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亭玉站在大门前,看着广场上堆满了秸秆,像山一样连绵起伏,好奇的问:“妈,砍这么多秸秆干什么?”
黎淑英道:“冬天喂牛。”
天气渐渐转凉,草地枯萎,没有地方放牛,冬天来临前提前准备好过冬的草料。
吃过午饭,黎淑英把镰刀磨的闪闪发亮,绑在自行车后座上推开铁门。
傅亭玉不明所以,道:“这么冷的天,你干什么去?”
黎淑英道:“我去地里砍秸秆,广场上晒的这些秸秆撑不到一个月,冬天还长着呢,明年三四月份才能接上青草,我去砍秸秆,让你爸用车拉回来喂牛。”
傅亭玉觉得父母太辛苦了,自告奋勇道:“我陪你一块去吧。”
海滨是块盐碱地,每年只有一季收成,抱着油田这棵大树,这里的农民不靠种地为生。
黎淑英说砍秸秆的地方,就是离她家十多公里远的向阳村,村子的规模很大,因为城乡结合,村里的农民看着比城里人打扮的还时髦。
村子里每年只种一茬玉米,收完玉米,不急着种下一季庄稼,就让土地休眠一个冬天,家家户户都有工作,不靠种玉米赚的那点三瓜俩枣,收完玉米,秸秆就那么光秃秃的留在地里,让它经受风吹雨打,自己沤烂,大部分玉米秸秆是沤不烂的,它们的表皮异常坚硬,像一层厚厚的铠甲,包裹着里面的棉状物,最后只能用机器粉碎在地里。
来到玉米地,傅亭玉长长的叹了口气。
说来惭愧,虽然身为农民,傅亭玉却第一次见到广袤无垠的土地,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土地,忍不住想赋诗一首。
黎淑英扔给她一把镰刀,道:“别傻站着了,既然来了就帮忙砍秸秆。”
看着一望无际密密麻麻,像士兵一样挺直粗壮的秸秆,傅亭玉哀嚎道:“这么多秸秆,什么时候才能砍完啊。”
黎淑英没有理会,亦或是没有听到,她专心致志的拿着手里的镰刀砍秸秆,手起刀落动作麻利,“嚓嚓嚓”砍倒一大片。
秸秆虽然没人要,但都是有主的,并不是随便就可以砍,这里的村民没时间打理土地,来年地里的秸秆要用机器粉碎,用机器要花钱,现在有人给他们免费清理,何乐而不为呢。
很快,黎淑英周围就出现了一个见方的空地,她把砍倒的秸秆一捆一捆的扎起来,方便晾晒,密密麻麻的秸秆把四周围的水泄不通。
阳光直射下来,傅亭玉站在一片秸秆的海洋里衣服湿透,浑身燥热,不得不脱下外套,一个劲的擦脸上的汗,她是最不容易出汗的人,此刻累的汗流浃背。
周围一望无际,太阳把秸秆晒的枯黄,焦巴巴的叶子遇到风,“簌簌”作响,更加制造了一种阴森恐怖氛围。
傅亭玉站在一望无际的秸秆的海里不敢到处乱走,她的方向感不强,高大茂密的秸秆像森林一样蔽天遮日,她走进去恐怕就出不来了,又联想到玉米地总是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万一迷路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无人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想着想着,她拿起镰刀当武器,猛的挥舞起来。
秸秆像士兵一样排列的整整齐齐,黎淑英一刀砍倒三排,不一会儿就把周围的秸秆砍倒一大片。
傅亭玉拿着镰刀吭哧吭哧像磨牙似的在秸秆上磨蹭,同样的镰刀,在她手里像生锈了似的,怎么都砍不动,砍了半天,秸秆纹丝不动,只受了点轻伤,她死磨硬泡,好不容易砍倒一根,累的满头大汗。
傅亭玉气喘吁吁的擦了擦脸上的汗,心想镰刀是不是生锈了,手里的镰刀砍到秸秆上,卡在上面拔不出来了。
黎淑英摇摇头,没把傅亭玉当主力,本来就没对她抱多大希望,带她来是给自己壮胆的,玉米地里荒无人烟,她一个人还真有点害怕,有时候就叫豆豆跟着。
傅亭玉不想认输,使出浑身解数,一边打鱼,一边晒网,她看着母亲劳碌的背影,怪自己不争气,砍着砍着,突然感觉手掌钻心的疼,右手五根手指仿佛粘在一块似的,无法张开,动一下就一阵揪心的疼,她慢慢的把手掌打开,接着,发出一声惨叫道:“我不干了,我的手上磨了四个水泡,疼死我了!”
