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会街这处“老破小”的房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焕发新生起来。高岁每个月总要在家里住上几天,高年年跟贺文华小两口偶尔也会带着“富贵”回家。小家伙还是在他们身边活得滋润,一身毛发被养得油光水滑。毕竟不一样的,高岑视它为责任,可高年年当它是“家人”。
路季南和高岑看完电影,已是深夜。电影院就在附近的马台街,离家才几百米,两人走着过去,又走回来。虽然现在已经是初春,但夜里依旧凉,尤其冷风往身上吹,冻得人直缩脖子,进去楼道才暖和些。
路季南跟高岑一起上楼,本来他也没打算走,他有换洗的衣物留在高岑这边,高岑自然也有落在他家的。
但近来周末不大方便留宿,因为高岑弟弟经常回家。他们打过照面,尴尬倒不算什么。说老实话,在路季南这个年纪,最不怕的就是与人打交道,再窘迫的场面他也遇到不少,因而他能准确地察觉到她弟对自己抱有敌意,不过碍于礼貌,表面上还算友好。
至于理由并不难猜,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非要好到能勾肩搭背,像这样保持距离、适当疏远,眼光放长远些来看,不是件坏事情。
开门后,三人大眼瞪小眼都愣住,有点儿猝不及防。还是高岁先反应过来,擦着头发冲高岑笑说:“姐,我在楼下没看到你的车,以为你还在加班。”又勉强维持这个表情对路季南点了点头,态度不热情也不算冷淡。
“车停在药店那块儿了。”高岑弯腰到鞋柜里把路季南的拖鞋拿出来,之前总让他穿高岁的,自从上次两人撞见后,她便又重新买了一双。高岑换好鞋转身问高岁:“怎么没听你说今天回来?”
“高理白天流了两次鼻血,我不放心,晚上下班过来看看。”
高岑忙追问:“怎么样?”
高岁道:“没什么大事,小孩子么,鼻腔黏膜嫩,稍微干燥些就容易出血,正常的。”
“那就好,你阿吃过啦?冰箱里有剩饭,我给你热一下。”
“吃过了,在唐倩那块吃的。”
姐弟俩说着话,路季南在旁边不吭声,他抬头看向别处,客厅墙上多了幅全家福。其实合照是去年拍的,一直被高岑放着,前几天才挂上去。
高岑家可真算得上是大家庭,十来口人,除了她跟她弟,路季南都没见过。唯独有一回在楼下听到她妹跟她讲话,但那会儿压根没看清她妹妹的长相。不过也好分辨,她左手边的女人和高岁长得有些像,应该就是她妹妹。
高岑去浴室洗完澡出来,没瞧见高岁和路季南,再看才发现他们在阳台。年初的时候她把阳台改造过,摆了套明式风格的小茶几和椅子,跟这个家里的装修不相配,看起来不伦不类。但是高岑喜欢。
大晚上的,两人竟面对面坐在阳台喝茶,茶还是上回路季南送的安吉白茶。以他们的熟悉程度,这会坐到一块儿有些奇怪。他俩之前见过两回,互相之间连话都没说几句。见高岑走近,两人同时抬头,高岁笑着问她:“姐,你阿要喝点茶?解腻。”
“晚饭吃了什么油腻的东西?这会儿喝茶要睡不着了。”高岑嘴上说着,却搬来张塑料小板凳,往桌子旁边一坐,低头看了眼,纳闷问,“怎么想起拿相册出来?”
高岁没答,路季南说:“我想看的。”
茶几上的相册翻开着,最显眼的那张合照,是高岑毕业那年,赵春漪在邮电大学门口帮他们仨拍的。拍这张照片时,高家的日子已经没那么艰难,有盼头了。高岁考上大学,高年年初中毕业,高岑穿着学士服站在中间,高岁和高年年一人拉她的手,一人挽她的胳膊。三人都面朝镜头在笑。
那会儿,他们的生活还掺和在一起,真正在一个家里,亲密无间。十几年过去,大家各自离巢,到如今日子千差万别,都是自己过出来的。
高岑盯着相册片刻,又翻了翻,再往后,就没几张了,照片越来越少。但是照片上的人却在变,唐倩、高理、贺文华——当然,有人走,也有人来。
高岑忽朝路季南看去,仿佛心有灵犀,路季南回望过来。她抿着唇,微微一笑。
高岁给高岑倒了杯茶,她像喝酒似的那般豪迈,仰头饮尽,然后将相册一合,说:“去睡觉。”
她离开后,高岁和路季南又坐了会儿,两人没再说什么话,只把一壶茶喝光。
路季南打了个哈欠:“有点困。”
高岁示意他去休息,自己来收拾茶具。路季南站起身,高岁又叫住他,没指名道姓,应当是在喊他,总归这儿也没有第三个人:“那个——”
路季南停下,高岁看了他会儿却摇头:“没事——”这么一否认,反倒明摆着告诉别人他有话想说。只是最后他不开口,路季南也没问。
过了些日子,黄山市那边有个大型展厅项目,路季南和高岑要去一趟,跟客户约好上午九点半碰面。一大早两人从新安江街出发,走扬子江大道,经过江边的鱼嘴公园时,差不多是日出时分,东方天际被朝霞染色。高岑侧着身去拍照。
“要不要到江边走走?”路季南注意到,便开口问她,“时间还早,来得及。”
高岑摇头拒绝:“掉头麻烦,还是直接去黄山吧。”本来已经计划好的行程,中途再绕道不妥当。
“前些日子——”路季南突然跟高岑说,他顿了顿,见她没什么反应,抽空看她眼,接着道,“我自己来江边看过一次日出。”
高岑听他开口,却不知怎的,不由自主地想起肖柚——他的前妻,曾说起的“日出的故事”,忍不住晃神。她隔了会儿才回他:“漂亮吧。我见过不少回,我妹住在桥北,有段时间我往她那儿跑得勤,天天早上从大桥走。”
“很美。”美得令人震撼,路季南点头,又道,“可是让我夜里不睡觉,特意跑过来欣赏日出,我还是不愿意。”
高岑笑了笑,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随性,的确不像他。她权当自己没听过那个故事,顺着他的话问:“我也不乐意,那你怎么来了?”
路季南一怔,道:“有些事,别人说再多也没用,总要自己去看一看才算数。我想往前走走看——”
话其实没有说完,他还想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看看”。然而,此刻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那样的话,应当在更隆重些的场合说出才是。
江畔的红晕逐渐散去,全然升起的太阳过于眩目,不能久视。车子继续沿着江边行驶,也不知高岑听清没有,只轻轻“嗯”了一声,她的侧脸几乎紧贴着车窗望向东方。许久之后,她转过头,对路季南笑笑:“今天天气应该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