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师,想要回猫,就来见我。
楚戈握着方向盘,她一路疾驰,蓟风留下的地址是老城区一片拆迁地,几座待拆的旧楼像失败的俄罗斯方块,横七竖八地搭在一片废墟瓦砾上,除了流浪汉,没有人会靠近。楚戈把车停在路边,她换了球鞋,一脚蹬上碎石、瓦砾、泥土、垃圾堆砌的小坡,远处的残体旧楼被拆毁的建筑垃圾顶出路面以上半层楼的高度,看起来就像垃圾纪念碑。楚戈走近,仰头四顾头顶摇摇欲坠的残楼,她知道蓟风就在这些残楼的某处观察她,她冷笑,她是不会费劲去找他,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戏。
楚戈四处看了一下,捡起地上一根铜锈钢管,她走到一处断开的铸铁水管前,一手横劈,铁管发出第一声金属鸣震,声音在环绕的建筑群中放大、回荡,激起一群隐匿的麻雀,扑腾着四散于被残楼割据的不规则天空中。楚戈接着挥第二下、第三下……第七下,她收住手,她看到蓟风在不远处一间废弃的单元楼门口闪现。
楚戈把钢管扔在地上,拍拍手上的锈迹,问他:“我的猫呢?”
蓟风一步步走近:“如果我不出现呢,你会一直敲下去吗?”
楚戈笑。
蓟风看到她笑,才发觉自己这个问题太傻,他不是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出来了吗?像一只听到敲食盆的兴奋小狗。他握紧了拳头,明明应该是她来求见他的,为什么轻易又被她颠倒了局面。
楚戈:“我的猫呢?”
蓟风走到她两米外,停下:“楚老师,你一个人来这种地方见我,真的不害怕吗?”
楚戈走上前,蓟风控制自己不后退的冲动,直到她站在他鼻尖下,她仰头,第三次问,一字一顿:“我的猫呢?”
蓟风梗着脖子,低垂视线,呼吸粗重:“死了,我弄死了。”
他把手伸进校服口袋,掏出几缕猫毛,带着血。楚戈低头看他掌心的毛,没有动,她问:“怎么弄的,掐死的?还是用拳头打死的?用脚踩死的?或者棍子,砖头?”
蓟风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突然合拢掌心,把手用力一甩,那些猫毛轻飘飘落在地上,他吼:“反正就是死了,你管我怎么弄死的!”
楚戈抬起头,蓟风毫无防备,被她一把揪住校服衣领拉近:“因为猫怎么死的,你就会怎么死。”
蓟风愣住了,但楚戈很快放开他,她抚平他的衣领:“开玩笑的,蓟风,回去吧,你干不来坏事的,不然也不会过得这么惨。”
楚戈说完,转身就走,蓟风突然爆发,他吼:“都是因为你!是因为你!”
他冲上去,抓住楚戈的肩膀,脱出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小刀,楚戈猝不及防被他拽得往后倒去,他伸手掐住她修长的脖子,横握刀柄,刀尖抵着她一侧脸颊,把她劫持住。楚戈闻到少年人身上浓重的汗味。
蓟风脸上的血气涨到了脖子上,青筋暴露,他掐住楚戈脖子的五指抠进她的皮肉里,好像这样才能稳固住自己,让自己不那么颤抖。
“是你让同学排挤我,我找不到的那本练习本是你拿走的,你丢在他们的座位上,让他们看到,从一开始你就想好了怎么玩我是不是?费老师、同学、我爸、学校,所有人都是你操纵的傀儡,你玩得开心吗!”蓟风眼泪喷涌出,刀尖抖得不行,在楚戈白皙的脸上留下危险的红印,”你还想怎么玩?没得玩了,我不想玩了,楚老师,如果我不想玩了,你也没得玩,我他妈不是陈岚!”
楚戈突然动了,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背对着他,蓟风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低语:“陈岚?”
蓟风:“怎么,没想到吧?终于有你想不到的事情?终于有不在你掌控内的事情,对,我知道陈岚是怎么死的,是你杀了他!是你逼死他!”
