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都水监第一天,它就做了这桥的主桥墩。虽然不适合再做桥墩,但它木料结实,船舱宽阔,只要找个厉害的修船工修补被撞破的洞,用来水上运输应该不成问题。”
说罢,孟良平回身,目光又回到她身上:“你会修船么?”
李元惜没反应过来:他话里有话,难道是暗示,这艘破船街道司可以拉走吗?
她心情顿时兴奋起来:这不就是解决当下粪场运输问题的关键吗?船!
“你是怎么……”
“你司师爷一大早就去了都水监,我总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
孟良平轻描淡写,恰好水手们通知他新船下水了,他也不愿多耽搁时间,指着岸上的一辆庞大的滚木车嘱咐李元惜,把破船运到巴楼寺,随后重新回到拖船,指挥调派着水手们对浮重新拆解拼装。
李元惜紧了紧披风,招呼了些愿意帮忙的百姓一起协力,用滚木车把船运送到附近的巴楼寺。
得知来意,巴楼寺的主持僧人很配合地腾出间正在修缮的禅院供她使用。
天气潮润阴冷,极有可能还会下雨,为让木船早些干透,只能再次把它搬入能避雨的殿内,倒扣露出船底的破洞。这样一来,殿内的空地就被挤得满满当当。
主持又送来了火盆和姜汤,李元惜道过谢,索性多要了几个火盆,碳烧得旺旺的,殿内温度升高,木船也就干得快。
这边安顿妥当,李元惜围着船体看来看去,越看越高兴,三更后,庙门被扣响,李元惜连忙冲出去,拉开门。
一股寒气逼来,孟良平到了。
到了殿内,他几步走到火盆前,伸出手去,先烤烤冻僵的手指。
“修船工呢?”李元惜问他,孟良平看着她,似笑非笑:“街道司来帮忙,只有你一个,礼尚往来,我来帮忙,也只有我一个。”
李元惜惊诧:“你会修?”
“试试看。”
他打了个哆嗦。
李元惜不得不再次叨扰主持,借来身干衣裳,叫他去换。回来时,孟良平正拿着曲直,仔细丈量船体破损的长度。他手法娴熟,顺序清晰,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门外汉。
原来这个水监还真有几把刷子。李元惜心想。
“夜里风凉,你再多添件衣裳。”
“不用。”
“忌寒,忌冷,必须换。”
孟良平停止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她:“李管勾,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关心?
开玩笑!
“你有什么可让人关心的,”李元惜把衣服扔到他身旁的蒲团上:“你把披风借给我,自个儿着凉了,要是半夜发烧,修船还不得再拖个三天五天?”
话是这么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在微微发烫,但愿孟良平看不到——但怎么可能看不到?他伸过手来,猝不及防地在她脸上点了下。
就这轻微的触碰,叫李元惜立刻跳出几步远,手要做拔刀动作,腰胯里却空空如也。
“平日里也这么防人吗?”
“平日里没人对我动手动脚。”
第六十二章:巴楼寺误会
“动手动脚?”孟良平一怔,随即笑笑,扔下手里的锯子,拾起衣服套在身上,又回到对破船的“动手动脚”中。
李元惜在一旁没事做,就由不得要胡思乱想。
延州怎么样了?金明砦怎么样了?爹娘现在睡梦正香吧?营中的兄弟们,谁在守夜啊?守夜千万不要打盹儿,眼睛要雪亮,千万不要给夏贼偷袭的机会。小左那个鬼丫头累了一天,应该不会守在正堂等自己了吧?
想着想着,自然又想到孟良平——没办法,他就在自己面前晃荡,虽然一句话不说,却勾起了李元惜许多回忆。
她在想,为什么会对孟良平生气?为什么要给他添衣?
因为给他喂过药?或者上月他豪爽掷出的一千两经费?抑或是横街上赠送《武经总要》?是赠公服助她早日送信去延州?还是拱宸门街垂下的那暖色的灯笼?