她哀嚎着朝她妈跑去,黎淑英看了一眼,“长这么大什么都不会干,你到一边儿歇着去吧。”
傅亭玉垂头丧气的把旧衣服铺在一处阴凉地,闷闷的坐在上面休息,她休息,她妈在干活儿,于心不忍,觉得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不正是她吗。
傅亭玉鼻子酸酸的道:“妈,你也过来喝口水吧,休息一会儿,别干了。”
母女二人从早上八点,忙到下午五点,此时天空渐渐暗了下来。
黎淑英匆匆收拾好镰刀,水壶带着傅亭玉往家赶。
傅亭玉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道:“妈,你每年冬天都要砍秸秆吗?”
黎淑英道:“不砍秸秆冬天牛没有草吃,只喂饲料要不少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傅亭玉低垂着头,看着母亲单薄的背影,半晌道:“妈,你和我爸太辛苦了。”
黎淑英道:“辛苦倒是不怕,只要你们几个好好的就成。”
太阳说下山就下山了,他们从玉米地出来的时候太阳还高高的挂在树梢,一眨眼的功夫就隐没了下去,唯有微弱的光还未消散。
黎淑英语重心长道:“你们四个只要好好听话,我跟你爸不怕累,明年就把你姐和常涛的事办了,不能拖了,你姐年纪不小了,她有个稳定的家,我和你爸也就放心了。”
傅亭玉平视前方,喃喃道:“这么着急吗,可以再等两年的。”
黎淑英道:“常涛家也希望尽早把婚结了。”
傅亭玉对未来的姐夫印象并不好,小声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妈,你们不能包办婚姻,我姐不喜欢他。”
黎淑英觉得傅亭玉脑子多多少少有点毛病,上学上傻了,道:“我们哪包办婚姻了,常涛有稳定工作,有房子,还挑什么呢,过日子不就这样么,等你姐安定下来,我再找人给你打听打听,你们几个都成家了,我和你爸的任务就完成了。”
傅亭玉努了努嘴,“妈,你又来了,说大姐的事干什么扯到我身上,我还不想结婚呢。”
黎淑英道:“没让你结婚,先见见面,合适了就谈不合适就不谈。”
傅亭玉愤愤的从自行车座上跳下来,怒道:“不要跟我说这种事情,我不想听,我不想相亲,不想结婚,谁也不见。”
黎淑英的车技本来就不好,车把歪歪扭扭像喝醉了似差点从堤坝上摔下去。
好在黎淑英及时刹住了车,下车查看,发现后面的车轮不知什么时候跑气了,后轮扁了下去,难怪她刚才越骑越沉。
母女二人看着压扁的轮胎,面面相觑,束手无措,刚走不到十分之一的路程,徒步回去的话天黑也到不了家。
黎淑英看了看瘪了一半的车轮,想到个主意,“我骑车先走,我到家就让你弟骑摩托车来接你,你沿着这条路走往前走。”
傅亭玉觉得这个方案可行,他们砍了一天秸秆累的精疲力尽,想早点回家,奈何天公不作美,自行车爆胎了,车子承载不了两个人的重量,让她妈先回家搬救兵,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黎淑英走后,傅亭玉慢吞吞的沿着水库往前走,方圆十里没有一户人家,堤坝下有条高速公路,路上偶尔有一辆拉货的大卡车呼啸而过,水库碧波荡漾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不远处隐隐听见归巢的鸟叫声。
不知走了多久,傅亭玉又累又饿,脚底都磨出水泡了,两条腿像灌铅似的抬不起来,心想,妈妈该到家了,怎么还没让我弟来接我。
天色渐黑,许久见不到救援人员的身影,看着周围的景象,傅亭玉越看越怕,水库下面的树影在黑暗中张牙舞爪,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傅亭玉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下跑。
