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入千万的玄学网红,和她的出马仙之家
伯煜2024-09-19 15:429,800

1

年的趣味,一年不如一年。过年的习俗,最惨的是被禁止,次些是面目全非,我不喜欢的各种聚会却势头大涨,推陈出新。不拘泥于饮食,兴起的剧本杀、短途旅行、桌游,各个耗费精力,年底见一回,实在推辞不了。

参加的几场聚会,过程基本相同:朋友晤面,寒暄过近况,径直聊到玉妍,彼此交流玉妍的一手信息,却大都是半年前的。最后,大家对我说:你都不知道她的近况,我去哪知道?

有的说联系玉妍时她在北京,有的说联系时她在青岛,还有人神神秘秘地说,玉妍在哈尔滨、上海都有工作室,两头跑,算一卦一千五,找她排队就得半个月。玉妍近来的事,大家都不知情,唯独一件事——玉妍或许回家过年,还是不能确定的。

玉妍三年没回家了,我也三年没见着她。她没有回来的必要,她在镇上已经没家,父母各自结婚,各自生子。他们仨的关系不是“淡漠”能概括的,陌生人擦肩而过的对视,还都用微笑回应,他们一家三口凑一块,次次人仰马翻。

腊月廿九,玉妍回复了半月前我问她在哪儿过年的消息,我才知她已经回来了。她回来的原因——我大吃一惊——竟是因为同父异母的弟弟。当然,她不叫弟弟妹妹,是叫“小犊子”、“兔崽子”之类。

傍晚,我俩在冷饮厅包间见面了。她的确发财了,浑身流露金钱滋养后飞扬的神采,一水的奢侈品牌,金镯子玉佩玛瑙翡翠戴得满满的,远一看,活像人形的首饰架。她的模样似乎也变了,鼻子和额头怎么都丰隆饱满了?

她坦然说:“垫了,自己面黄肌瘦,准头天停塌陷,别人一瞧穷酸相十足,还能给我看什么事儿?”

“大师不都穿唐装什么的……”

“老黄历,现在那是骗子的象征。”

“和你爸妈前仇勾销了?

“什么仇?你和陌生人会有仇吗?董文斐那老犊子生的小犊子病了,听说手术得十几万。我有钱呀!”

“你会借他?——看你爷奶的面儿。”

“他带着破鞋一块儿求我,也别指望我拿一分钱。”

我心中了然:她是回来看戏了,最好能再出一口恶气。

“年轻轻的孩子,过年大概十六七岁吧,我记得再早他做过脊柱侧弯的修正手术,也花了几十万……”我心里是想给那孩子求个情的,只是玉妍已经露出鹞鹰似的目光,我余下的话就憋回去了。

“辅助设备断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别提,提了我和你翻脸。我爷怎么死的,我奶怎么死的,你忘了?!你现在活得好,人模狗样了,把以前的我忘了呗?趁早咱俩好聚好散,别恶心我。”

玉妍的脸在幽暗的彩灯下格外清晰,我的心和身体被她凄婉的目光撞得颤栗,倏忽念起她额头和手腕两处的疤痕,远去的关于她的辛酸一下苏醒,腾跃到我的鼻尖。

2

我是二年级转到镇上的小学读书的。玉妍是班上的名人,课间总有几个人找她看手相或央求她讲故事。我是不信的,奈不住几位同学作保,说她太奶是镇上有名的大仙。

大仙是东北孩子成长中绕不开的角色,我们少有没看过大仙的,就像少有没吃过药一样。凡是吃药不见好的病,要找大仙瞧一瞧,是有什么灾,还是冲撞了什么。亲戚朋友家总有供奉保家仙的,即便是几十年不信的,好些日子不见再碰面,发现人家竟然出马或者供奉保家仙了,也是屡见不鲜。

玉妍的收费很灵活,一次五毛,没有钱,辣条冰棍什么的都行。我交了根脆脆肠,玉妍扯过我的手,将掌面绷得笔直,煞有介事地打量。我第一次发现,掌心竟有那样多的纹路。她很快说我以后怎样出人头地,怎样风光,怎样与众不同,我乐得心花怒放,没多久,就把剩下的两根脆脆肠也都交给她,请她说说我上辈子的事——这是她的特色,她推销了,没有孩子不问的。

