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晒干的粪正被铲上车。也有个监工,哪个倾脚头带走了一车粪肥,都记在账上。这一车满满当当的粪肥,售价八十文,能种一亩地。
眼下正是播种农忙的时候,急需粪肥,农户自家生产的些根本不够用,因此,只要只要倾脚头往农户田庄地头一站,车子很快就能被清空。
生意这么好,商家就想动歪脑筋,比如监工,总是催着倾脚头多铲点地皮土壤混进去,倾脚头明着暗着不听话,监工就要骂。
“掺多了不好卖。”倾脚头辩解。
不好卖又如何?哪家粪肥不掺土?农夫有得选吗?没有!既然没得选,就使劲掺土!
粪场里唯一用砖瓦砌的房子,是账房。李元惜两人摸到墙根下,趴窗往里瞧,好巧不巧,帐房先生正打盹,仰头张嘴,呼噜震天响。
于是蹑手蹑脚地进去,李元惜站先生身后,盯着窗外,负责望风,要是账房醒了,她随时给他晕过去的一拳头。
小左则拿出一摞账本,快速翻动。
“怎样?”李元惜轻声问。小左合上账本,放回远处,冲她点个头,两人立刻撤退,出了粪场,走出三五百步后才摘下口罩,大口地换气呼吸。
按周天和绘制东京地图时的统计,这样的粪场京城外星罗棋布着十三个之多。这家粪场有四百多名倾脚头,算是数一数二之大了。
不过,现下,两人解了马缰,不管粪场,先直奔浴堂。
臭!太臭了!再不冲洗一澡,怕这臭要腌进骨子里去了。
两人心照不宣,一路不再多话,进了浴堂,在一众人捏着鼻子的怒目注视下,风风火火地钻进药水池子,伸展四肢,舒筋活血,闭目养神,起死回生,等恢复些神智,才重又关心起粪场的账本。
“单昨个儿一天,总支出八十四两,总收入二百八十八两,利润近二百两!”小左开门见山,提单刀直入:“不光昨天,自这一月开始,没一天下过二百两的,一月少说也有六千两收入,那密密麻麻的字儿,羡煞我了。”
不光她羡煞,药池里的其他女人也都羡煞了,不由得支起耳朵来听。不想,小左后面又加了句“咱以后,抢粪霸的饭碗,叫粪霸无饭可吃”,顿时又叫她们倒尽了胃口,纷纷走出药水池,到洗浴区搓澡去了。
李元惜也看出来了,粪肥这行绝对有利可图。
“行,只要能赚到钱,任何时候我都会支持你。但你要清楚,我们精力有限,做了这个,就做不成那个,从粪污上赚金子,比煤饼里赚银子要难许多,你心里要有数。”
“知道啦,姐姐!咱们刚开始,必定不能和粪霸硬抢,我得想个主意,在他们想不到的地方捞笔钱财起家。”
“想不到的地方?”
“比如说,他们的粪肥卖农田,咱们的粪肥卖京城。”
看小左兴奋的模样,李元惜不由得佩服这小妮子的脑瓜机灵到极点,似乎没什么能难住她的。问题是,就算街道司愿意做,京城百姓能接受得了这臭烘烘的东西吗?纵使接受,粪肥对没有田亩、不需要种地的他们,又有什么用?
这些问题只在李元惜脑子里囫囵走了圈,接着,一个久远了的词突然跳进她耳朵,瞬间引走了她全部注意,那些词隐约的,从对面几个妇人嘴里传出,一击即中,叫她激动到身子微微战栗。
家长里短的聊天语气,氤氤氲氲的雾气,叫李元惜怀疑自己被粪场熏出了幻听的毛病,不过,随之,小左突然惊愕的神情,叫她证实自己所听不假——
西夏投降了!
“我家相公早朝回来就跟我讲了这事呢,自上次李士彬打了胜仗,西夏的那些蛮儿们争着抢着投奔李士彬呢,来了有好几千人!”
那妇人得意洋洋,李元惜的心却猛烈收缩,闷得她呼吸不上来。这几天她有空便读《武经总要》,越读越入迷,好像眼前铺展开了战场,成败均在字里行间的运筹。《武经总要》里记述的多少个著名战事都告诉她,敌人不笨,如果你觉得他们笨,极可能他们使诈,敌人也不懦,如果你觉得他们懦,极可能他们故意迷惑。
自元昊称帝后,宋夏边境多有小的战事,在与他们对战时,李元惜清楚地知道,西夏兵卒也有强烈的胜敌雄心,元昊此人更是野心勃勃,他们是西北一群饿极了的野狼群,只有战死,少有投降,更别说几千人的投降队伍了。
几个妇人只是闲听了几句,并不能详致仔细,这会儿也是说笑地闲讲出来,再问,也问不出个准确情况。她在京城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上朝,想知道降卒情况,她必须去见那人!
