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到冷院后,首先见到的,是大黄的几个崽儿,它们再没像过去那般欢快地围着两人奔跑玩耍,而是只剩下一具具白森森的骨头。尽管因事务繁忙,两人都许久没去冷院了,但按照最后一次与小狗见面的时间来算,正常的尸体腐化也绝没有这么快。这些骨头间,夹杂着些老鼠毛、老鼠屎,或许可作为原因。那凄惨的一幕首先打击到孟良平。他对大黄感情很深,大黄失踪,小狗遭遇不测,他自责、悔恨不已,怪自己百密一疏,误了它们母子。
有一只狗儿头骨碎裂,是生前遭到钝器击打所致,孟良平在院子里找到了这钝器——一根手腕粗的木棍,竟然被折成两截,血迹已经干透了。
李元惜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得痛苦,不得不闭上眼,强迫自己去回想别的场景。
两人意识到大事不妙,立刻开门去房里查探。
“那一瞬,我们怀疑进错了院子。”
这房子简直成了大杂铺,多了许多奢华宝物,有些,孟良平能认得出来,是丁若可曾送给鬼樊楼的,有些,他没见过,李元惜却能认得出来,是产自西夏的宝物,它们竟然也陈列在房中。还有宫中御用的器物、名家书画等。
“你想过吗?满地堆的都是这些东西,随手一件便价值不菲,如此,别人会怎么想他?”李元惜忧虑得坐不住,小左也跟着她揪心:“孟水监又不喜欢这些东西,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看不出来!”李元惜愤恨地攥紧拳头:“丁若可这老匹夫阴险到了极点,你猜他怎么着?这房中竟然还找到了丁若可投递给孟良平的信,信上连篇累牍都是谎话——别人会以为,丁若可是孟良平的傀儡!”
“孟良平威胁丁若可?”小左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李元惜慌忙捂住她的嘴,警惕地望向院门。
“丁若可靠贿赂官员,才为自己买官晋升。他是商人,在汾州有产业,孟良平便出生在汾州旁近的小县。科考中第后,他本应该与其他人一样,等个三年五年分配到官职,但他等不及,他以揭露丁若可在汾州的恶行为要挟,这才换得丁若可大力举荐他,并打点群臣,使他年纪轻轻就能被官家赏识。”
“这……”小左有些发懵:“孟良平就是这样成为大宋水监的?”
“你瞧,连你也会觉得,这样的故事并无不合理之处。”李元惜烦恼地揉着额头:“更何况还有证据。我们在房内找到书信,可以用作孟良平威胁丁若可的证据。它们仿造得极为逼真,纵使孟良平自己,亦不能找出笔迹中的谬误,甚至印章中微小的防伪瑕疵,也被一一模仿出来。
书信中,甚至有西夏张元寄来的密信,虽然这东西是个人都会阅后即焚,不留证据,但既然留下了,就不容忽视。如果这些东西真被皇城司看到,孟良平几乎不可能翻身。
“这么严重?”小左听得浑身发凉,忍不住打了两个寒颤,抓住她的手:“姐姐,我们怎么才能帮助孟相公洗清冤屈?”
李元惜怜爱地轻抚着小左的面庞,帮她理好鬓角的头发,小左清楚,冷院的事,绝非轻易能解决的小事。
“姐姐,你相信我,我不会对外乱讲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懂轻重。”
小左信誓旦旦的模样,叫李元惜很是心疼,知道的越多,承受得便越多,是她打乱了小左原本平静的生活,这些年来,姐妹两个惺惺相惜,李元惜怎么可能信不过她?
她也信得过孟良平。
“小左,冷院此前一直是孟良平的秘密,除他、你、我三人之外,无人知晓,然而,这次却有人提前在里面做了文章,若我和孟良平没前去,恐怕我们现在还蒙在鼓里,将来被人陷害。你是我最信任的姐妹,生性最善,从无害人之心,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她嘱咐道,小左却根本不想听到这样悲惨的“遗言”。
“你要做什么傻事?”
“我想你也清楚,我们绝不能让丁若可得逞。丁宅事变那晚,他想杀死孟良平,让冷院成为不能为自己辩白的证据,日后若是自己东窗事发,便能把所有罪责都推给一个死了的人。到时候女盐官、老鬼等人再翻供,要想清白,难上加难!”
李元惜心痛不已:“倘若官家真信了这些鬼东西,孟良平不能自保,我必会死谏,以求为他洗脱罪名。这不仅是因为我和他是挚友,更是因为大宋的确需要他治理水务,作为大宋臣民,我必须要为官家留下这样的人才!”
“如果我们赶紧清理了冷院呢?”小左急切地抓着李元惜的手:“我陪你一块去,我们把那些东西都丢掉。”
“我也提过,但孟良平不让。我们只有保持它的原样,事实才不至于越抹越黑,彻底被歪曲。”
李元惜心思沉重,她知道答案,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丁若可,才能救孟良平。可鬼樊楼怎么可能放走丁若可?