我幻想自己是历劫的仙童,有朝一日修成正果,和孙悟空一般厉害。经她一说,我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和尚,和她一样是修行人,遇见她,注定和她做好朋友。

真相是,玉妍相中了我的午饭。

镇小学中午不放学,许多同学家在村里,来往不便,各自带午饭,大多都是便宜的泡面饼或噎人的干粮。只有我妈换花样地做饭,每天中午送学校来,她要没空儿,就买一堆好吃的。

我不会天天找玉妍看手相,所以她要“激发我的元神”,三百多天生效,每天我都得付费,自然得用午饭的一部分。

第一个周末,我去王家围太姥家玩,发现玉妍家竟然就在太姥家前面,我俩在校外的联系就频繁起来。她还带着我偷偷去瞻仰她太奶的堂口。她虔诚地叩头,严肃地说:“我太奶去世了,我就是接班人,到时候……”

我俩的关系在她一个又一个玄乎其玄的许诺中变得莫逆起来。慢慢地,我了解到:她和爷爷奶奶住一起,爸妈各自成婚,都不管她,她爷爷奶奶身体不好,种不了地,几亩地赁的俩钱还添不满药费,都仗她太奶“看事”生活。老人家耄耋之年,重病在身,祖孙三代的日子勉强维持着。

对于玉妍家的事,大人们聊起来大致有一个顺序:首先感伤玉妍早慧又可人怜爱,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样的女孩课业不苟,屋里屋外的活都能伸手,不论男女都感慨自己孩子差玉妍太远;然后愤懑玉妍父母偏惹是生非,做的事不堪当人来看,男的抛妻弃女,不孝父母,女的通奸妹夫,禽兽不如,闹得天翻地覆,瓜分财产各奔东西;最后,以远古来传承下的天道善恶,给男女各分去几个地狱挨个受刑,詈骂转五百世猪狗,往后脱胎成人也要六根不全,遭人唾骂。

如此一番,怨气泄得干净,话题又突地从轮回过度到玉妍太奶传奇的出马仙一生——老太太的种种故事,宛如网络转载过多而画质模糊得只剩剪影的图片,传得广泛了,就增加了许多细枝末节,在此之上新生出诸多推论和故事。这一步,最勾人,听过的未听过的,都聚精会神,讲述人是人群里年龄最长的,若都很年轻,讲述人便是最富有口才的,开篇会说是听某某说的,某某自然是年老的长辈。年幼的孩子如果显出向往的神色,成年人便正色警觉地以玉妍家的现状教诲,说,“算命先生路边死,风水先生无地葬”,劝诫后辈敬而远之。

如此程序的对话,没人觉得腻,往往根据玉妍父母的现状总结新的心得,老的话题引出新的对话。直到高中,我才清晰地认识玉妍原生家庭的恶劣,此前,我只是被妈妈强硬要求不许开玉妍的玩笑,却不懂她的苦楚。

玉妍破碎的家庭在我们孩子的聊天中,充作感叹自己与父母不如意,却比玉妍强得多的安慰,更多是说幸好没像玉妍一样。我也曾不止一次听见同学的父母指责孩子时说:“还不知足,我和你妈(爸)离婚,你像玉妍那样就消停了,看谁还管你!”恶狠狠的语气,吓得同学立马求饶,胆怯的还能挤出点眼泪。

孩子自然没同理心,反而因此轻视玉妍,心里都觉得她是很好欺负的,没爸没妈,爷奶年迈。幸好玉妍是硬性子,从不逆来顺受,小学时,有同学曾把她的家庭作为攻击她的武器,但很快就没人敢当她面说了——一个同学这么做了,玉妍忿怒地诅咒了他,没多久,那个同学凑巧割急性阑尾炎。当时给我们吓坏了,生怕背后说她的坏话被她知道。

这样的环境下,我不敢轻易的招惹玉妍,也不敢疏远和玉妍的关系。四年级时,我转回县小学,放假去太姥家玩才能见着她,她和我约定初中到县里读,和我一个班级,说这是狐仙告诉她的。

那时候,我知道玉妍是骗人的,不信她的话,觉得到时就是揭穿她骗局的好机会。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怀揣看戏的戏虐心理和玉妍来往的。

