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大风,空中飞舞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容英看着这个鼓满风的袋子,想到它是从城市飘过来的,飞了这么多公里,最后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之间。她想到没有林穗的山林不再有什么稀奇,她想到把这个袋子套进头里能不能死?容英想到林穗不希望自己死,她掰下一根长出嫩芽的树枝,朝远方掷去,小狼跑过去叼回,容英摸摸狗头,对林穗说,“小狼让我带走吧。”她往后要靠回忆而活了。
分别的日子到了。从丰盛市坐动车先到北京,林穗给容英置办了一套得体的服装,之后从北京首都机场乘机到武汉天河机场,再坐车六十多公里,跨过长江大桥,到达九分山山脚一处自建房区域。
春雨纷霏,在漫长的路途中,容英跟林穗说,天在替我哭,林穗不应答。容英跟林穗说,我失联两年多,他们没有找过我。林穗说,找过的,只不过你不知道。飞机升过云层,阳光照进舷窗,容英对林穗说,你在发光。容英低头让林穗看,我头心是不是长了一根白发。林穗找到,要拔,容英阻止,我要留着,这是我与你分开的证据。容英说,家里没有属于我的位置。林穗拍了拍包,把这钱给你父母,他们就会接受你的。容英说,你就这么急着要甩掉我吗?林穗沉默,之后说,你不是一件物品。
车离家越近,容英越感憋闷,她说她家的窗外有一条铁路,每天清晨碌碌响,响声与不想起床的记忆绑定在一起,让她讨厌火车。车行至一处坡地停住了,坡面布满裂纹,裂纹中的青苔被雨淋湿,呈出暗绿色的痕路。远方的火车声在雨中传来,容英跟林穗说,这个地方二十年没变过。
林穗心里想,你都没有二十岁。
容英说,我没出生之前这地方就这样。我来到这世上就是来吃苦的。
林穗说,别乱讲,你还年轻。
下了车,上坡路滑,容英要搀林穗,林穗说不用。经过一处荒地,容英跟林穗说,她小时候在这里被同学欺负,她们抓了一只草蜢,“逼我吃下去。”走到巷口,容英指着一根电线杆跟林穗说,小时候有个男人在这里对她掏出生殖器,“我吓哭了。”两人进入巷子,巷内的狗嗅到陌生的气息,吠叫,小狼甩了甩身上的雨水,嗅着地。容英站住,让林穗看自己,“我的右脸是不是比左脸大?”林穗端详一阵,“我不觉得。”
容英自顾自说,“鲫鱼是左撇子,喝了酒扇我耳光,从小到大,我的右脸被扇了无数个耳光,所以右脸比左脸大,我的右耳听力也比左耳差。睡觉时我喜欢睡在你的右边,这样左耳就能听清你说的梦话。有一晚,我听到你说,容英,不怕。”
“鲫鱼是你爸吗?”
“他长得像一条鲫鱼。”
林穗跟容英说,“以后他打你,你就报警。”
容英指着前面一座独栋二层楼房,“这就是我家。”
房子正面刷了漆,其余三面楼体则裸着砖头。容英说,“我哥赌博欠了钱,正门被泼了红油漆,太难看,后来才刷上墙漆。”
容英说,“我妈很节俭,盖房子的时候,车子运来砖头,她一块块去数。结果存下的钱都替我哥还了债。”
雨幕中的砖头墙显得红凄凄的。
一个女人来开门,愁容之上是一头染黑的头发,畏缩的样子让身穿的衣服大了一号,像是从一张过去岁月黑白相片中走出来的模样。她看容英,又看林穗,再低头看狗,皱着眉。
“妈,我阿英。”容英说。
女人恍然大悟,她把容英带到门外,低声说,“你爸在里面喝酒,先不要进去。”
接着,女人看向林穗,被妈妈聚焦的眼神带领,容英也看林穗:化了妆,穿一件驼色大衣,高跟靴,身有香气,雍容彰显。与丰山中的林穗好似变了个人,一个既不会出现在山林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那一刻容英觉得,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山和林里,她们明明没有两样,为何一进入到城市,自己就会觉得比她委顿和渺小呢?这真有意思。
林穗跟容英妈说了她编造的与容英相识的经过:她们在外合开一家服装店,这两年挣了点钱,现今店关了,她打算做点其他生意,这次专程过来与容英告个别。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你还有这能耐?”
一个男子站在门边,猪肝脸色,头小,肚子鼓胀,穿着一件灰衣,一身酒气。
林穗又将与容英一同开店的事复述一遍,男子打断,“挣了多少钱?”
“容英那份有五万。”林穗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她想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容英把钱推回,向林穗摇头。
男子拿过纸包,撕开一角,拨拉纸币,往屋内走。
“拿回来!”容英扳住男子的肩膀,“拿人家的钱干什么?”
男子举手扇容英,手被林穗抓住,“不要打人。”
“把钱还给她。”容英说。
男子甩开林穗的手,看容英,又看林穗,攥出一张纸币捻了捻,“你们是过来唱双簧的?”
“把钱还给她!”容英跑上前去抢,男子用手臂把她挡开,小狼冷不丁蹿跳,扑咬住男子拿钱的左手。抢钱过程中,容英头撞到男子鼻梁,男子顿时鼻血四溢。
钱掉了下来,散开一摊红。
酒醉的男子看女儿带一条狗来造反,鼻血直线滴落,怒火攻心,从砧板上拿起菜刀,砍向容英。容英后退,没退出刀砍下的范围,刀刃将将劈下她的右肩胛骨时,突然偏移——林穗用身子撞开男子,男子遽然摔地,挣扎爬起时,林穗快速用手箍住男子脖颈,在他身后使出裸绞技,男子四肢扑腾,几分钟后晕厥了过去。
女人被这一幕动乱吓哭,对容英讲,“你一回来,家就不安宁,你为什么要回来?”
容英拾起散落在地的钱钞,叠整齐,试着塞进纸包里,但怎么做都无法塞回去。林穗站起来,整理衣服,跟容英妈道歉。
“你们走吧!”女人把林穗推出屋子。
容英把钱递给林穗,“拿回去。”
“你拿着,”林穗说,“之后需要。”
“要么离开,要么带我走。”容英说,“我不需要这些钱。”
“容英,你还年轻,把过去的事忘了,好好过你的生活。”林穗低头摸了摸小狼,看了看容英,“我也要过我自己的生活了。”说完转身走了。
走了一段路,林穗听到容英喊她姓名,她站住,升高的体温让背部的旧疤有明显的火燎般刺痛,她两手伸进衣兜,握成拳头,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回头,回头就会落泪,落泪就会心软,心软就会败下阵来,败下阵来的她就会变回躺在林地上的那个粉色的自己。
容英终于喊——带着一种愤恨,“别以为你很重要,没有你,我也会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