水库下面有一条和堤坝平行的柏油马路,因为地处偏僻,车辆很少,路面坑坑洼洼,主要行驶的是土方车半挂车等重型车辆,傅亭玉从堤坝上下来,路过的车头灯把漆黑的夜色照的灯火通明,就不那么害怕了。
可是下面也不安全,车辆在黑夜中穿梭,司机根本看不到行人,就算看到前方的行人,由于车速太快,看到行人时踩刹车也晚了。
傅亭玉沿着柏油马路往前走,犹豫着要不要回到水库上面,抬头看看上方黑漆漆一片,鸟兽虫鸣,突然浑身哆嗦,有点怕鬼。
最后决定还是沿着公路边缘走,公路上的重型车辆跟她擦肩而过,巨大的车轮把地面震的颤抖起来,尘沙飞扬。
傅亭玉身呛的半天喘不过气来,掩住口鼻,咳嗽不止,她既不想做车下亡魂,也不想被尘土呛死,想想,还是回到水库上吧,鬼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手脚并用,气喘吁吁的重新爬到堤岸,深深吸了口气,四下望望,置身在一片黑暗之中,堤坝下稀疏的树林影影绰绰,草丛里仿佛有什么动静,夜深人静时蛇鼠虫蚁出来觅食。
傅亭玉浑身一颤,真怕草丛里蹿出什么东西来把她当夜宵,前方漆黑一片,看不到光亮,听不见人声,话说,这个时候听见人声才更可怕吧,不知妈妈到家了没有,救兵什么时候才到,视线不清,她只能凭着感觉往前摸索,好在堤坝修建的十分平整,没有什么障碍物,偶尔脚下踩到一个小石子,硌的生疼,希望妈妈平安到家,通知人来救她。
她壮着胆子走了不知多久,有些口干舌燥,两腿发软,一瘸一拐,她虽然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却是父母娇养出来的女孩,这一天的劳作实属要了她半条命,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远处的高楼在漆黑的穹顶下灯火通明,傅亭玉跟一大队遥遥相望,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从身后远远射来一束微光,渐渐的听到一阵熟悉的“轰隆隆”声,这声音傅亭玉再熟悉不过了,是摩托车声,奇怪了,如果是傅思文来接她,摩托车应该是从前方驶来,而不是后面。
这个点儿,这条路,万一遇到江洋大盗或者采花贼,想到此节,傅亭玉拔腿就跑。
几乎同时,一道强光把她整个罩住,傅亭玉心中大惊,举手遮挡,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摩托车在她身旁停了下来,后轮带起地上的沙尘,瞬间尘土飞扬。
傅亭玉适应了一会儿光线,看到来人又惊又喜,张大嘴巴,“你怎么来了?”
蒋独立潇洒利落的停好摩托车,用腿当做支架,稳稳的扶着车把,一语不发的看着她,半晌,哑声道:“你去哪了 ,我找你都快找疯了。”
傅亭玉愣怔了几秒。
蒋独立没有戴头盔,头发被风吹到后面蒙了一层灰,他虽然一天到晚跟机器打交道,却很爱干净,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衣服上几乎没有褶子,好像随时准备当新郎官似的。
今天却一反常态,傅亭玉从没见他如此狼狈过,漆黑的眼眸氤氲着难以明说的情愫。
傅亭玉不明所以退后一步,她对蒋独立的感觉很矛盾,一边喜欢他,一边有点怕他,每次见他都像老鼠见到猫似的,让她心惊肉跳。
刚要开口,蒋独立忽然抱住了她,气喘吁吁,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刚刚还有点冷,蒋独立身体的热量传过来觉得暖和极了,他的手臂越缠越紧,好像失而复得了什么宝贝,这样的姿势太暧昧了。
傅亭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动了动嘴唇,“我哪也没去啊?”
蒋独立长长的舒了口气,松开束缚,傅亭玉抬头看他,“你怎么来了,是我妈让你来的吗?”
