不堪虐待,在那家小宾馆赤裸着跳楼了。因为影响恶劣,警方开始严打,涉事的酒店都被罚款,唯有我们的酒店平安无事。经过这件事,孙总夫妇也看到了赵姐把酒店当自家生意一样上心的这股劲头,放心地把这店交给她打理。他们没有了后顾之忧,踩着时代的风口,一鼓作气在本地开了七家分店,赚得盆满钵满。

随着时间的流逝,赵姐守的这家店失去了曾经的辉煌,豪华的门脸略显土气,客房内的家具和装修也开始斑驳松动。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全国连锁酒店品牌纷纷涌入这个城市,它们靠着精美崭新的装修、大众消费的价格,吸引了许多顾客。一时间,酒店之间竞争激烈,孙总的七家分店接连倒闭了四家,还有不少同行趁机来挖墙脚。

赵姐在本地的酒店行业内颇有名气,她不仅经验丰富,还自学了电脑操作和酒店管理的专业知识。面对众多橄榄枝和高薪诱惑,她不为所动,总说:“人得知道记别人的好,我最难的时候是孙总帮我。哪能别人多给点钱,我就走了,那成啥人了。”

4

和赵姐熟悉了以后,我渐渐摸出了她“处理”我的规律。

我是主管,对于我在前厅部的管理,她不做干涉,全力支持并维护我的一切决定。但当我的错误决定造成了不良后果时,她处罚我也毫不留情。平日里我要是犯了错,她先得训我几句,然后亲自给我示范或讲解正确的方法,最后再让我自己做一遍。要是同样的错误再犯第二次,她就会把我单独拎到办公室,直到训哭为止。

渐渐的,我这个从小就出了名的慢性子在赵姐的锤炼下变得做事颇有效率,有事必须当场就解决,沟通问题能抓重点,处理紧急事件会先冷静观察,再抓住核心矛盾……即使后来我不再从事酒店一线工作,但每一次收获别人对我工作能力的肯定,我都会想起赵姐。

我以为赵姐会在这家酒店一直干下去,但是没想到,最后却是我送她离开。

一个休息日过后,我早上踩点去上班,却发现从不迟到、很少请假的赵姐迟迟没有出现。我把这个新鲜事和前台接待员李慧讲,开玩笑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慧没搭理我,脸色有点严肃:“赵姐可能要离职了。”

我不相信,李慧指了指角落里的电脑,示意我回看大堂的监控录像。

昨天下午,一对中年男女推着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太太走了进来,指名要找赵新萍。原来,他们是赵姐的哥哥、妹妹和母亲。去年她母亲中了风,虽然意识清醒,却失去了自理能力,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赵姐的大哥和小妹都是工薪阶层,无力负担请护工的费用,只能轮班照看。

今年,大哥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小妹也有了自己的孙子要带。再加上母亲年纪大了,开始不停地念叨多年不联系的二女儿,兄妹俩一商量,就打算带着母亲找老二。毕竟,他俩已经管母亲一年多了,现在也该轮到老二照顾了,如果她不乐意,他们也想好了解决办法——要么三人平摊护工费,要么直接送养老院。

时隔多年,母女再次相见,赵姐看着曾经精明能干的母亲瘫痪了,头发脏得打了结,身上还有褥疮,见到她的时候泪流了一脸,口齿不清地喊着“二萍”。那一刻,已为人母的赵姐跟母亲和解了。

看着监控里的这一幕,我心里挺难受的。这座城市就这么大,在赵姐最难的时候,娘家人没有主动伸出援手,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联系她,却在需要照顾老人的时候准确地找到了她。我都能想明白的事,赵姐自然也能想明白,但她却平静地接受了。我有些不理解,泼辣强悍如她,明明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摆脱娘家人的纠缠,但她偏偏选择了妥协。

很快,赵姐就提出离职申请,她婉拒了孙总的挽留,办好了手续,又跟我们大家吃了一顿“散伙饭”。酒酣耳热之际,赵姐常年严肃的脸上泛起了少有的红光,她拍我的头说:“我可不是怕他们,母女一场,她现在这样,也是过一年少一年了,再说当初也是我年轻不懂事,谁对谁错现在再说没意义了,她也不容易,一个拉扯我们三个,从小也没饿着我冻着我。我这些年光上班了,正好趁这回歇歇。我儿子也马上高三了,我把他俩放一起伺候,我儿子爱吃我做的饭,但是平时老也吃不着……”

客房部的徐姐看我有点失落,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说:“乐呵点,你赵姐那人啊,就是记别人的好。”

赵姐离职后不久,我也离开了那家酒店。我给赵姐打电话说起这事儿,她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看着你就作妖,换个地方,也不见得是坏事。”

我说:“是呢,我面试别的酒店,人家都问我是不是你手下的。”

赵姐说:“可别给我丢人。”

后来,赵姐的儿子如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她送儿子去上学,也实现了自己去一趟北京的愿望。她还特意给我带了北京特产,反复叮嘱我想着去找她拿。

我去的时候,赵姐正推着她母亲在楼下晒太阳,老太太看起来干净了不少,看见我还乐呵呵地朝后歪头,赵姐说那是在和我打招呼。

疫情刚开始那年,老太太过世了,家里的老房子没按规矩留给长子,而是留给了一直精心照顾她的赵姐。

疫情期间,我们曾工作过的那家酒店成了隔离酒店,赵姐以志愿者的身份回到了那里。经过三年疫情的洗礼,这个在本地曾经辉煌一时的连锁酒店除了一家总店之外,其余分店全部关闭。而雷厉风行的赵经理,兜兜转转几年,又回到了她最熟悉的岗位上。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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