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周天和觉得奇怪，在这垃圾置点的十亩空地上，放炮竹是少有的乐子，应该是最吸引孩子，可今晚这么热闹，孩子们却一个都没出现，实在蹊跷，他不得不问：“你和大人之前提起的那些会捏泥偶的孩子，他们在哪儿呢？不会是进城逛街去了吧？”
“不是。粪场周遭还没种上灌木篱笆，坑坑洼洼的，我怕他们贪玩失足掉进去，就没让他们进来。”小左暗暗吸了吸酸涩的鼻子，见天色还早，便拽上周天和去见见蛮伢他们。
孩子们都还没睡，一个个的趴在窗口往外看呢，见小左向棚屋的方向走来，便欢快地蜂拥出门，奔去迎接他们。
蛮伢记着记着上次小左的许愿，急切地问：“我们成天在这里等着德阳来人，无聊透了。左姐姐，你能不给我们先找点活干？”
“这位哥哥要是同意，你们就马上有任务可做了。”小左把问题抛给了周天和，他几乎把屋里大大小小的泥偶都看了遍，之前蛮伢还当面用新发的柳树皮编织成网兜，塞进绒草根裹挟的土壤后，就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鹿。
作为街道司师爷，周天和的意见至关重要。
“周哥哥，我们想好了，我们攒着工钱，就在京城拜师学艺，只要是学本事，爹娘一定会愿意让我们留在京城的！”蛮伢说，其他孩子们都纷纷应和，等着周天和的表态。
“大人怎么个说法？”周天和问小左，他打算雇佣孩子们做工，但前提是，街道司的掌门人李元惜能同意。
“姐姐说，她没意见，由你决定。”
“那好，我便交给你们一项任务——”周天和抬高手里的小鹿，“街道司以五文一个的价格回购这样的种草娃娃。有多少，购多少，好不好？”
“好耶！”孩子们欢呼雀跃，小左也跟着高兴。
“但是！”他话锋一转，向小左借来块棉布手帕，抽出些棉线，好让手帕变成细网。众人都不解他要做什么，只能目光追随，看他把用剩的土装进细网，再一步步地拿抽出的棉线捆绑塑型，很快，另一只小鹿便在他手下诞生，这叫包括小左和孩子们都大开眼界。原来，做种草娃娃可以这么简单！
“如果你们做一个娃娃，就要捏一个泥胚再碎掉，耗时不说，也过于浪费，而且，柳树条也不够你们用。我刚才怎么做的，你们都看到了，再练习练习，回头，左姐姐会联系布坊，专做些细网布，福宝哥哥也会把他做的肥料运过来，再在娃娃里埋些种子，我们的种草娃娃就可以在京城内向坊廓户出售了。左姑娘，”他转向小左，认真地叮嘱：“你和大人说声，请她知会孟大人，于情于理，他必须清楚孩子们的动态。”
“那是一定的。”
“怎么了？”周天和发现小左的神情变化由喜转忧，以为是种草小狗的计划出错，但小左轻轻摇了摇头：“我可能最近胡猜乱想比较多，没事。”
“左姐姐，陪我们玩，好吗？”孩子们正是贪玩的年纪，他们拽着小左的衣服，前后摇晃着，一张张天真的面容充满期盼，周天和已自己先动手，往头上戴了顶破的长竹篾，左右手臂绑了扫帚，突然挥动起来，吵嚷着自己是只草原上的猎鹰，要来捉小羊吃了。
他诙谐的语气，滑稽的动作瞬间逗乐了小左，孩子们尖叫起来，纷纷往小左身后躲，拽着她的衣裳不松手。
“左姐姐，快保护我们！”孩子们大叫，周天和故意装扮出一张鬼脸，张牙舞爪地扑向尖叫的孩子们，几乎要抓到人了，小左忽然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神气十足：
“我是草原牧羊人，你这只不吃草只吃肉的贼鹰，别想从我这里带走一只羊！”
她扭头嘱咐孩子们：“羊儿们，都躲我身后，咱们今天叫这贼鹰空手而归！”
棚屋这边欢声笑语，粪场那边，青衫们已经架好驴车，李元惜也喂饱马，安顿妥当后准备启程回衙司了。
她脸上粘着一层尘土，为着发汗，像老农似的卷着裤腿和袖子，等小左、周天和回来后，他们三人刚谈论了种草娃娃，决定主攻城内市场，粪肥专攻城外农户，双管齐下。
周天和见小左迟迟不提孟良平，紧接着提醒李元惜，在向水监例行述职时可提及此事。
“我会说的。”李元惜答应时并没有过往那般为难，小左敏感地注意到，她面上的笑容也丝毫没减半分。
这就麻烦大了。