3

玉妍的预言实现了。

初中分班,我出列站了一会,就听到了玉妍的名字。我早没有两年前打假的心理了,激动之余,四处张望玉妍的身影。因为太姥辞世,我一年多没去王家围,和玉妍也久未见面。她已经落落大方了,五官灵动地舒展开,个子长了不少,头发梳理得短短的,只是衣服略不合身,紧了点,勒得身体轮廓十分醒目,倒吸引了不少男同学的目光,又成为了另一种焦点下的主角。

其实,玉妍的深棕肤色是不受主流审美喜欢的,只是她和男人身上粗糙铁青的黑不同,洁净的棕色皮肤像天地对她悲怆童年的补偿。她一双眼睛大大的,读书时总是流露极具强烈的青春的锐气。现在看,她确实是一个美女,绝非仅指上帝捏造的尺寸和构造得体的五官,而是她所流露出不造作的动人的柔美,于恰当时期展露出不弱男子的英气。从某些角度诠释,玉妍太奶富有的传奇性,延伸到玉妍身上,在世上继续发散着。

分座以前我俩坐在同桌,巧在身高差不多,分了前后座。我还是领玉妍回家吃饭,我妈分外照顾她,一度想让她搬到我家住——玉妍住在县里亲戚家,是她爷爷弟弟的儿子家,按辈分,她叫叔叔。

初二下学期以前,玉妍的生活很平淡,她的成绩不算好的,浮动在中下游。生活费的主要来源还是商场门口摆摊看手相,她已娴熟得单看来客的穿着举止就能把其性格说的八九不离十。后来我俩掏心窝聊天,她才说,这算现代心理学,在旧时有先例的叫江相(清朝早期到民国早期的一种集团诈骗,以看相算命为寻找对象)——手相也有,只是她功力不足,不足慑人心。

那是初二的寒假,玉妍太奶的讣告发到我妈的手机上。我第一次见玉妍哭泣,第一次见玉妍异母的弟弟,也第一次见那么多人吊唁。

玉妍太奶停灵在宽敞的院子中央,临时搭建的灵棚在风中抖颤。她猝然辞世带给众人的怃然和悲怆,在得知老人善终后渐渐平复了。人们不约而同提起老人家的陈年往事,借此缅怀她的一生。许多很少见面,甚至不曾认识的人,以及高寿平时少外出活动的人,纷纷贡献出少为人知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关于老人家的传奇故事。这时,人们才惊异地发现,平素所知的只是老人家横亘世纪人生中的部分事迹:如老人竟是旧时活跃县里的女土匪的金兰,女土匪走上法场时,她奉上了一碗断头酒,后来差点遭到清算;再比如,镇上的土财主用几十头羊换了镇上第一辆自行车,径直推到老人门口下聘……于是,她似乎被人们咀嚼干净的一生,陡然变得厚重起来。

玉妍的生父董文斐,携带妻儿,时隔多年踏进土院,磕了头起身向知客讨要孝服。本家兄弟冷言讥讽他是“倒插门”,不必穿孝服,“又不是你太丈人死。”董文斐横着眼睛问他说什么。两人吵起来,富年的本家青年纷纷围过来怒视董文斐,长辈来劝架,讲这样日子不要丢人现眼。

这功夫,就听到“啊”的一声尖叫,锐利的属于孩子嗓音,声音甫绝,又是锋利的嚎哭。董文斐后娶的女人炸毛似的,指着玉妍骂:“推我孩子干吗?让你爸揍死你!”

自然鸦雀无声,百十眼目齐望过去,董文斐的儿子已经爬起来,前襟和裤子沾满灰土,鼻下流出一条短短的血,哭叫不止。玉妍站在他后面不远的地方,泪眼茫然地自白:“我没有,他自己摔的。”

那女人过去扑净孩子身上的尘土,竟也挤出两点泪抱住她儿子的头。董文斐立时大步流星走去,看架势真要动手——他正一肚子火。

“X你妈的这么坏的心!”董文斐厉色。

“我没有!是他自己摔倒的!”玉妍喊着。

有人为玉妍作证也无济于事,董文斐和阻拦他的几位本家兄弟撕扯到一块儿。场面一时混乱,骂声和孩子的哭声混搅着愈演愈烈的闹剧,似乎无法收场了。

“打吧,你打死我吧!”玉妍绝望地扑进人群。

红眼的董文斐奋起一脚,玉妍就像飞落的树叶,轻飘飘地跌出好远,轻飘飘撞到铁大门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呶嚷的人声顿然熄灭,众目望去,玉妍缓慢地爬起身,转过头来,手掌捂着额头,一条蚯蚓似的血流过她的眼睛——那样恨的眼神,在我日后经历过的岁月中,再未见过。