蒋独立点了点头,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想着傅亭玉在家,迫不及待的想见她,刚到她家,黎淑英就告诉她傅亭玉在水库。
他按照黎淑英的指示,沿着堤坝寻找,不出差错的话他们应该能碰面,可是他骑着摩托车几乎走到道路尽头,也没看到傅亭玉的身影,心里突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傅亭玉听了蒋独立的叙述,难怪他是从后面来的,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刚才觉得上面太黑,沿着下面的公路走了一段。”
想必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二人失之交臂。
蒋独立瞪大眼睛,“你跑下面干什么?”
“上面太黑,我怕鬼,下面有光。”
蒋独立叹了口气,拍了拍摩托车后座,“走吧,我送你回家。”
傅亭玉悻悻的坐上摩托车,看着蒋独立坚实的背影,发愁两只手该怎么放时,蒋独立的手突然从前面伸过来,抓住她的手,让她的手环着他的腰,此刻,傅亭玉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蒋独立把摩托车骑的飞快,傅亭玉的身体几乎贴着他后背,他们亲密接触的机会不多,屈指可数,所以格外珍惜,蒋独立的背影坚毅而挺拔,莫名让人安心。
傅亭玉搂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蒋独立满足了她对男朋友的所有幻想。
回到家,二人都默契的不提在堤坝上惊险的重逢,傅亭玉饥寒交迫,拿起热腾腾的馒头就往嘴里塞,突然发现双手布满灰尘,指甲缝里的污垢形成月牙状,她走到厨房洗手,对着镜子照了照,这么一照,把她吓的往后退了一大步,后背撞到墙上,比见鬼了还可怕。
镜子里的人蓬头垢面,头发里还插着几根稀碎的秸秆,脸上蒙了一层灰,像唱京剧的花脸,汗渍又把花脸晕开,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傅亭玉用手拍拍头发,灰尘扑簌扑簌的往下掉,一张嘴露出一口大白牙,跟黑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看清此时自己这副鬼样子,傅亭玉真不想活了,蒋独立看到了吗,蒋独立看到她这副模样怎么还这么淡定,侥幸的想,天这么黑,他应该没看到吧,应该没看到吧,懊恼的拿头撞墙。
傅亭玉洗了把脸,终于像个人样了。
蒋独立把她安全送到家,没有要走的意思,跟傅思文两人蹲在院子的探照灯下研究一个不锈钢齿轮,应该是摩托车上的零件,他们总是把摩托车拆了重新组装,弄的满手油污,不明白男孩子怎么对机械这么痴迷。
第二天一大早,黎淑英把傅亭玉喊了起来,傅亭玉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看见她妈今天穿的格外得体,好像要去什么重要场合,特意打扮了一番。
傅亭玉道:“起这么早干什么,我还没睡够呢。”她昨天砍了一天秸秆,累的腰酸背痛。
黎淑英对着镜子整理好衣服,道:“快起床,跟我出去一趟。”
傅亭玉不耐烦道:“什么事?”
黎淑英道:“给你相亲,我托人给你介绍个对象,跟我过去瞧瞧。”
傅亭玉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妈,你这样先斩后奏不好吧,我才多大你就让我相亲,我不去。”
黎淑英的话不容拒绝,“快起来,打扮一下,我都跟人说好了,你不去叫怎么回事?”
傅亭玉无奈的在床上打了个滚,对相亲格外排斥,“我是没人要了吗,你让我去相亲。”
黎淑英不满的瞥了她一眼,“快起来,就去见见面,感觉合适就聊聊,不合适就算,我都跟人说好了,要是不去人家该说咱们架子大。”
傅亭玉的嘴撅的老高,嘟囔道:“我好不容易休息两天,就不能让我消停一会儿吗,安排什么相亲,我不想去。”
黎淑英见她似乎真不乐意,好言相劝道:“就去见一面,如果你不同意就算了。”
傅亭玉道:“不去”
黎淑英道:“你有男朋友了?”
傅亭玉噎了一下,蒋独立算男朋友吗,他们的相处模式有点怪异,她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为什么见不得光,怕她妈怀疑,矢口否认,“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