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陈光明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就看见刘一菲和王林在里面摆弄着文件夹。
一摞摞文件夹,堆得像小山一样,每个文件夹上都标着名目:党的建设,精神文明,农村工作,信访稳定,安全生产,环境保护......
陈光明惊讶地叫道,“这都是迎接考核的材料么?”
刘一菲看着陈光明的样子,笑着说,“这还只是冰山一脚呢!”
“大量的支撑材料,还没有拿出来,等他们要了再说。”
陈光明摇了摇头,“真是难为你们了......只是,为什么考核项目有这么多呢?”
经过王林的解释,陈光明才知道,归根结底,是县里采取千分制考核惹的祸。
以往的单位考核,采取的是百分制。但自从丁一来了以后,带来了外地的“先进”经验,提出了“千分制”考核的办法,并且美其名曰“创新实施”。
最近,丁一甚至嫌“千分制”考核不够用,已经开始考虑推出“双千分”——考核越来越细,指标越来越多,全覆盖、无死角,基层干部不堪重负、苦不堪言。
为了应对越来越细的“千分制”考核,基层干部就变身为“千手观音”,将大部分精力、时间用在填表、做资料上。
王林苦笑着说,“如果说一天10个小时工作,起码有五六个小时在搜集、报送各种资料或者填表。”
刘一菲也气愤地说,“这种千分制考核,最终形成的导向,不是激励干事创业,而是鼓励填表、报材料——”
“工作基本上不需要有创新,甚至很多工作不需要动脑筋,只需要把表格填好,资料做好,检查组陪好就行了,这反而在考核中更能够获得好名次。”
陈光明听了,心中无名火起,心想怪不得丁一在明州县打不开局面,一个只知道研究考核,把考核搞得越来越复杂,却不知道干实事的领导,大家怎么会看得起他。
陈光明沉声问道,“大家就听之任之,没有办法吗?”
刘一菲叹气道,“这有什么办法?考核就是指挥棒,一年到头工作干得怎么样,不看老百姓增加了多少收入,只看考核的分数高不高!而且为了追求考核名次,许多地方都在弄虚作假......”
陈光明知道,过多过细的绩效考核,导致的恶果是迫使或者鼓励基层弄虚作假。他看过一档电视节目,外县有一个乡镇,上面下达的培训任务,一个月就有好几十场,任务这么重,根本完不成。那么怎么办呢?他们采取的办法就是,上有考核、下有对策:摆好桌椅、人员就座,拍照上传、大功告成。
这事被曝光,当省电视台的记者去采访时,当地的一个镇干部坦承:“这种做法,不光我们这样做,大家都在这样做,领导们也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不说破而已。”
后来省电视台采访了市长张志远,张志远对于这种做法,也是非常反感的,他感慨地说:“我们常常痛感于,一些地方、一些部门‘用形式主义的方式来反对形式主义’,但在这种‘千分制’‘双千分制’的考核体系下,基层干部学会了‘以形式主义应付形式主义’,反正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长此下去,大家都去搞形式了,哪还有人真正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哪还有人真正去为老百姓办实事......”
为此,张志远还在全市搞了一场清除形式主义的活动。
要是张志远知道,这种以形式主义应付形式主义的做法,现在是按下葫芦起来瓢,不知他有何感想。
想到这里,陈光明叹了口气道,“反对形式主义,任重道远呀!归根结底,上面是考核指向问题,下面是工作责任心问题......”
刘一菲道,“你也不要过于愤慨了,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你掌了权再说吧。”
陈光明指着材料,笑道,“你们都准备得这么充分了,还需要我出面吗?”
“当然需要你出面,”刘一菲白了他一眼,“领导出面,才显得重视,这样考核组想扣的分,也不好意思扣了。”
“你只要和他们见个面,说说客气话,后面由我们来负责。”
陈光明苦笑着说,“原来我这是个泥胎菩萨而已。”
这时,县考核组到了楼下,刘一菲和王林急匆匆下楼迎接。
来大山镇的,是第二考核组,组长是人社局副局长张震,组员有两位,都是从各部门抽调的人员,一个叫刘国超,一个叫韦元浩。
张震四十多岁,穿着一身行政夹克,在刘一菲和王林陪同下走进会议室,陈光明赶紧迎上前去,伸出手。
“张局长,欢迎到大山镇检查工作!”
张震看见陈光明,本来一脸严肃,转眼变成笑容可掬,“陈镇长,不用麻烦你,让刘书记和王主任陪着我们就行了,你忙大事情去。”说罢握住陈光明的手。
陈光明摇晃着张震的手,“张局长来了,我必须亲自陪同才行,哪敢怠慢。”然后又和两个随行者打了招呼。
张震看陈光明如此热情,况且年纪轻轻就是镇长,将来必定前程远大,便起了交好之心。
更何况,大山镇选举之事,已经传得风雨满城,张震听说,陈光明差点没选上,全靠的是市长张志远亲自前来,力挽狂澜。
市长亲自关注的人物,还能不前程远大么?