“我相信,丁若可最初布置冷院,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可是后来丁若可被鬼樊楼绑架,冷院自然也为鬼樊楼掌控。冷院,很可能成为鬼樊楼控制孟良平的傀儡线,鬼樊楼定会促成此事。”
姐妹两个哀哀地望着安静的客房,阳光灿烂的晕染下,它如沙中的迷影一般,不再真实。
听到客房里有动静,孟良平在呼喊她,李元惜起身准备进去,突然间,她身体不受控制地瘫了下去,再次摔倒在地。
“姐姐!”小左连忙去扶她,李元惜伸手制止:“先慢——”
她两次摔倒在地,已然让她意识到身体出了些状况,恐怕不是月事所致,有一种东西正不动声色地蚕食掉她肌肉的力量。
她伸手向桌上的香炉探去,本想拿起镂空的黄铜小盖,那小盖却又掉桌上。
这下,李元惜意识到大事不妙,从冷院出来后,她只是觉得腰腿些许不适,经过一路马车颠簸,到街道司时,已是乏力,现在,已是完全没了力气,那么,再过一会儿……
看来,孟良平的乏力不是因为伤心过度,她的酸软也不是因为月事,他们身体的反应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她困惑又惶恐:“小左,冷院不对劲儿!”她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有人放毒!”
“什么?毒?”
李元惜推着小左,叫她赶紧去看看孟良平!他应该中毒更深。
这时,客房房门后一声闷响,小左只能先将李元惜撂下,慌忙去开门查看,门后,孟良平摔坐地上,指着垂花门,叫小左立刻去庖厨拿火盆。街道司有几个就拿几个,炭火放足,另外,带两壶热水。
小左被他俩的样子吓坏了,连忙跑去垂花门外喊青衫子帮忙生炭火。
李元惜觉得浑身上下没力气,不得不趴在地上,孟良平同感,而且,认同有人在冷院里放毒的猜想。
院里很快乱了起来,吵吵闹闹的,周天和带着青衫子扑进后院,将他两搀扶起来,要往独轮车上放。小左多嘴,已经告诉他李元惜中毒之事,既然要解毒,应该去找大夫。但孟良平却拒绝了,叫他把自己抬进客房中去,李元惜则去寝房。水壶和炭火全部平均放入两间屋子,升高屋内温度。
“既然要升高温度,为何要将炭火分开来用?”李元惜叫周天和不用理会孟良平的要求,水壶、炭火,包括她,全部放进客房内。
她嘱咐完就后悔了,因为孟良平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下一步,他便要周天和关窗,放恭桶。
“这……”周天和疑虑地看向李元惜:哪有大白天的房里放恭桶的?且李元惜与孟良平并未婚嫁,两人对外宣称的关系,最亲密的也不过是挚友,难道是一男一女一对挚友,白天关门闭窗共用一只恭桶,也是合理的吗?
实话讲,李元惜也被孟良平的决定震惊,不过,假设她现在有需要,单凭自己的腿脚去厕所已是不可能,恭桶是最优的解决方式。
“搭起布帘即可。”她补充说。即便如此,周天和仍是担心此举引人误会,传出不好的流言蜚语。
“哎呀,你个榆木脑袋。他两中毒了,现在只要能救命,哪怕他两共用一床被子,有何不可?”小左拎着水壶进来,催促周天和尽快去准备,随后端起水碗,亲自给他两喂水。
“我知道了,无论火盆还是水,它们都是为排毒,”小左向孟良平征询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准确,体温升高才能助泻毒素,为防身体水分炙烤减少,就要及时饮水,至于恭桶,不一定能用得上,但至少可以确保,万一用得上,不会中断排汗排毒,更不会因为一热一凉而加重身体负担,生病恶化。
“不愧是左姑娘。”孟良平称赞,小左看着孟良平几乎抬不起头的样子,盼着钱飞虎能早些回街道司来搭把手。
到底是什么样的毒才会这么厉害,且叫两人都没有察觉?因为涉及冷院,孟良平与李元惜再三叮嘱小左,不得向外透露二人遭遇,青衫子们也要保守秘密。
青衫们陆陆续续地搬着火盆进到客房,按照孟良平的吩咐,在他与李元惜周遭围了两圈。每只盆里都放着烧红的木炭,这不是临时烧起来的,而是从黄尖嘴茶坊里,掀开人家烧茶的火炉,直接挖来的。有些火盆还算是火盆,有些则是洗漱用的铁盆,甚至还有一个陶盆。
热浪如带着倒刺的长舌,炙烤着李元惜的皮肤。她浑身热得难受,小左看着心疼,却也无计可施,且房里的温度升高,她自己也出了满身汗,燥热心烦,只好在门外守着,隔一小会儿就进去给两人喂水,查看两人状况。
等屋里只剩李元惜二人,二人已有困意。
“不能闭眼。”孟良平伸手覆在她手上,鼓励她睁眼想想事情,因为闭眼不是睡,而是昏迷。
“这种毒,我从没见过,更没听过,”李元惜有气无力地问他:“你觉得,咱们不找大夫,能活得了吗?”
“鬼樊楼的目的,是为威慑我们,好叫我们乖乖顺从他们,所以只叫我们毒发后四肢绵软无力,倘若毒药药量大,毒发时间定会提早,且不会是绵软无力这么简单。”孟良平大口喘息着,“这回,定是咱们只要凭借身体的自愈能力,尽快把毒素逼出体内即可。”
“这毒,是鬼樊楼放的?”
“我想过了,只能是鬼樊楼。鬼樊楼卧虎藏龙,咱们不能小觑。”
只一会儿工夫,两人浑身都已被汗浸湿。身体的不适加剧了心理的烦躁,丁若可和玉相公的形象屡次三番地在李元惜眼前游荡,挥之不去,她对他们的恨意像那晚乱舞的斩马刀,只能在一片血雨飞洒中得到发泄。更何况火红的碳,叫她想到自己葬身火海的亲娘。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她问孟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