“我的孙子啊!”不知做什么了去的玉妍爷奶,此刻出现在大门外。玉妍的爷爷骂董文斐和他的女人“滚”,他拾起手杖高举过头,维持这个姿势僵硬地伫立了几秒,随即身体抖颤了两下,便轰然仰面朝天颠躺到结实的砖地上。玉妍爆发了一声野鬼魂飞魄散般的惨叫。

人们手忙脚乱把玉妍爷爷拉向县医院,当天,他紧随母亲辞世了。董文斐受到奶奶丧礼气死父亲又踹伤女儿的事实指斥不久,就搬进了县城。

之后,玉妍辍学回村照顾奶奶,一面“接手”太奶的堂口,希冀为业糊口。只是人陟吉运,十事九成,若逢咎祟,十断九凶。她自信克绍箕裘,勉恢先绪,不料想点燃高香,也没有半点“灵感”。

我劝她,鬼神的事向来飘渺,不足全信,她凝思道:“恐怕没合规矩,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得找个明白人看看。”

她在县里找到了个“明白人”,另一个顶仙的弟马(出马仙的徒弟)。对方说,她确实有缘分,而且缘分深重,只要重新理顺,就能看事了——费用五千。

过了中秋,玉妍还是没凑到五千元,她奶奶反而病笃,日日反复高烧,退烧药消炎药吃了一堆,效果甚微。医院去不起,请上门静(脉)点(滴)的诊所大夫点针,第二瓶药点了一半,玉妍奶奶就撒手人寰。具体原因,玉妍现今仍说不太清——静点医死人的事,虽少,却总有传闻。

诊所赔了二十万加一套县里的平房。人都说对玉妍是好结局,奶奶累赘她心里不好过,现在好好上学,节省花销,成人后组建自己的家庭,就算又有家了。

4

玉妍自己的家——就是那所平房——居住面积有五十平,还有五十平的小院。她在那度过了相对平淡的几年生活。

高三上学期,董文斐因为儿子需要提前做脊柱侧弯的修正手术,多次到玉妍家索要二十万元和平房的产权。董文斐说,玉妍奶奶的赔偿金,他才是第一继承人。后来几次,董文斐在平房等不到玉妍,就找到学校。闹了很长时间,还向法院递了诉状。

玉妍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当时不清楚,她悄然低价卖了平房,既没办辍学,也没办休学,直接离开了县城。

第二年,我在小区门前见到了玉妍,她那时已经成功出马了,在市里租了门脸专门“看事”,小有名气了。

我问:“不是早没想法了吗?”

她说:“我梦见太奶了,她说我行。”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玉妍太奶的场景,是老太太去世半年前酷夏的中午,我和玉妍在她家门口葱茏的柳树下乘凉。我那时十二岁,玉妍太奶大概八十多。老太太坐得枯燥了,拾起手边装好烟叶的烟杆,点燃火,长长嘬了一口。

我忽然想起有关她的神神鬼鬼的传说,就像咬破了一只饱满鲜活的柠檬,精神抖擞,眼珠偷偷转了半轮,驻在她额头。据说那有一块大拇哥形状的疤——她戒大烟膏,疯魔地跃下树,只划破额头,换别人,不死也残了。现今,八十多岁的皮肤像揉皱的纸,已辨认不出什么。

逝去的长远岁月,伴随着老人的种种传奇,令人不断追忆。经过一两代人的加工润色,最终有了副神秘统一的样貌,代替了“小红帽”、“海的女儿”,成了这个小镇孩子独有的“童话”。

玉妍太奶苍老的脸在烟里朦胧着,只是双眼宛如河底捞出的黑石头子,异常的洁净,异常的亮。连抽了一会儿烟,她眼睛发饧,竟都懒得睁开了。

柳荫匝地,微风徐来。她连抽几撮烟,又精神焕发了。端详了一会儿我的脸,她诚笃地说:“学习要寝馈其中,宵旰用功,才能云程发轫。一心二用,啥也干不好——多亏你陪伴玉妍,但你俩没那缘分。”