相比于蓟风如同在狂风中摇摆战栗,楚戈一直很安静,只是被迫随他的动作而左右晃动,她似乎并没有对眼前的处境感到恐惧惊慌,还有些走神,她恍然说:“所以我才会注意到你,我的眼睛看到你那么激烈的感情,你的眼神,你对我的敌意,原来是因为陈岚。”
蓟风突然掰着楚戈肩膀让她转身面向自己,蓟风一只手用力握住她的后颈,像要折断她纤细的脖子,另一只手,翻转小刀,刀尖顶住她的下颌和脖子连接的地方,她被迫仰起头,可是即便如此,她微抬眼皮望向他的样子,依然好像矮视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害怕,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楚戈的表情无动于衷。
蓟风用力,刀尖渗出一滴血,在她白色的皮肤上如同滚出一颗红石榴子,楚戈平静地说:“算了吧,你做不来的。”
蓟风发出发狂的喊叫,眼泪迸出,刀当啷落到地上,蓟风慢慢蹲下。楚戈原地站着,她正想去捡那把刀,突然眉头微动,有人来了。
她转过身,她没想到郑岩出现在身后,楚戈第一次露出惊慌的表情。郑岩看着她的脸,目光下移,落在她流血的脖子上,他一边走上前,一边顺手捞起那根丢弃的钢管,在手心里紧一紧。楚戈来不及去拦,只来得及叫一声:“别,郑岩——”
郑岩推开她,钢管挥向蓟风,少年惊慌起身,还没站直就被打得腿弯一折,重新跪倒在地,郑岩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第二下已经劈在他背上,蓟风被打得趴在地上,郑岩抬手,第三下砸在他肩膀上,他就要挥第四项下,却生生停住了,楚戈冲上前护住了蓟风,钢管只离她脸半寸。
郑岩愣愣地看着她,连蓟风也反应不上来,抬头看着楚戈挡在身前的背影,楚戈低声,是冲郑岩说的:“你是警察,别做傻事。”
郑岩瞪着楚戈,最终,手握紧又一松,钢管落在地上,他粗暴地把楚戈拽开,接着俯身把蓟风拷上。
郑岩的同事没想到第一次见到郑岩女朋友是这种情况,给她做完笔录,又由法医做了伤势鉴定和拍照,她脖子上有勒痕和刀伤,肩膀上也有抓伤,但总体来说,都不严重。郑岩一个劲说要打破伤风针,楚戈哄他去买吃的,才把他给赶走了。她一个人坐在休息区,给郑琼芳打电话,郑琼芳急得不行,问她现在在哪?没事吧?楚戈抬手摩挲着脖子上的纱布,难掩情绪:“是你打电话给郑岩的是吗,为什么给他打电话,我说过我会处理?”
郑琼芳辩解:“出了这么可怕的事难道不该告诉他吗,他是你男朋友,再说他本来就是警察……”
楚戈打断她:“就因为他是警察,性格还那么冲动,你是想他出事吗?”
话一出口,楚戈愣住了,话筒里也没声了,好一会儿,郑琼芳低低的声音传来,只有母女两人才懂。
“你在意他了,楚戈,他跟以前那些人不一样,你不想他出事了,他不会出事了,是不是?”
楚戈没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沈乔冉听说这事,赶过来,遇到蓟风的父亲、费童和学校教导主任。他跟楚戈打了个招呼,站在一旁,听蓟风父亲道歉,差一点就给楚戈当场跪下。楚戈拦住了他,表示愿意谅解,蓟风还是未成年,这件事大事化小。
蓟风父亲:“都怪我管不好他,也不晓得怎么管他,以前他还好一点,自从那年一个一直对他很好的陈医生死了,他就更不听话,没人的话乐意听,谁都管不了他……”
沈乔冉心中一跳,迅疾问:“哪个陈医生?”
蓟风父亲:“就是那个儿科的陈岚医生,说来是我这个父亲做得不好,小风跟他关系很好,把他当亲哥,我有时候搞不定他,就让陈医生来跟他讲道理,自从他去世了,再没有人管得了小风。”
沈乔冉下意识望向楚戈,想看她反应,让他没想到的是楚戈根本没有注意蓟风父亲,而是盯着他,两人的目光相遇,沈乔冉心中一凛,很快垂下眼睑,努力控制着脸上表情,不再楚戈面前泄露分毫。他安抚了几句蓟风父亲,借口有事,向办案区走去。
楚戈目光一直跟着沈乔冉的背影。
沈乔冉敲门,蓟风抬起头,惊讶地看到是他,马上又垂落脑袋。沈乔冉跟做笔录的同事打了招呼,在一旁粗略看了笔录,笔录里蓟风完全没有提到陈岚,只说与楚戈是师生矛盾,但也不承认给楚戈打骚扰电话的事情。
沈乔冉看完笔录,同事问,乔哥你还有要问的吗?沈乔冉说没有,我认识这个小孩的哥哥,上次在他工作单位见过,对方拜托我来看一眼。
蓟风一瞬抬起头,震惊地瞧着他。
沈乔冉看向蓟风:“看你把你哥担心的,你好好在里面反省几天,出去后立刻去找你哥道歉。”
蓟风呆呆地望着他。沈乔冉说完就出去了,同事跟出来,在后面叫住他,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这小孩说郑岩拿钢管抽他,这个……
沈乔冉打断他,那种情况下抓捕,难道站着等嫌疑人自己高高兴兴蹦跶过来吗?给他看看医生,郑岩下手有数的,实在痛就给他唱痛痛飞走了。
同事:“……乔哥,我怀疑哪天岩哥把人杀了,你还给帮忙藏尸。”
沈乔冉出来,郑岩车停在路边,冲他按喇叭。沈乔冉看到楚戈副驾上,沈乔冉拉开后座上了车。郑岩:“你怎么过来了?”