……
这样回想,不知觉间,她与孟良平已经接触多次,而且,似乎不追究他深藏不露的秘密的话,孟良平倒也不是太让人讨厌。
锯木的声音乍听单调,细听下,起伏快慢轻重,似乎也都有别样的音律节奏,再加上一盆炭火烤得暖融融的,树叶间掉落的雨点打在青瓦上,又顺着墙缝流下去的细碎,身后镀着金身或坐、或卧的菩萨佛陀,叫人很是安心。
安心之下,看什么都是好的。
鬼迷心窍般,正卖力锯木板的孟良平也是分外悦目,虽身为一国之水监,但他能文能武,拿得起笔,也能动得了锯子;画得了图纸,设计得了器具;上得了朝堂,下得了河渠;虽然长得斯文儒雅,脊背却狰狞恐怖;能在白天人模人样,也能在夜里鬼鬼祟祟;不像其他京官狎伎宴乐,他神秘低调,像是专门勾着她去探索似的。
也不像爹,长得粗横霸道,性格也粗横霸道,除了军中的事务,其他一概不会,父女两个单独坐着,就得大眼瞪小眼,必须是练习刀剑时,才有交流。更可笑的是,兵器收藏室里进了老鼠,最后躲在床上大呼小叫的是大名鼎鼎的铁壁相公,拿着棍棒冲进去的是平时娇娇弱弱的娘。
“你爹怕老鼠,别的人还没资格知道呢,”娘说这话时不无得意:“当你知道一个男人最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成仇人,要么成亲人。”
亲人?
不!绝不可能!
仇人?
倒是很有可能。
“李管勾?”
“嗯?”李元惜立时回过神,孟良平很是无奈地看着她。
“我脸上贴金了吗?”
“没有。”
“那你盯着我看!”
李元惜一怔,虽意识到自己直勾勾盯人不太好,但也绝不想如此这般就向孟良平认错。
“我乐意瞅着你看,难不成你大姑娘上花轿,害羞?”
她呛出一嘴话去,孟良平也不含糊。
“我不害羞,我害怕。”他扭过身来,拿着锯在李元惜眼前和嘴边比划着:“双目流盼唇微启,莞尔浅笑意朦胧——你要干什么?”
李元惜立皱眉头:“你叽里呱啦的说什么,我是个粗人,我不懂。”
但却老实地看向别处:“小左说,她在赵万街见过你。”
孟良平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回答:“我没见过她。”
“小左是无辜的,我谢谢你,没把她牵扯进你的事情里去。”
孟良平依然沉默着,眼睛盯着船板,好像船板上写着些晦涩难懂的文字。
“那件事已经处理好了,没有再翻出来议论的必要。你来端烛台,帮我照明。”
李元惜端起烛台走过去,烛光燎了她几缕头发,散出股烤肉味,勾动她的味蕾,引起胃里空鸣。
想来,晚饭还没吃呢。
但见孟良平拿了炭笔蹲在地上,参照船体破损的形状大小,在一块新的杉木上描着线条,旁边已堆了好几块加工好的船板。
他聚精会神地工作着,她又不想去提买饭食充饥。
要是提了,孟良平会如何答对呢?
“你胃里养着狼崽吗?”
她几乎能想象孟良平那无奈,又夹着丝不耐烦的面孔,不由有些想笑。
“靠近些。”孟良平说。
李元惜弯下腰,把烛台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不料,孟良平突然抬头——发冠碰到她手肘,联动着烛台向下倾斜,一行蜡油溜了出去,不偏不巧,正好落在孟良平唇上!
啊,逼咧!李元惜心骂。
陕西方言中的逼咧,是完了的意思,这次尴尬,居然尬到把方言都逼出来了!
“桐油、石灰、麻丝和七寸长的铁钉!”另一头,钱飞虎清点过买来的材料后,兴致勃勃地进了巴楼寺。
孟良平说过,自己会在这里补船,船修好后就给街道司运送粪肥,这是好事。
钱飞虎认为,无论是做种草娃娃,还是开粪场,街道司都是好样的。
自他进了都水监做事,街道司还从没这么热闹过呢。街道司热闹,带动着其他兄弟衙司有了反应,有的眼红吃醋,专等着看李元惜失败的笑话,这些人三天两头就往都水监跑,在大人面前叨叨些街道司的坏话,想让大人出面制裁李元惜;有的保持中立,不欣赏也不眼红,你干你的,我干我的,点头之交而已;有的则兴致勃勃地要跟街道司学习,卯足劲地想适合自己衙门的赚钱法子,为这事也是恨不得天天往都水监跑,求着大人给拨些会做生意的人才。
一颗老鼠屎能害满锅汤,一味好食材,也能让平淡无奇的汤立刻增鲜。
又说回来,人才嘛,哪里是说拨就能拨得下去的?李元惜最初也来要过人,最后不也是自己在街头,拉来了周通达家的少东家做师爷?还有那哗啦啦地往街道司摇钱的小左,是李元惜的贴身丫鬟啊,总之,街道司卧虎藏龙,所有的虎和龙,都是李元惜自个儿的造化。
钱飞虎心里想着这些话,开心极了,“这李大人,又何尝不是孟大人的造化呢?”