我心里冷森森惊了一下,促狭地愣了一会儿,才不自然地笑了笑,应承了两句话。那时我听不懂前部分是什么意思,但后面的话洞穿我爱慕玉妍的心思,既让我无地自容,又让我真的信了她的传说——

她是十里八乡有名气的人,只因顶着道行高深的狐仙。建国前夕,她丈夫和父母死在溃逃的胡子的枪下,家里剩下三个穿开裆裤的孩子。这事霹雳般震动了村镇,村里人都替年轻的她感到凄怆,随后也闪电般在人们心里消化干净了。等她再次出现在村里时,自己报名立堂,出马了。那后来,大地方才有的汽车偶尔也开进村里,停在她家门前。文革以前,她这样养大了孩子。

如果没有玉妍一家,她的晚年是平乐的。只有一件迅速平定的插曲发生在我小时候,她忤逆的幺子气急时揣伤了她的腰。半个月,她吃喝拉撒都在土炕上,受到几位儿媳妇的照顾。在她病好下地的那天,幺子端着折了的手臂,寻上门叩头请不孝的罪——他家的牛,分娩时母子一同憋死,中间他去请兽医,路上骑摩托车跌进坑壕,这次即将分娩的牛又是不正的胎位。

自此往后,老太太的子孙愈发孝顺了。

她离世的前一晚,是从医院拉回家的,胃已经烂差不多了。里里外外聚集了董家的孝子贤孙等待着,或者是惧怕着死亡的降临。据玉妍说,到了下半夜,她太奶困得直点头,指使晚辈孙子点烟,把烟杆塞进她口内。浑浊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流溢出来,像是粘稠的树脂,她的精气神在几口烟后迅速充沛,面颊奋发着健康的红晕。然后,令人感到悚然的事发生了,她的脸像极了狐狸,眯着眼掐着手指尖“算卦”,说:“三儿要到了,我还能挺一会儿。”

约莫半个小时,她远在山东的三儿子赶回家,聊了几句话,她就永辞尘世了。

5

一年间,玉妍去了东北很多城市,拜访了很多“明白人”,有大仙,有和尚,有道士,还有算卦先生。

她也没想到去这么多地方,见这么多的人。离开县城,她到了市里知名的大仙家,供奉了几百元卦金,大仙便说起玉妍至今的痛事,一一对应,唯独在玉妍纠结的“仙缘”上摇了头。

不甘的玉妍沮丧了几天,就出发寻找下个“明白人”,她想,上个大仙准一部分,未必全准。第二站,她到了哈尔滨,通过贴吧和微博找到了一位具有出马仙、佛教居士等多重身份的男青年。男青年说起玉妍至今的痛事,一一对应,痛斥上个大仙草率且道行尚浅,看不透玉妍身后,他请仙家查了几次,都说玉妍缘分深重,只是时机未到。

玉妍阴郁的心结豁然开朗,流连哈尔滨的一段时间,她找了服务生的工作俟时,同时成为贴吧和微博出马仙话题的常客。约莫半个月,她再次焦躁时机远近的问题,在贴吧找了几位大师看,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

她彻底被说糊涂,于是开始第三段旅途,前往辽宁本溪市铁刹山祭祀黑妈妈,企图得到开示。铁刹山的另一身份是道教龙门派祖庭,她结识了一位终年单衣的道人,道人说起玉妍至今的痛事,一一对应,谈及仙缘,他指了指背,说了谜语般的一段话。

玉妍立时领悟到,自己背负孽债,因此今生受到恶果,若想出马,就要潜心忏悔过失。

道人独居在村里,有个小道堂,玉妍寓居道堂的西厢房,每日诵经发愿。近年尾,道人的房东改信基督,不再免费给道人使用房子,一贫如洗的道人借了玉妍一千元,坐火车去山东某庙挂单。玉妍本想在本溪过个年,再做打算。结果浏览了一篇免费助人出马的帖子,又马不停蹄去到抚顺。

这次,她的有缘人是出家却在家的老和尚。到了抚顺,她没有直接拜访老和尚,而是到了庙宇上香,碰巧遇见一位当值的和尚,她问和尚仙缘,和尚反问:“那有什么好的?”