“走!”
之前穿的那身被熏臭的破烂褐衣显然不能再用,李元惜到了换衣处,拿银钱买了两身别人家的粗布衣裳换上,箭步出门去牵马。
听到夏人投降,小左由衷地感到快活,盘算着和李元惜再去郭一手史说铺,听那张铁嘴精彩绝伦地讲投降前后的故事,然而,李元惜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见她心事重重又行动匆匆,小左不免担心,说了好几遍“姐姐,你吓到我了”,也问了好几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李元惜充耳不闻,注意力全被别人看不到的心思占据着。
恍然间,小左也受到感染,喉头鼓胀胀的,胸腔里一颗心脏带动着五脏六腑砰砰乱跳,随着骏马一路奔驰,她恶心地有些眩目。
到都水监气势恢弘的影壁前,李元惜立即勒缰止马,匆匆将绳往拴马柱上一套,便大步流星,几乎脚不踩地地扑进都水监大院,小左小跑着才勉强跟上她,想劝她先定定神再说事,但太迟了,着急起来,李元惜把都水监当自家后院,直闯大厅,厅外候着的官役钱飞虎哪里能挡得住?
小左见厅里议事的几位大人同时惊得抬眼看向李元惜,其中一个见她穿着百姓的粗布衣,生气地叱问她是谁家的野女子,竟然敢闯公府衙门。
钱飞虎吓得噤声,小左只得硬着头皮跟进去,拿出鱼袋:“众位大人见谅,这位是街道司管勾李元惜,无意打搅,只是事情太突然了。”
这几位官员中有一位明显操着外地口音,风尘仆仆,像是也为急事而来。
李元惜清楚自己不应如此无礼,孟良平手里拿着鄞县急信证实了她的猜想,她无意间瞭了眼,便看到了“旱”。
孟良平脸色很不好看,李元惜心急如焚,赶在他张嘴赶人前,拿起毛笔,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下“延州”二字。
“你们先出去。”孟良平对各位大人说,钱飞虎忙清场,邀人去隔壁吃茶。
厅外刚没了动静,李元惜便迫不及待地把话题带到延州去:“今天早朝,有延州知州范雍的札子到,札子提及本月上旬延州与西夏小规模交战后,陆续有西夏兵卒投降我爹,有数千名,是不是?”
孟良平沉下心来,摆出一副开诚布公的姿态:“你想知道什么?”
“我爹如何处置的?”李元惜紧紧追问,孟良平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移步到门厅处,厅外许多监丞和作坊匠人关于器具设计制作的争执,帮他尽可能多地回忆早朝时的内容。在论及延州局势时,朝中百官也是乱乱地分成两派,一派主张积极备战,一派主张和议免战,范雍的札子有力地迎合了主和派。
“你爹为避嫌,将处置降兵事宜委托给老师——就是给你写举荐信的延州知州范雍。老师向官家提出‘以夷制夷’,将投降夏兵全部安插进直接与元昊作战的铁壁军中。”
他在讲话时,李元惜的神情同时发生变化,这个一向虎虎生威的野女子,这会儿却像被抽了筋,她退了一大步,孟良平差点以为她要摔坐下去。
铁壁军,是李士彬任今明巡检使后,将原先驻扎的十八寨羌兵集合整治练起来的精兵,兵员扩充的来源之一,是像侯明远那样的罪犯充军,他们进入铁壁军后,会有长期的训练和筛选淘汰过程,而眼下西北正值巨变,西夏兵进了铁壁军,根本来不及训练和筛选,甚至可能来不及侦察他们的投降动机,就要迎接战事。安插兵马如此仓促,要说不会出事,简直是天方夜谭。
如此危机,叫李元惜吓出一身冷汗。
“以夷制夷?好糊涂啊!他怎么不想想,要是安插进铁壁军中的降兵,与元昊大军里应外合,金明砦还能攻不破吗?延州城的城墙年久失修,并不牢靠,只要重兵攻城,或者切断进出城道路,也能困死延州,朝廷更别想及时收到战报!”
犹如当头棒喝!孟良平当下便明了为何李元惜会惊惶不安!
一旦金明砦破,延州危矣!过延州,一路大泽平川,无险可守,兵力严重不足,西夏蛮族铁蹄将势如破竹,直入东京城,绝非危言耸听!
“飞虎,去拿我去年的公服给李管勾。”他立即吩咐钱飞虎,接着,仓促备笔墨,叫李元惜快些写信传报,说不准还能赶上提醒范雍,及时清除铁壁军中的西夏降兵。小左抓了好几次,才把墨锭握紧,帮着研墨。
不说废话,李元惜在信上再三强调,降卒绝不能安排进铁壁军,应该往南方各州安置,尽量远离宋夏边境,谨防有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