在小左印象中，每次去述职，李元惜都极不情愿，如果能有别的方法让她不见孟良平，她一定会去做，但今晚李元惜的表情却截然不同，虽不能说她欢喜去见孟良平，至少可以说，她没有排斥。
难道姐姐已对孟良平暗生情愫？
可姐姐在评价与孟良平的关系时，分明用到了“凶险”！
小左既希望李元惜能找到如意郎君，又不希望她被凶险缠身。如果孟良平本身就是凶险，那还有什么“如意”可说呢。
“真是的，是专门和我对着干吗？”小左懊恼地嘟囔。总而言之，如果要她再去支持孟良平，就必须让李元惜告诉她，他们私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左这么瞎琢磨的时候，李元惜似乎也有所察觉，拿手里的草茎在她面前逗了逗，“别胡思乱想，抓紧时间，把街道司财务的出路解决了再说。”
“师爷，你回去后再增调靳长生一都青衫过来，春夏多雨，这么大的粪场很有必要开挖导水渠，粪场四周也要种灌木篱笆墙，防止别人踩进熟肥坑里出事。”她嘱咐周天和：“你懂营造，如果郭老师傅愿意来帮忙，那就再好不过了。凡事多认真研究，粪场这里，千万不能出错。”
粪场乃是街道司目前所有任务中的重中之重，周天和很清楚，直到粪肥交付买家之前，这里不能有任何闪失。李元惜所提到的工事必须尽快建造起来，以防万一。
“粪场这边由我配合福宝，大人尽可放心。”周天和承揽下这个任重道远的任务。
街道司开办粪场，在京城内没几个人知晓，纵使雷照领着人天天往田间地头跑，街道司产的粪肥仍然没有多少知名度。但毋庸置疑，粪场给街道司带来了新的生机，每个青衫都相信，街道司将来会有流金淌银的一天，衙司富了，他们的日子也会跟着好过。
而小左也在积极筹备种草娃娃的制作，先去布坊试验合适的布匹，去花圃寻买出苗快的种子，再去店宅务租房也不能耽搁，她把街道司旁的一处小宅子租下来，专门用作作坊。这样忙来忙去，竟没时间和精力再去关注李元惜和孟良平。
在去冷院的路上，李元惜又绕路去了趟花市，确信京城还从未有过塑成动物形状的花草，心里便对种草娃娃更多了几分期待。
冷院院里的大树顶着一蓬茂盛的新绿，叽叽喳喳的鸟儿跳跃其间，地上的狗崽正在轻咬嬉闹。阳光还算和煦，不过是轻微的沙尘天气给天空拢了件黄色的纱。
这样静谧的环境叫人心安，心思能分清清浊，沉淀下来。
李元惜看到，书架上多了一册厚厚的书，也夹了条坠着红缨的书签，书封上印着《武经总要》四字，想必，在昨夜去城外垃圾置点之前，孟良平就是在这里换药和读书。
她去时，孟良平已经等着。
“冷院是个秘密，你我来这里相聚，务必错开些时间，注意避开左邻右舍，以免引人关注。”他解释说。
孟良平终究还是不习惯被人、尤其是被个女子照顾，李元惜催了他好几次，他才任她换药。
“粪场步入正轨后，我准备把咱两的事告诉小左。”她把绷带的两端系了个结，孟良平赶忙穿好衣衫，脸上夹带着些不自然的红晕，又走开几步，刻意与李元惜拉开些距离。
他竟然会难为情？李元惜心中诧异，转念一想，孟良平又不是神，如何不会难为情？
“咱两的事？”他摇头：“你清楚，分享秘密有风险。我的事，不想被第三个人知晓！”
“因为你做的事伤天害理、刑律不容吗？”李元惜趁机发问，孟良平惊愕地回头，似乎不了解自己的形象竟是这般不堪。
“李大人认为……”
“这不是官场，叫我李元惜即可。”
“我心中自有公道，做事对得起天理。”
四目对视，交流着怀疑，确认着猜想。终于，李元惜移走目光。
她收拾好药粉，洗净双手，抬手时，她很自然地想起，以往小左都会及时递来汗巾。
“小左已变成了我习惯的一部分，如果不是不得已，我绝不想对小左隐瞒和撒谎。”她顿了顿，接着补充：“我会把我亲眼所见，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的。我不是来和你商量的，是来告诉你，我会这么做。”
话说至此，再劝解些什么已经没有意义。
孟良平走到书架前，手指在书脊上划过，余光扫过李元惜，故意不再看她，心里却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