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一瞬间炽热暴涨,楚戈抬起头,额头上滚下冷汗,她在这盛暑中患了雪盲,眼前只有明亮的白色,蝉声大嘈,她向后翻倒,郑岩一把抓住了她,伸手捞住她膝弯,把她抱到了树荫下:“我就说别来,这么热的天,你非要不听我的,一定是中暑了。”
楚戈好像在折射的水波间看到郑岩焦急的脸,她摇摇头,说:“坐一会儿就好。”
郑岩烦躁:“连瓶水也没有,我给沈乔冉打电话,让他拿水来。”
楚戈:“算了,他们应该刚到山顶,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郑岩皱眉:“中暑是会死人的,楚老师!”
楚戈看着他,缓缓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哪有这么好的事。”
郑岩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急着掏手机给沈乔冉打电话。沈乔冉接了,说他们已经在庵堂里了。郑岩不耐烦:“你看看有没有水和什么避暑药,我这儿陪着楚戈,她都晕了,我们不上去了。”
楚戈这时突然唤郑岩,郑岩转头看她,楚戈伸手,郑岩微有些疑惑,还是把手机地给她。
楚戈:“沈乔冉。”
沈乔冉:“楚老师,你还好吧?”
楚戈淡笑:“你家酒太甜,我喝上头了,今天人到了山门下,却上不去,可能也是天意。你帮我向妙心师傅问个好,就说这么多年楚戈从不曾忘记在庵堂的日子,当年走得匆忙,不及拜别,但师傅的教诲片刻难往,我和师傅缘分未尽,他日一定来拜会。”
沈乔冉应了,挂了电话,转过身,余醉的身影在静慈庵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沈乔冉见她一晃身跟着一个女修行者走进佛堂。沈乔冉走进室内,十分阴凉,但那妙心依然穿着厚厚的裟衣,她抬眼看了沈乔冉一眼,不知为何,沈乔冉觉得她比之前见到又老了许多,当日小巷里相逢,她认出自己,可是今天他居然有些不确定她是否还认识他。
“你这姻缘问得如何?”沈乔冉笑问坐在一旁的余醉。
余醉瞥他一眼,并未回答,站起身:“我们走吧。”
沈乔冉一笑,也不追问,他冲余醉说,稍等,接着对妙心道:“法师不知道可记得一个叫楚戈的女学生?”
余醉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想着算出她的姻缘是”千里万里,二月三月”,春日无边,却终究逃不开离别,她一贯强悍,此时也忍不住心中怅惘酸楚。她也许早就有所预感,但依然希望有人能骗她与沈乔冉定能花好月圆,她抬目看那垂垂老矣的化身,恨不得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忽然,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法师的帽檐下竟然淌下汗水,而与此同时,她那裹在厚重衣服里的身躯缩得更紧更小了。
沈乔冉也注意到了,停住话头,和余醉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表情里看出问题。
沈乔冉正要问,妙心站了起来,她眼睛发直,嘴里含糊念着什么,沈乔冉正待问,她径直绕过他,伛偻着慢慢走出去。
余醉疑惑:“这老师傅怎么了?”
沈乔冉目光追随着那缓缓消失在紫藤花架下的身影,目光微动:“她在害怕。”
太阳热力十足,光芒万丈,照了一天,到了傍晚也累了,懒散地靠在海天交际处,半耷拉着光束,很快便要沉进海底。白沙滩,不少游人泡在温暖的海水里,沈乔冉坐在沙滩上,海风把他的衬衫吹皱,他双手驻在身体两侧,十分放松地微仰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墨镜。郑岩刚游完一圈,从浅水中直起身体,慢慢走上沙滩,他像只海狮一样甩甩头,水珠四溅,又侧过脑袋,单脚原地蹦蹦,把耳朵里灌进的海水甩出。他一路晃到沈乔冉身边,一屁股坐下:“你怎么不下水?”
沈乔冉说:“我在想事。”
郑岩:“想什么,别跟我说案子,否则我现在就去跳海。”
沈乔冉:“你觉得楚老师怎么样?”
郑岩嘿一声,挑眉看他:“这话不应该是我问你吗,我女朋友怎么样,你还反过来问我。”
沈乔冉:“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郑岩:“不好听的就不要讲了。”
沈乔冉合上嘴,两人静坐着,海浪和游人嬉戏的声音好像突然调大声的背景音,把他俩的沉默衬得更沉默。
郑岩突然说:“她俩去哪了?”
余醉从海水里冒头,她噗一口吐出水,把游泳镜摘了,手一撑,攀上岩石。这里是一个狭小的礁石堆积的海边洞穴,她一路跟着楚戈游到这里,看到楚戈从水中浮出,她修长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海洞中。远处夕阳最后一点光在水中稀释,海面成了半透明,粉紫色的天空中,仔细看,可以看到坠着一两颗碎钻一样的星子,余醉发达的想象力开始运作,太阳下山了,妖怪是不是要现原形了?
白天在静慈庵的梧桐树下,沈乔冉直言怀疑楚戈。他说完,只把眼睛望着余醉,问:“你认为我想多了?”
余醉不语。
沈乔冉说: ”一个极美的人,一个美而自知的人,一个清冷得不像红尘里的人,这样一个人跟郑岩,你告诉我图什么?”
余醉:“你们男人也挺可笑,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要图什么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因为你不喜欢她,所以觉得她可疑,你戴着有色眼镜看她,无论她做什么你都觉得她有问题,”余醉一叠声地说,”你为什么不敢说你的怀疑?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刚才说的所有怀疑都是无端臆测,毫无证据,即便是唯一可以讨论的她隐瞒沈家村的事情,她也做出了合理解释,而无论妙心的失态是否和她有关,妙心活得好好的。她持续给郑岩带来不好的影响,她避讳来过沈家村的事,她和妙心也许有私人恩怨,可是你能说出她犯了什么罪吗?”
