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伸到了我的下巴上,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轻巧的解开了我的头盔扣子,把我的头盔轻轻的放在了旁边,她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这感觉让我浑身触电般的一颤,没敢看她。
我害怕她追问我为什么,可她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的在一旁悲伤的看着我,她的眼神里并不是怜悯或者同情,我清晰的看到了那是感同身受,难道,她也经历过什么生活中特别无能为力,无法逃脱的泥沼么?
见她没有追问,我放松了下来,刚才那一大口酒让我有些上头,借着酒劲,我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问:“很卑微吧?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应该没有比这更大的屈辱了吧?”
只见穆嫣然抿了抿嘴,似乎很难过,她又摇了摇头,对我说:“或许在你看来很难理解,但在我的世界里,这样的事比比皆是,爬的越高,就越怕摔下来,愈加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步踩空,摔得粉身碎骨。”
“比比皆是?”我有些难以想象。
“打个比方说吧,你签了一部戏,片酬……她有些欲言又止,片酬是很多很多钱,但是你发现你老婆出轨了,你是名人,一旦闹起来,不光片酬拿不到,你还要赔制片方很多钱,你敢说么?”
“这……”我一时语塞
“比如你代言了个广告,但是你发现你的……你的身上发生了……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你敢说么?品牌方的损失你来承担?”
“好吧,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我们的性质其实是一样的,我之所以装聋作哑,其实只是因为我住的房子是她家的,我在这个城市……”
“别让我看不起你,如果你真是为了省房租,那你就让人恶心,如果你是因为对她有感情,我还可以理解,也不是可以理解,如果有感情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应该……你应该……”
穆嫣然的手停在了空中,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了,我连恋爱都没谈过……”穆嫣然的神伤是片悄然袭来的雨云,把我也笼罩了进去。
“你这样的大美人,没谈过恋爱?”我只觉得她在开玩笑。
“你要知道,女孩子如果长得好看,是福分,是利器,是成功与幸福的阶梯,所有的好人和坏人看到你都会释放出善意,给你行方便,帮你,讨好你。但如果长得太好看了,那就不是好事了,不管好人还是坏人,甚至是你的……亲戚……看到你都会丧失所有的理智与道德,变成兽,贪婪的野兽,而你就成了他们眼中垂涎的一块肉。”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穆嫣然的声音颤抖着,从这颤音里我仿佛突然看到了她的所有遭遇,这样的画面我不敢想象会有多残忍多令人绝望。
我之所以可以想象,是因为我这么一个社会底层,胆小怕事的外卖员,在看到她的时候,脑海中也都是肆意妄为的冲动,而那些有手段有能力把这样的肆意妄为付诸实践的人,我不敢想象他们对眼前这个美若仙子的女孩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我们都没有追问对方的疮疤,谈话点到为止,彼此尊重而不是好奇,这感觉让我踏实,或许是想在临死前坦白自己的罪行吧,忏悔?我终于打算对她说起我人生最大的秘密,除了我自己,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秘密,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足以让我下地狱的卑劣与羞耻。
我接过穆嫣然手里的酒,喝了一口含在嘴里,让辛辣与苦涩包裹着我的舌头,生怕这种痛楚滑进喉咙变成畅快,我要让这辛辣与痛楚在我嘴里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害死了我的妈妈”我小声的说,可这细小的声音却震的我自己产生了一阵耳鸣,尖锐的蝉鸣声久久不散。穆嫣然愣愣的看着我,慌乱中带着恐惧。我淡淡一笑,脸上的泪水却早已开始奔涌。
“那年我才7岁,我的妈妈病重,肝病,为了治病掏空了家里的积蓄,父亲四处借钱打工,累到气血渐干,我那时还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家庭一点一点的崩塌却无能为力,那天早上,妈妈想喝水,从床上摔了下来,她爬不起来,当时是冬天,她在冰冷的地上呻吟着,而我……没有过去扶她,当时我正背对着她坐在外屋的椅子上,默默的吃着一碗棒碴粥,听到妈妈摔倒的呻吟,我没有回头。”
我咕咚咕咚的灌着酒,生怕此时的自己清醒过来。