除此之外,张震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和包存顺结下过梁子!
张震是农业大学果树专业毕业的,他在沐浴店镇当镇长时,狠抓农村低产果园改造,引进高产优质品种,把全镇打造成海城市苹果第一镇,老百姓收入增加了不少。
张震自以为能接上书记,没想到包存顺直接空降下来,当上了一把手,直接摘掉了张震的果子。
包存顺到了沐浴店镇后,全盘否决了张震“发展果业,农民增收”的思路,全力发展工业,二人因为发展思路不同,产生了几次争吵。
在包存顺看来,那些穷棒子富裕了,对镇政府有什么帮助?他们的钱再多,既不缴税又不送礼;而引进项目发展工业,一个个企业落户,那就是闪亮的名片。
更何况,那些新成立的企业,赚了钱,多多少少要孝敬一下领导不是?
于是,张震与包存顺结了梁子,在包存顺走后,他没有接上书记,只能进城当了个副局长。
张震听说过陈光明与包存顺有矛盾,所以张震对陈光明刻意交好,主动说道:“陈镇长,让他们先看着材料,我去你办公室坐坐。”
陈光明微微一笑,知道刘一菲安排的任务八九不离十了。
陈光明把张震请进办公室,倒茶递烟,聊着天。
张震感慨地道,“陈老弟真是少年英才呀!我在你这个年纪,还是个科员呢!四十多岁才解决了正科,和你真是没法比。”
陈光明给张震点着烟,笑着说,“我不过是瞎猫碰着死老鼠,论工作经验,工作能力,和张局长没法比!我听说张局长以前在乡镇干过镇长?”
“唉!我一直在沐浴店镇上,从小兵当起,好不容易熬了个镇长,想接书记没有接成,最后进城安排了副局长。”
陈光明感慨地道,“我听说您当镇长时,工作就干得红红火火!您要是接了书记,肯定把一个镇干得全国标杆!”
张震哈哈大笑起来,脸上尽是得意之色,笑完后好像想起什么,神情默然下来,“都是过去式了,我现在是有力使不出,只等退休......”
陈光明谦虚地道,“我得好好和老前辈请教一下怎么干镇长了......”
一句“老前辈”,让张震心里舒坦,又哈哈大笑起来。
张震停下笑,悠悠说道,“乡镇长不好干呀!看着书记之下,千人之上,威风凛凛,一呼百应,实际上......是个扯蛋!”
“在镇长这个位置上,就看上头的一把手是什么德性,如果他眉毛胡子一把抓,不放权给你,一切宏图大志都是......唉!”
张震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
陈光明理解张震的意思。镇长是镇一级政府的首脑,负责镇政府的日常工作,主管经济、财政等具体行政事务。
党委书记则是镇级党组织的主要负责人,负责党的全面工作和思想政治工作,对镇内重大事务进行决策指导。党委书记有更高的地位和权威,对镇政府的工作也具有一定的指导和监督作用。
但在许多乡镇,二者之间存在的最大问题是:镇政府往往就是个空架子,党委书记可以直接指挥镇长之下所有人。
有人会问,县政府和镇政府组成机构相同,为什么县长的权力相对而言,要比镇长大许多呢?
镇政府和县政府的最大区别就是,县政府有那么多组成部门、直属机构,按照组织法,这些单位就是县长直接负责的,县委书记定大方向,但是一般不会具体指挥。
县政府下面的各个局委办、事业单位,他们的一把手虽然都知道县委书记是自己的大领导,但是更明白县长是自己的直接领导,他们一般不会越级直接找书记,书记一般也不会越级直接指挥他们。
但是在乡镇,事情就不一样了。乡镇党委书记可以直接指挥乡镇党委政府的每个部门、每个同志。
陈光明深以为然。
张震压低声音道,“听说杨书记长期养病了?”
陈光明点了点头。
张震树起大拇指,“老弟,你这招真高!”
陈光明笑了笑,急忙解释道,“杨书记身体不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张震笑呵呵地拍了陈光明一下,表示“我懂的。”
陈光明赶紧转移话题:
“张局长,今年我们大山镇的考核,你可得手下留情呀!”
“好说,好说,”张震点头道,“你们引进了赵氏集团的项目,又成功化解了茅山金矿矿工上访,就冲这两条,进入一档单位,那是妥妥的。”
陈光明道,“这检查......你也得多关照!”
张震乐呵呵地道,“所谓千分制考核,各单位部门,实际上差不了多少!关键还是要看加分项!”
“老弟,你就等着吧!年终考核名列前茅,县委给你记个三等功,肯定是跑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