沈乔冉无言地张张嘴。
余醉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不知道?答不出?我替你回答,她最大的罪就是从你这里抢走了郑岩。”
沈乔冉愣住了,余醉甩开他的手,终于把憋闷许久的心情发泄出来:“你喜欢你最好的朋友,但是郑岩是个直男,你没法说出口,眼看他为了楚老师神魂颠倒,你自然怎么看她都不顺眼,甚至妄想出一堆所谓的问题,你就是希望他们分手!”
沈乔冉无奈极了:“我说过,我不是同性恋,对郑岩更没有——”
余醉恼怒地说:“楚老师说了,郑岩早就怀疑你的性向!”
沈乔冉一时哑然,脸色难看。
沈乔冉突然说:“她在操纵你,她用一个小小的暗示就操纵了你,你不信我本人,却轻易被她的三言两语挑拨。”
余醉抿紧嘴,沈乔冉说:“你刚才说对楚老师为人只能从道德上评价,但如果这里面牵扯到一起案件呢?”
眼下,余醉脚踩在湿滑的黑色岩石上,探身进洞里,脑子里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告诉她,她已经分不清什么真相,不如相信内心的直觉,直觉有时候是迷雾里唯一擎在手中的那盏灯。
洞中,楚戈湿漉漉坐在岩石上,光线暗淡,她暴露出的湿润的白色皮肤仿佛成了唯一的光源,在牙立的坚硬黑色岩石间显出一份突兀的柔白。她将被海水浸湿的黑色头发捋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眉眼很深邃,如果单看脸的上半部分,其实是富有攻击性的长相,但她柔和的脸部线条淡化了眉眼的锐利,加上清冷的气质和温柔的举止让她看起来脆弱而疏离,余醉再次感叹造物主对造化这个女人的用心。余醉在她身边坐下,感叹:“楚老师,你太好看,坐在那儿就像一条搁浅在洞中的人鱼。”
楚戈笑:“听起来不像好故事。”
余醉:“说起来奇怪,故事里的美貌总是伴随着悲剧,但现实中美貌却是资源和武器。一个小有姿色的女人在成长过程中就享受了许多普通人没有的优惠,一个漂亮的女人的人生则要容易许多,而一个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我没有别的意思——可以进演艺圈,即便没有成为当红明星也赚得比一般人多几十倍,当然,最方便的是嫁入豪门,当个阔太太,总之和我们老百姓的生活有壁。”
楚戈笑看她,洗耳恭听。
余醉:“但你却选择普通人的生活,不觉得有点对不起老天给的美貌吗?你喜欢郑岩什么?”
这个问题让楚戈脸上出现一秒的空白,她黑而幽深的眼睛看向虚空处。余醉紧紧盯着她,低声道:“因为他对你好?因为他听你的话?因为他傻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任你掌控?”
楚戈睫毛微动,她的目光转向余醉,余醉感到一丝寒冷,她控制着脸上的笑容,继续说:“他是对你很好,但是换一个男人对你也会很好,你这样一尊玉菩萨,摆在谁家不是供起来,为什么不找个更优质的更富有的男人?”
楚戈:“我不认识这样的人,没有你这样的运气。”
余醉:“我也就认识沈乔冉一个富二代,哦,对了,说来也巧,还有一个,是我承办案子遇到的,也是沈家村的,跟沈乔冉是发小,杜文旭。”
海浪哗——哗——哗——从海天交接处把黑夜一点点推向整个海平面,黑暗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水中扩散,岩洞的礁石缝中也透出了丝丝的飘荡的暗色。
楚戈笑:“你总不会想把在还在监狱里的男人介绍给我。”
余醉笑着摇头,她把和沈乔冉交换的信息拼图,试探道:“开玩笑,他家已经被他败得一分钱都没有了,父亲气死,母亲,你也知道,就是村里那个疯女人,他曾经有个女朋友,出事之后也消失了,真是可怜。沈乔冉说你原先在沈家村待过,你认识杜家人吗?”
楚戈:“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当时只有6岁。”
余醉:“所以你不认识杜文旭?也不知道杜家?”
楚戈:“我应该认识吗?”
余醉低头笑,她发出一声叹息,接着把下巴搭在竖起的膝盖上,歪过头看着楚戈:“楚老师,你知道吗,我常常和我的嫌疑人说,我问你,不是为了知道答案,而是给你一个机会坦白,在现在这个世界上,走过必有痕迹。”
余醉深深看着她:“现在这里不过是两个女人的闲聊,但是我们总会离开这个山洞,回到现实中。”
楚戈迎着她的目光,突然勾唇微笑:“那如果回不去呢?”
楚戈的瞳孔中那一直环绕余醉的烈焰突然暴涨,她整个人淹没在红色中,楚戈微微眯眼,余醉迅速起身,她退开一步,警惕地看着楚戈,楚戈却仍旧坐在地上,仰脸平静地望着她。
余醉看到楚戈缓缓站起来,她又后退一步,但楚戈只是从她身边经过,她慢慢走进海中,洁白的身体渐渐化在海水里,她半身消失,回头看向余醉:“有一个你所谓的得享富贵的美丽女人曾经告诉我,女人生来就等着被伤害,我不愿相信,你信吗?”
余醉看着楚戈消失在海水中,抬手摸摸手臂,鸡皮疙瘩,看来她的直觉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