玉妍下午辗转到了老和尚家,老和尚穿着僧衣独居农村,不几日就有儿媳和儿子送瓜果蔬菜。老和尚给玉妍做了三皈依,赐了一个法号,收了三千元拜师费,同样安排玉妍住下。他这儿热闹多了,已经住了各地来的几位网友,逢见佛菩萨圣诞和法会,能来几十位俗家弟子,不拘贫贱,共同参禅打坐。生活环境也比道堂强很多,弟子住的宿舍,热水、洗澡间、马桶、冰箱、电视,一应俱全,顿顿有肉菜。

转年,几个师兄弟一起给老和尚的几亩地播种了玉米,老和尚通知:时机到了,正式帮他们同时出马。

“结婚有一块儿的,出马还能一块儿?”我笑了。

“确实有灵感了。”玉妍不做解释,神秘兮兮的压低语调,“说我身后还有白素贞呢。”

“……你不准备继续读书了吗?”

“读书不为了挣钱?你考个清华在家闲着,人背后不还是讲究你。”

东北普通人对大仙有个基本认知,一般来讲,“刚出马的准”。玉妍真的用两年时间发家了,在市里买房买车。她和董文斐的官司也在第二年结束了,由于玉妍奶奶没有遗嘱,赔偿金扣除了董文斐十一年十一万的抚养费,余下的交还给董文斐。

玉妍给董文斐的钱都是她后挣的,奶奶的赔偿金她舍不得用,她又多给了董文斐几万元,交易王家围爷奶的土房产权。办理产权到村委开证明时,董文斐带了儿子,玉妍大步过去拽折男孩几根头发,恶狠狠地宣示:“欺负我是没好下场的,等着报应吧!”

董文斐急了,刚要上前夺儿子的头发,又或者要打玉妍,玉妍起一瓢侧旁浇花的水,泼透了她爸的头面和衣襟,冷冷地说:“来啊!我放过你,老仙也不放过你!”

董文斐气得“嗤嗤”喘着粗气,却真的不敢再前一步了。

彼时玉妍心情都纡郁无比,她出资领我去哈尔滨和北京旅游,计划还要去西安。刚准备去北京,她突发剧烈腹痛,我建议去医院检查。她执意回家,说是虚病,要命的事老仙会告诉她的。

回到市里,她上香给自己治虚病,却不见好,我屡次劝她去医院,都未如意。她说自己犯了关口,得破关。

晚上,她布置好一干用具,米桶、五种颜色不一的三角旗帜、剪刀等等,要给自己破关。一片红晃晃的灯光,她执鼓持鞭围绕桌子唱神词,我受到的安排是举着幡跟在她后头。走了没两圈,她体力不支,站立不住,扶她时我才发现她痛得额头布满冰凉的汗水。叫来120,医院查出肠穿孔,从她腹痛起算有三日了。我没经过世事,慌了神,打电话叫来我妈办理各种事。那一阵就是我和我妈照顾玉妍,直至她病愈。

再后来,玉妍仍以看事为生,过了第二年端午,我联系她时,她说搬家了,再回来不用去以前那里找她——她给一家人看胎儿性别,那家人信了胎儿是女娃,要做引产,女人舍不得孩子又拗不过丈夫婆婆,自己去私立医院照B超,塞了红包,确认孩子是男娃。玉妍的名声就此败坏了,假若是其他事,影响或许小一些。

电话里,她又神秘地说起失误的原因,在于她经过开膛破肚的手术,大伤元气,被心怀不轨的邪道扣了仙家,所以道行大减。之后再联络,她都是在各地找师父处理“扣仙”的事。我愈发厌烦大仙的话题,她意识到我话茬的冷淡,也少提起。我只笼统知道,她折腾了一两年,几乎败光了积攒的家底。

最近谈及这件事,是在几年前的电话中,她主动提起,说找到了一位上达天听的师父,非但解救了身后仙家,还花十几万升级了——一般人再看不透她。

“太潮流了,还能升级?”我反问。

6

过年相处的几天,我了解了玉妍近年的生活:她在上海安家了,时而乏了上海的日头,就全国各地跑,本意是去旅行,却窝在酒店算卦,鲜有外出的机会。地方没少去,除了机场、火车站、晚上也开放的小吃街,大多数景点都没去过。

