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七)
泽帆2025-12-17 15:172,406

  林穗看进井口,在乌黑的水面上有乌黑的自己。看久了,自己在晃动,越来越不像自己。她的心狂跳,退出了井口。

  

  先是记者,接着志愿者,再是搜救队,最后是叶豪,人陆续走光,现在独剩下林穗一人。何圭的老屋空空荡荡,林穗躺上妙宜曾经躺过的炕位,炕没有生火,冰凉。她裹紧被子,睁着一双眼,盯着空中正在降下的夜色。夜色一丝一缕地流进窗口,漫上炕、书桌、衣柜,室内一切渐渐隐入在昏暗的暮色里,乌鸦在窗外屋檐上叫两声又飞走了。林穗反应过来时,房间里只有茫茫一片黑。她躺在黑漆漆的屋内,心中害怕。虽然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怕,但身体仍然忍不住发抖,牙齿在打颤。她是真的怕这个山林的浓黑,怕浓黑的窗外的风吹与草动,井中的黑影。她睁着眼睛躺着,一起一伏地呼吸,听见了树枝摩擦的声音,听见了禽鸟的啼叫,听见了有东西踩地的声响,在这种空旷的寂寥之中,她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怪声,怕得将身子蜷缩起来,眼睛流出泪。她想到了之前演一名女警,侦破命案的时候,剧组打印了一些真实凶杀的现场照片,断肢与血污,密集的蛆虫,在镜头里,她的惧怕总是显现在表情里,显现在拿照片微微抖动的手上,因而不像一个干练的女警。导演让她把照片拿回家一遍一遍盯着看,“虱多不痒,债多不想,天底下啥事都是这个理。”于是她就盯着屋里的浓黑看,口中喃喃念出曾经背过的台词。外面渐渐亮起了璀璨的星光,皎洁的月光,星月的光释进屋内,林穗重又看到了天花板、衣柜、书桌,看到了墙上贴着的一张照片,看到照片中有九个人,看到了她和何圭站在人群的中间,看到他俩笑得露出了白牙。

  

  初遇何圭是在1998年北京夏天的一个饭店里。那时她刚刚拿了一个电影新人奖,春风得意,意气风发。在庆功宴上喝了酒,发丝醉醺醺,眼睛醉醺醺,面颊醉醺醺,手脚醉醺醺,唯独醉醺醺的耳朵放大了席上那些老男人说的荤笑话,她把杯子往地下摔,“闭嘴啊!很吵!”叶豪讪笑着将她推出包厢,让她别把气氛搞僵。

  

  林穗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去时走错了包厢,转身退出来时额头与一个男子的下巴相撞,她晕乎乎地坐倒,抬头见到何圭。何圭穿一件灰色的T恤,白色的球裤,裤角印了“26”。头发盖耳,眼睛炯炯,不知是脸型还是瘦削的缘故,下巴很尖,在下巴的胡茬之间有一道正裂开的伤口,伤口在冒血珠。他赶忙将林穗扶到椅子上。林穗指了指何圭的下巴,“我把你撞伤了。”

  

  何圭一抹,说没事,他们刚踢完一场球赛,伤口是比赛时留下的。包厢里的人个个面色酡红、兴致高昂地在玩游戏。林穗问,我能不能和你们一块喝酒?何圭问,你还能喝吗?林穗说,当然。何圭在身边又拉了一把椅子,问林穗名字,林穗报了自己的艺名,“林穗穗。”何圭拍拍手,“这位是穗穗,我刚刚认识的朋友。”

  

  游戏重新开始,每个人报出一个球星的名字,五秒内报不出来,或者念重复的就要罚一杯。大家念了一圈,到了她时,“贝克汉姆”,重复,罚一杯酒,“巴吉奥”,仍是重复,再罚一杯酒,她最后想了想,报了“齐丹”,何圭哈哈笑,说她报的都是足球明星,显然都被人提前报过了,林穗一口气灌下三杯酒。何圭暂停游戏,说咱们不能欺负新来的朋友,应该换一种大家都熟悉的。

  

  于是大家开始报植物名,结果酒桌绕了十圈,何圭仍然能答,俨然一本植物百科全书,大家纷纷落败。林穗举手,提议道,“报女演员名。”没想到这次还是难不住何圭,她和何圭旗鼓相当,到最后,反倒自己落于下风,她迷糊的大脑想不出新的名字了,灵机一动,“林穗穗!”

  

  “耍赖,哪有报自己名字的。”

  

  林穗说,“我也是演员。”

  

  大家起哄,说她确实像。林穗不服,“你们等着。”说完走出了包厢,回来时,手里握着一尊奖杯,撴在饭桌上,杯盘震动。大家凑近看奖杯,“林穗穗-最佳新人女演员奖”,又看一眼林穗,终于信服,纷纷跟她合照,让她签名,何圭也照做。最后喊来服务员,让林穗站在队伍中间,拍下了一张大合照。

  

  分开时,何圭递给林穗自己的名片,“怎么联系你?相片洗出来,我拿给你。”林穗看名片,何圭,头衔是一家商务网站的创始人。

  

  拿到相片是两天后,两天前喝的那顿酒早已在身体内代谢殆尽,林穗看到自己站在一群陌生的男人之间大笑,照片里似蒙着一层粉色的酒雾,如今大脑清醒,觉得与何圭有一些尴尬。何圭说,他买了碟片看了林穗获奖的那部电影,“演得很好,前途无量。”林穗没话找话,指着照片中何圭当晚所穿球裤的标志,问这是哪支球队标志。何圭答,意大利队。她又问,26号是哪一个球员?何圭挠挠头,没有这个26号球员,好的号码都被踢主力位置的同事选去了,我踢后卫,只能选这个。林穗问,那为什么选26号?何圭答,这是我高中的座位号。林穗问,后卫是什么意思?何圭答,就是防守,阻止对方球员带球进入禁区。但我不仅防守,还经常策动进攻,队友戏称我是“自由人”。他们就这样聊下去,林穗不厌其烦地问,何圭不厌其烦地答,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林穗后来回想,她本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居然愿意听、听得下去何圭说的废话,这些话的内容像漂在河面上的木枝轻飘飘流过去,但她牢牢记住了何圭当时说话时起伏的喉结,洁白的牙齿,闪亮的眼珠,开朗的笑容。她从何圭滔滔不绝的说话和抑扬顿挫的声腔中,感觉到何圭喜欢自己。神奇的是,她也喜欢他。

  

  何圭跟林穗说,“小时候在山里为了寻找蜂蜜吃,晴天的时候,就端着一个盛黄桃糖水的碗,站在林中入口静静地等待,吸引蜜蜂过来喝,等蜜蜂飞走时,眼睛追随它的飞行路径,跟着跟着,蜜蜂隐入林中,看不见了,就再停下来,等另外的蜜蜂过来,接着跟着这只蜜蜂走,这样循环几次,就能跟着蜜蜂来到它的蜂巢。在一片绿色的背景中凝视一只小蜜蜂飞行,盯久了,周围安静,心中无杂念,眼睛可以看得很远。”

  

  林穗跟何圭说,“小时候在潮剧团,师父举一盏灯在面前绕,眼睛要紧盯着灯火走,一眨眼师父的竹棍就打下,瞪大着眼睛长久看,眼睛酸得直流泪,但练到后来,眼珠活泛、有神,上台一个眼神就引来满堂彩,这就说明可以挑大梁了。”

  

  两个独具慧眼的人,一眼看见彼此。1999年9月9日,林穗和何圭结婚。隔年的6月10日,何妙宜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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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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