沈乔冉:“我怎么过来了?还不是听说你持械打人!”
郑岩啧一声:“持械打人又怎么样——我要是不来,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想想都害怕!”
沈乔冉看一眼楚戈一动不动坐着,笑说:“你不来,楚老师不是自己也摆平了吗?”
“什么叫自己摆平了?”郑岩说起这个就有气,又转向楚戈说,”你也是,你就这么跑去,不知道多危险啊!还好你妈给我打电话,我要不是心脏强韧,当场就昏过去了,到时候醒来就在救护车上,那我恐怕只能抢了救护车去救你——”
楚戈一眼横向他,郑岩马上闭嘴,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就是后怕!现在还魂不附体。”
沈乔冉:“你魂不附体,把人打成那样,你要是魂附体,那小孩是不是命都没了。”
郑岩:“我早就想抽他了,今天要不是楚戈拦着,我肯定弄死他,我那天看到他到楚戈家楼下踩点了,他这就是有预谋的犯罪,小小年纪这么坏,打死是为民除害。”
沈乔冉:“你为民除害了,你这条命也赔进去,你不考虑你自己,你想过楚老师吗,她得多难过,是不是,楚老师?”
楚戈:“沈乔冉。”
楚戈终于开口,声音轻而平,但是空气莫名沉下来,她也没转头朝沈乔冉看,把胳膊闲适地搭在车窗上,语调也很随意:“你这是在怪我吗?”
沈乔冉笑:“怎么会,我知道你也不想郑岩出事的,你又不会害他。”
楚戈轻哼,转向郑岩:“这可说不定哦。”
郑岩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女朋友和兄弟之间骤然紧张的气氛,他连忙说,说得定,说得定,你怎么会害我。又转向沈乔冉疯狂给他使眼色,让他说点好听的,沈乔冉翻了个白眼,不接茬,郑岩被他气死了,只好打哈哈说:“今天这个事情虚惊一场啊,但是还是要压压惊,走,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沈乔冉:“你们去吧。”
说完,他就下车了,郑岩也不知道沈乔冉什么毛病发作了,无奈地在后视镜里看他走远了。
楚戈:“要不要追上去啊?”
郑岩:“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从小吵到大。”
楚戈:“那还没吵散,感情挺好的。”
郑岩终于意识到楚戈话里有话,他说:“你怎么了?”
楚戈:“你看不出来,沈乔冉三番两次针对我吗?”
郑岩哑然:“不是……”
楚戈:“他是不是喜欢你?”
郑岩眨眨眼,被问懵了,反应过来,脸上显示出一个特大感叹号,他忙说:“不是——”
楚戈打断他:“他是同性恋。”
郑岩噎了一下,立刻说:“怎么可能,他有女朋友!”
楚戈:“你自己问问余醉,他对余醉上心还是对你上心。”
郑岩张大嘴,无力地说:“那也是因为谁会喜欢余醉啊,她那么讨厌。”
楚戈:“你还看得挺透彻,不过余醉看得更透彻,所以对你的态度一直很防备,你别说没感觉到。”
郑岩愣在那儿。
楚戈:“我只是说出我能想到唯一的理由,不然你这位好朋友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别说他不讨厌我,大家都不是瞎子。”
郑岩被楚戈搞得脑子里一团浆糊,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知道沈乔冉确实不喜欢楚戈,他仔细捋捋,认为主要是从一开始沈乔冉就觉得楚戈对自己的影响都是负面的,要怪也怪自己没处理好。他给沈乔冉圆场:“你别多想了,沈乔冉这个人有点一根筋,而且你别看他看起来挺和气,其实骨子里清高又少爷脾气,猫一样难搞。”
楚戈:“你搞过?”
郑岩简直要以头抢方向盘:“楚戈,楚老师,你今天是不是受刺激太大了!”
楚戈手指敲敲车窗:“我跟你打个赌,你这个所谓的朋友很快就以为你好的名义来劝你和我分手,他忍很久了,到时候你问问他,这么多年单身到底是为什么,我倒是很想听听他的回答。”
郑岩双手搓脸,觉得这个话题简直要他狗命,头毛都要竖起来了。
楚戈:“赌不赌?”
郑岩叹气:“赌注是什么?”
楚戈:“如果我输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我赢了,我也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郑岩笑:“那怎么都是我赚了。”
楚戈深邃的目光映出郑岩的笑容,她轻轻说:“我愿意做赔本买卖,只有一条,不论他说什么,我要你全心信我,不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