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好事一桩,奈何为鬼樊楼谋事的大臣们害怕事后被鬼樊楼埋怨责罚,对郭昶怀恨在心,想方设法要报复。由度支司、大理寺协同侦办的青盐案,变成了他们集中发力之处,这正合吴醒言之意,他为郭昶接下这些狂喷的口水,迎战众臣。
早前,他已将带着玉相公和铁扇和地痞的供词等证物交给官家审看,官家以为鬼樊楼只是暂时被牵扯到青盐案中,可随后,吕夷简带来孟良平亲笔写就的信件,并说明厉害,官家才意识到鬼樊楼大有所图。即便如此,他仍然难下决心。但方才关于关闭榷场,打击青盐走私的诏令,无疑已经向鬼樊楼宣战,因此吴醒言的意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影响官家的决定。
理所当然的,这会儿,吴醒言的运气也不比郭昶好多少,他刚出列,就有官员弹劾他指挥不当,致使二十余名禁军投奔鬼樊楼去了。
这可真是血口喷人,可他们却越喷越有劲儿,喷得绘声绘色,以至于吴醒言都差点信了他们。
他再三强调,阿泰等禁军只是迷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有投奔鬼樊楼之嫌疑,且押班奉他的令,在暗渠内泔水退了之后,又三番五次下渠寻人。
“那么,你敢保证,能寻回他们吗?”
“不敢。”
“为什么不敢?他们就在渠内,你也下渠找了,为什么找不到?他们人去哪里了?”官员气势咄咄逼人:“除了鬼樊楼本部,这暗渠之中,他们还能去哪里?”
“你难道不相信我大宋煌煌禁军之骨气吗?张大人,请注意你的用词!他们要真在鬼樊楼,必不是他们主动去投奔,而是途中遇险,被鬼樊楼抓走了!那我,也必会寻回他们!”吴醒言被他激得情绪亢奋,坚定地说:“无论丁若可,或是禁军,我都会寻回他们!另外,官家,臣恳请官家下旨,清剿鬼樊楼!”
他言辞灼灼,倒是朝堂之上哑然了片刻,官家和百官都好似没听清,不得已,吴醒言再次请求下旨。
“官家,这丁若可背后有鬼樊楼做后盾,只要鬼樊楼还存在,丁若可便是有罪而不受罪,我大宋刑法尊严何在?大宋法治,拿什么来服民众?”
官家自然厌恶丁若可,也清楚鬼樊楼实为京城毒瘤,他怎会听不出吴醒言话里的意思?若只是敲打鬼樊楼,他胜券在握,只是,大宋几代帝王都曾清理鬼樊楼,落败而归,他实是没有信心,做出清剿如此这么大的动作。
“爱卿之意,朕明白。”官家不好推脱,吴醒言将朽木奉上:“官家请看,这就是从鬼樊楼私挖暗渠内拿出来的,官家,麻衣巷福海酒楼因此坍塌,掌柜几十年来的苦心经营毁于一霎。街道司管勾李元惜也曾下渠,她可以作证,若是再对暗渠熟视无睹,那么,整座京城危如累卵,随时可能被吞入地下!”
小黄门将朽木捧着,传给了官家,官家看了,分外震惊,“这样的支撑木,铺了有多长?”
“鬼樊楼的暗渠有多长,这样的支撑木就有多少!”吴醒言痛心疾首:“昨夜禁军以麻衣巷为起点,向北推进,五里地内,遇到岔口十八处,尽皆如此啊。”
这朽木握在赵祯手里,就像先生手里的教鞭,一下一下地拷问他治国理政的决心和能力,使他萌生起一丝雄心,彻底清剿鬼樊楼。可是……
他高坐龙床之上,只要抬头,就能看到满朝文武——他们像一张张拉满的弓,只待放箭。他们连郭昶提请的接管丁若可的盐道,都力主反对,怎么可能同意清剿鬼樊楼?
吕夷简递上来的信就在他的案头放着,孟良平在心里明确讲了鬼樊楼对丁若可所持有的盐道的觊觎之心,以及连通西夏张元的想法,他在秘密处死刘权成时,刘权成也亲口·交代,鬼樊楼玉相公的确曾向他探听军情,大使刘焕前往唃厮啰,已经被鬼樊楼知晓。如此,他暗自慌张到手脚冰凉,今日所见满朝文武睁眼说瞎话,竭力维护鬼樊楼,反对郭昶提议,早已令他冷汗涔涔,后背发凉。
他目光最后落回到吴醒言身上,思忖片刻,将朽木递给小黄门,吩咐他拿给文武大臣们看看,要仔细地看。
果然,这朽木落在谁面前,谁都要吃惊,有些大臣面露愧疚神色,实不忍细看。他们都曾是赵祯的得力助手,如今被鬼樊楼裹挟,实是叫赵祯失望痛心。但他对他们仍抱有期待,便挺直身子,向台下片片紫红青绿看去:“众卿家以为,何计可破鬼樊楼?”
台下沉默着,所有人都恭顺地低垂头颅,然而,赵祯清楚,他们已经开始厉兵秣马,准备出击了。
“众卿尽可直言。”他等待着。
“要破鬼樊楼,非得从一人身上着手。”有大臣说道。
“谁?”赵祯迫不及待问道。
胡大人站出位列,洋洋得意地指道:“臣闻,在丁若可的大院里,发现了杀人的铜钱镖。李元惜使的兵器,是斩马刀,那使铜钱镖的,是什么人?臣曾听过旧闻,当时不信,如今说出来,大家都仔细想一想。”
赵祯眼里的光暗淡了,胡大人却专心于自己的说辞,并没有察觉。
“有一阵子,咱们京城好像所有止血药都卖光了,传言,鬼樊楼被人闯入,引得楼主和二当家两位高手一起动手,才将此人赶跑,因此,樊楼主禁止药铺买卖止血药,目的,就是要他死。众位回忆:那阵子,咱们的孟良平孟水监,身在何处?没有告假,突然失踪,纵使事后解释自己是去外地视察水务——大家不觉得,当时的他面色憔悴,举手投足,倍是小心?”
