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谈起呢？赵春漪实在不是什么会讲大道理的人，如今她早已经年逾半百，用高岑的话来说，近几年她只干了一件事——为自己活着。当然，这话在高岑那里，明显不是什么正面评价。
这些年，他们母子四人，还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正儿八经坐在一处说说话。
赵春漪端起玻璃杯抿了口玉米汁，太甜了，她空腹血糖不低，不敢喝太多，才一口就放下杯子，感慨一声道：“哎，先说好，我讲这话也不是要叫你们瞎琢磨，想到哪块说哪块。以前你们爸爸走的时候吧，你们才多大点儿，三个人，我一手搂一个嘛都搂不过来。刚开始想得也多，我志气大，从棉纺厂走人去卖布。总想着，房子再带大点儿就好赖（语气词），钱勤得再多点儿（多赚点钱）就好赖。后头日子不好过，我也顾不上了，看开赖。这么多张嘴，怎么养不是养，能把你们养大，供出来，饿不死就行赖。”
他们作为土生土长的南京人，是真的比同龄人多吃了不少苦。不过赵春漪作为母亲已经竭尽全力，没苛刻他们吃穿，书也一天没少读。
幼年时，高岑家里虽拮据，但赵春漪每逢节假日也会带他们三个去夫子庙。那时候“夫子庙”在南京孩子们的心目中几乎可以等同于“肯德基”，那里开着南京第一家肯德基店，那是大部分父母的既定目标——来都来了，总要带孩子吃顿好的。
二十几年前，肯德基可是属于中高端餐饮，偶尔打牙祭可以，经常吃，普通家庭都负担不起，何况他们。
就只有在那会儿，三个孩子才最听赵春漪的话，个个乖巧得很。别看高岑懂事，可同样禁不住“汉堡”的诱惑。跟此刻的情况差不多，高岁和高年年坐得板正，等赵春漪继续说下去，连高岑，脸上表情虽漫不经心，但好歹没再说要离开。
没人插话打断赵春漪，包厢里只能听得到她的声音。她自己回想那些老掉牙的过往，都忍不住想抹泪。
“我也不是跟你们发牢骚，我确实做得不到位。可怎么弄呢，日子本来就够苦的了，难得一米（非常艰难），还是滴（是不是啊）？我顾不上你们，好在还有高岑，都是她管着，后头我也习惯了，反正有她，我也不烦那个神（我也不烦心）。但我晓得，这些年，她吃得苦最多。”
高岁和高年年两个同时看向高岑，高岑低头不语，手反握着搅拌勺一端，不停拨弄咖啡，也不知在想什么。
赵春漪顿顿，目光落在高岁脸上，说起他的事：“十几天前你姐就找我商量，让我出面同你丈母娘谈谈，别让大家把关系闹僵了，我没放在心上。这事我做得不好，我跟你道歉。”
高岁抿唇沉默片刻，摇头道：“不存在（表否定，此处等同于不用道歉）。”
“姐，你为我做得够多了，其实离婚，还是我跟唐倩，我们两个人的问题，跟别人不擦（不相干）。”他又侧身对高岑说。
“你姐想得也没错，她操心多，你们有什么事都愿意告诉她。她帮你们省了多少心哦！”赵春漪说着顺手拍了下高年年，“你讲你的狗还在和会街那边养着，尽给你姐找麻烦。”
“妈！”高年年神情紧张起来，怪叫声，今天她到场，就是凑数来的，可不想惹事。
赵春漪没理她，话题又转到高岁身上：“不过你跟唐倩谈对象的时候我都没问，现在更没有管的理由。这些年，我倒想通了，我这个妈没当好，我也不图那个好名声。我虽然生了你们，但你们如今长大，也不是小孩子，能自己做决定。无论对错，都得自己担着。当然，有拿不准的，来找大家商量也行。高岑，你说阿是啊（你说是不是啊）？”
赵春漪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情足够多，桩桩件件，高岑未必不懂“鸟终归要离巢”，理是这个理，她之前也劝服了自己，偏有时候就是忍不住。
坐了这么久，高岑长叹口气，终于开口：“我晓得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想明白，起码她气消了大半。赵春漪那些年有多不容易，她最清楚。
不知不觉一下午的时间过去，干脆大家晚饭就在这边吃，吃完饭各自回家。走出咖啡店，赵春漪忽然笑起来，她道：“咱们这个家有高岑在，就永远不会散。”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说出这句话，听着怪别扭。尤其高岑更觉莫名其妙，这境况下也难为情。赵春漪指指他们：“还跟小时候一样，无论高岑去哪儿，你俩都要跟着——”
可不是，高岑一动身，高岁和高年年就下意识往她旁边站，跟狗皮膏药似的。
手足关系是极其复杂的，他们同个娘胎里出来，从小一起长大，那时候他们就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不过后头各自离开大家庭，牵绊也不可避免地弱化。这时候，最要紧的就是认识现实，保持清晰的界限。
只不过高岑迟了一步才渐渐了解“过犹不及”的道理。
好在还是有让高岑欣慰的地方。就像赵春漪所说，任何家庭都有主心骨，正因为这样，才会有那句“父母在则家在”，只不过他们家比较特殊，这个人是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