前两年,各个新媒体平台上,玉妍都没少活跃,最开始微博,贴吧,后来的快手、抖音、小红书、哔哩哔哩。乃至Soul、老福特、微视、花椒、斗鱼、虎牙,都有她的踪迹。尽管一个账号都没做起来,但各平台零散的客户也支撑了她的生活花销。

为了表示自己的坚韧,她重点说了这些经历的细节和痛苦的心理历程:

她转运的节点,是豆瓣诸多“魔法仪式”和“术数”小组,虽然最多的小组也就千来人,但豆瓣女性的消费力和转换力是其他平台不能比拟的。半年内,玉妍积攒了二十万家底,注销了豆瓣账号,再次转战短视频平台。

原始积累阶段,她换了思路,没有直接发短视频,而是通过直播驱邪、抓鬼、斗法等虚假的剧本演绎,几个月内吸引了十几万粉丝——大体是雇佣一个人冒充自己的粉丝,剧本风格基本是演员遭受到奇异鬼怪的事,请她隔空施法捉妖。两个人直播间一同开摄像头,或许驱鬼或是斗法,都选在晚上进行——直播间一定得打开禁止查看他人信息的选项。

值得一提的是,以上她的一切活动,都以道士的身份进行,因为出马仙面对的消费群体有太大的局限性。而且,她确实参加了道教某派的传度,有合法的道士身份。

粉丝达到一定数量后,玉妍再次更换赛道,把自己打造成知识渊博、入道年久的“精英”形象,每天发点沾边玄学的鸡汤,视频氛围要显得高深莫测、清新脱俗、远离方内,使人顿生倾羡之情。

现在玉妍的粉丝已有七八十万了,一周发两条视频维持活跃,每天早七点算卦到晚上七点,平均半小时一个客户,卦金涨到一千九,排队的人还是几百个。再或带货玄学用品,多是山鬼花钱这类网络时髦又不属于危险地带的。其他直播间卖的容易出事的转运卡、财神卡,玉妍坚决不碰。她的账号在玄学赛道已经算大咖了,光算卦就能年入千万,不必杀鸡取卵。

到今天,玉妍出马仙的身份完全不复存在了。

=====

董文斐不知道从哪得知玉妍回家的消息,大概是因为玉妍和董家其他亲属还保持联络,肯定的是,谁也不敢把玉妍手机号和住址给董文斐。

所以,董文斐找到了我家,找我。他和我妈是有些交情的。

我躲在卧室,妈妈招待董文斐,寒暄了两句,他直切主题的第一句话:“退一万步,我毕竟是他爸爸,她是我女儿,成楠是她亲弟弟,她不能见死不救。”

“她就真欠你什么,早也还清了——他根本不知道玉妍回家,等他回家我问问他试着联系玉妍。”

客厅安静了一会儿,我妈接着说:“年底店里忙,没抽出空儿。这红包是给成楠的,我装了五千,你别推辞,过年了。”

“我不和你客气,成楠得抓紧手术,设备容易碰着脏器。玉妍有钱了,开的车都是奔驰。她保准回来了,到我二叔家表弟那扔了五万块钱,还给换了彩电冰箱。你说这不是闲着慌,打水漂吗?谁记她好!”

“玉妍是怨恨分明、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她初中在那住过一阵,人家对她不错。”

“二姐!不是我说的,快手上都说生恩最大,我要是不生她,她能有今天?”

应付走董文斐,我妈说:“你别和玉妍说这事,他自己能生就能养,卖房子卖地卖心卖肺,我不信真让成楠死喽!”

我知道,玉妍到处走亲戚,凡帮过她家的,哪怕是讲过一句公道话,也扔下米面油,关系再亲的,不是家电就是现金,拢共花销了二三十万,王家围和镇上无人不知玉妍发迹了。

听说董文斐沿着玉妍的痕迹,挨家拜访,碰了一鼻子灰,硬是逮不着玉妍人影。到了当年丧礼和他吵架的堂弟家,人家劈头盖脸骂他一顿,又差点打起来。

有一次,我看见我妈在朋友圈转发了董成楠的水滴筹,也想转发——玉妍应该看得到。斟酌了利弊,终究没敢——玉妍的脾气,要活劈了我。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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