众大臣原本是被他的说辞勾起好奇,未料他竟与孟良平牵扯关系。孟良平谦谦君子,怎么可能会用武功?
大宋文人治国,文人对武人的鄙视深入骨髓,若是孟良平真会武功,可就让他们低看他三分了。
丁宅出事那天,孟良平写给吴醒言的信里,已经明确告知了自己曾在丁若可的指示下,多次下渠送钱,并且曾与鬼樊楼两位当家打斗至重伤。这封信,赵祯也看过,所以胡大人的疑问,他并不感到吃惊,但头一次对此人生起厌恶之心。
“胡大人你这未免也太杯弓蛇影了。也许,孟水监当时只是病了。”有官员反对他的说辞。
“就是,你总不能让人家病了,还活蹦乱跳的吧?”
“看来我们以后得病,也得挑个好时候,否则难保哪一天,变成一个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众大臣哄堂大笑。然而,他们可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肤浅,赵祯问如何除掉鬼樊楼,胡大人答孟良平会武功,看似答非所问,实则在转移矛盾。
鬼樊楼,在列的众大臣中,几乎个个都曾被它主动联系或威胁过,有的,跳入了它的陷阱,成为它蛛网上的一只微微颤动的茧子。清剿鬼樊楼的想法刚被吴醒言提出来,他们都吓出一身冷汗。做贼心虚,鬼樊楼万一真被皇帝破了,那鬼樊楼曾经用来拿捏他们的秘密,不就曝光于天下了吗?
胡大人是为大家找到了安抚蜜丸——孟良平!这是继丁若可后,再明显不过的又一座讨伐的高峰。只要大家配合着,将孟良平炒热,官家的重心就难以偏移到鬼樊楼上去。最后,孟良平作为丁若可的替罪羊垮台,他们浑水摸鱼的日子,又可继续进行下去了。
因此,胡大人将矛头引至孟良平身上的那一刻,他们已然做出决断,甚至想好了理由,自觉地找好了阵营,剩下的,就是激烈的口诛笔伐。
“事实究竟如何,不妨问问吴少卿。”胡大人阴阳怪气地问吴醒言:“少卿,丁家是不是有人供述,曾听到鬼樊楼二当家与孟良平对话,说是上次侥幸让他逃脱?”
吴少卿脸色发黑:“此案尚不明朗,孟水监是否遭受诽谤,本官并未查明。”
“为何不查?”
胡大人咄咄逼人,吴醒言不禁怒从心起,反斥他:“胡大人,我亦从你说的那些人口中审出,丁若可曾私下贿赂你两千两白银,杭州别院一套,十二舞姬,才使你力荐他成为礼部侍郎。难道确有其事吗?这等机密,丁若可如何肯让下人得知?我若只凭他红口白牙的一面之词,就指定你有其实,你胡大人愿意吗?”
闻此,赵祯的脸色更加阴沉下去:“胡大人,确有此事?”
胡大人一愣,张嘴就骂:“官家圣明,这明显是小人血口喷人、栽赃祸害我!孟水监是否真曾与鬼樊楼恶战,何不解衣验明其身?”
“小人栽赃孟水监,胡大人要求我严查到底,小人栽赃胡大人,是不是我也该一视同仁?”吴醒言斥责:“大理寺乃是明证典法之地,岂容你前后两副嘴脸?”
两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也只到此作罢,胡大人再没有胆量去挑事,但后来者居上,又一位年轻大臣站到了胡大人的阵列。
“姑且论,孟水监他病了——大家可曾记得荆王蹴鞠迎范、韩两位大臣回京?孟良平与我均受邀参赛,我素爱蹴鞠,清楚孟水监水平高超,可在赛场上,他却连连发挥失常,我曾拉扯过他一次,他瞬时表情极度痛苦,行为非常反常。于是我稍加留意,便见他趁着解手之际,换了一套一模一样的新衫子。旧衫子上,已经渗入有大片血迹——如何?一个文官,作甚能受这样严重的伤?”
“这又能说明什么?”吴醒言斥责,他头上冷汗阵阵。他心知孟良平从他写信寄往大理寺开始,便是一脚踏入泥沼,但他受长公主授意也好,自己私心也罢,都不想让孟良平这样快就被打倒。何况,昨日,几人已在街道司定下清剿鬼樊楼的大计。大丈夫既已同袍,不可转眼就背信弃义。
“姚大人是瓷做的人儿,碰不得,可孟水监是全国水监,你不问问他曾为汴河舒瘀,受伤几次?你姚大人的宅子,在前任水监手里,被雨水泡了多少次!你忘恩负义到这种程度,怎能在大宋的朝廷做官?”
同时,吴醒言注意到,平章事吕夷简此时正微闭着眼,好像对正在发生的争吵充耳不闻。此人在朝中势力极重,当初君子朋党之争,他便是为范仲淹设下陷阱的人。
如今,吕夷简也是吴醒言想要争取的对象,他寻找着机会,能将吕夷简也拖下水。
又有人说:“夜闯鬼樊楼之人,使的兵器正是铜钱镖——入丁宅的人中,各个都有自己的兵器,唯独孟良平,一届文弱书生,如何就敢硬闯?我看,这铜钱镖就是他的兵器!”
“周卿,不可胡言乱语!”赵祯看不入眼,赶忙制止周大人的信口胡言。吕夷简这时才睁眼,向官家投去一眼,随之,又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