“粥很甜,我仔细的品味,在嘴里反复的咀嚼,细细的舔,细细的咽,都是为了不让自己去想身后的妈妈,我脑海里是魔鬼一般的想法,我不想当孤儿,如果妈妈走了,爸爸就不会累死了,如果妈妈走了,爸爸至少能留下来,我努力的不让自己去想身后的妈妈,我怕我忍不住会跑过去把她抱到床上,我知道妈妈坚持不了多久了,再这么拖下去我连爸爸也会失去!七岁的我,特别特别仔细的吃那碗棒碴粥!我在嘴里把它们都嚼的没了味儿,我把自己的牙都嚼出了血,因为太用力我咬断了我的好几颗还没换的乳牙,我的嘴里都是血,我把那碗粥喝成了红色的!我……”
“够了!别再说了!”穆嫣然早已哭成了泪人,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我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完成了这漫长的讲述,像是搬开了压在自己心口半生的石头,可仅仅是一瞬,就又压了回去,有生之年,这块石头没人能把它搬走,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现在的我不管吃什么都是那天带着血腥的棒碴粥的味道。
穆嫣然把头埋进了双膝之间,呜呜的哀鸣着,像只中箭挣扎的小鹿。
“我也是个妈妈,我生过孩子。”穆嫣然埋在双席间发出的声音很小,却振聋发聩,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她可是现在当红的小花,一直对外宣称是单身,连男朋友都没有过,温婉邻家小女生,仙气飘飘圣洁小姐姐,她竟然……
“你喝醉”我打断她的话,顺手抢过她手里的酒瓶,此时的穆嫣然眼圈通红,眼眶里晶莹闪烁。
“我说真的,我今天就是来看孩子的,他已经五岁了,是个男孩。”
我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我大概的记得媒体上的穆嫣然好像是二十……三四岁,怎么可能孩子五岁了?但我没敢问,静静的听着她的秘密,她的诉说。
“孩子甚至不知道我是他的妈妈,他们不让我说,不让我承认,我连个小三都不算,那个男人只把我当个玩具,腻了就丢掉,我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只要我还想活着,就得随叫随到,这个孩子是一个意外,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家的老爷子开口,这个孩子是不会留下来,其实我也不想留,但根本由不得我做主,我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在他的家庭面前,我连条狗都不如,人人都说豪门,什么是豪门?豪门就是可以视人命如草芥的那些人。”
我有些难以置信,从她混乱的,分裂的碎片中拼凑着信息,大概明白了她的遭遇。
“在媒体上,孩子的妈妈是位优秀的社会活动家,知名的企业家,名牌大学的博士,精通四国语言的学者,是上过TIME杂志封面的国际知名女性,是和多国元首政要合影就餐过的最成功的的女性之一。而我是什么?一个戏子,这根本不是我这个戏子能比的,我的光鲜,在她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我一个月可以有一次见孩子的机会,我已经很知足了。”
“一次,三十分钟,我可以见我的儿子三十分钟,以一位爸爸的朋友,一位阿姨的身份。”穆嫣然抬起头,挤出笑容,向我伸出三根手指,她的眼睛通红,鼻涕眼泪满脸,全无形象可言,这样的一张脸让我心疼不已。
“就在刚才么?在这大厦楼上?”我小心的问。
“是的,刚才我被掐着表和孩子待了三十分钟,到时间我就得滚蛋,听着孩子叫别人妈妈,叫我阿姨,简直就像酷刑一样”穆嫣然的的身体哆嗦的像秋风中的残叶。我想伸手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却不敢。
“楼顶有个天台,每次见完孩子我都要上去大哭一场,在那喝很多酒。”穆嫣然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也终于把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我们相拥而坐,电梯里残存的昏黄应急灯,像是深秋的月光。
“我们要死了吧?”
“兴许吧”
我情难自控的吻了上去,她没有躲,我们的吻一点也不激烈,轻触、闪转、她带着泪花笑,我也就笑一下,再吻,她抬头与我目光相接,各自躲闪,她低头,我不说话,她抬头,我就再吻上去,方寸的纠缠,她早已哭花了妆,我的眼眶红肿,我们相拥的体温相互温暖,相濡以沫。金风玉露,人间无数。
”我孩子都生了,可还没谈过恋爱呢。”她浅浅的说:“没人追过我,从来都是把我像东西一样的拿来,占有,不喜欢了,丢掉……”
穆嫣然的双手在空中轻舞着,做着索取、触摸、轻拥、抛弃的动作,像在表演一出曼妙的哑剧或舞蹈,我知道,她这是在诉说着她的人生。
“我追你,我做你的第一个男朋友,我给你初恋”我拥着她,我们在酒醉与绝望中诉说了各自的不堪,我们闭上沉重的眼帘,我们的呼吸终于平缓而均匀,我们等待着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