反正,他最中意孟良平和李元惜一起做事,他俩都是实打实的实干家,他们这些跑腿的跟着,绝不会做着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这种没意义的事。比如这破船,他就很乐意给街道司用,孟大人也能放得下身份,帮李元惜做修船工。
按照约定,他找到巴楼寺,问了主持,在他带领下,找到偏殿来。
不巧,就见偏殿被火盆映照地微红的墙面上,清晰地投射着两个人影,动作亲昵,人影交叠,像是调情。
本着对人物轮廓的熟悉,他头一眼便认出来,蹲地上仰头的那个,定是孟良平,而俯身向他靠拢过去的,是李元惜。
“阿弥陀佛!”主持双手合十,匆匆退下。
钱飞虎死死捂着嘴,狂跳的心震得他耳内轰隆轰隆地响:孟水监和李管勾,两人,怎么可能?
可如今,只看墙上的影子,一个都水监水监,一个街道司管勾,孤男,寡女,一个屋檐下越靠越近……
钱飞虎捂住眼,又忍不住拉开指缝。
好事!他心想,这是绝大的好事!水监大人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
此情此景,羞地他不敢再去看,慌忙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把物料放在偏殿廊檐下,走开几步后,去追主持:“老和尚,等等我!”
“肿了。”
偏殿内,扒下烫在孟良平唇上的一串蜡油,看着他上唇微肿突出的滑稽模样,李元惜没忍住,哈哈大笑开来。
“有什么好笑的?”
孟良平好奇,殿内四下无铜镜,他起身走到殿外,找了洼积水凑前去看,倒影里的自己也并没什么有趣之处。可是,李元惜无所顾忌的笑,先是叫他感到诧异,只瞬间,一股灿烂而柔软的暖流就从心底涌了上来。
他又照了照水洼,不觉得有多好笑,但他确实在笑。
“你笑着很好看,”李元惜蹲在他面前,手指在积水里轻快地画了个弧:“你要多笑。”
一击即中!
上次听到这样的话,还是背井离乡那年,母亲躺在他怀里,手指勾着他的唇角,勉强拉出个微笑的模样。
“你笑着很好看的,平儿,以后的日子里,要多笑,要快乐。”
孟良平微微牵扯嘴角,似乎是想反驳李元惜:“我笑得很少吗?”
“你像个铁面具。”李元惜不客气地说。
“铁面具?”
“那是什么?”
李元惜忽然面色严肃地问,孟良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廊檐下多了一包黑色包裹。
两人立刻警惕起来。
“刚才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孟良平问。
这不废话吗?李元惜心里暗暗埋汰:刚才自己的注意力,可全在那该死的蜡油和铁面具上!包袱什么时候来的,谁放下的,她丝毫没察觉。
包袱里是什么?她看那形状,圆圆滚滚的,该不会是……一颗脑袋?钱塘县令的脑袋?
而孟良平则警惕的,别有原因。
或者说,刚才自己也放松了警惕,这玩意儿根本就是钱飞虎放下的!
“钱飞虎?”他向小路方向看去,没人应。
李元惜手里没兵器,向四面扫视了一周,拾起扫院的大扫帚,权且一用。她警惕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随时准备应对突发事件。
“让开!”孟良平说,夺过扫帚,把李元惜推进殿里去,关上门。
李元惜再扯开门,只见包袱已经散开,里面装的,是一罐桐油、一卷麻丝、一包石灰粉和一包钉子。
两人同时心里暗暗松口气。
“是钱飞虎!”孟良平说道:“这小子到了,为什么不进来?”
李元惜耸耸肩,这莫名其妙、故意吓人一跳的行为,她也很不理解。不过,和当下要修船这件大事来说,钱飞虎的包袱带给两人的虚惊一场,不足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