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左乖顺,立即起身,蹦跳着去墙上摘下鸡毛掸子,恭恭敬敬地给李元惜递来,没成想,李元惜刚拾起掸子,就换了一副狰狞面貌,大叫着冲她打来:“你真是嘴贱极了,我说多少次,孟良平只是孟良平,你天天说什么相公相公!害今日我定要打肿你的嘴!”
小左机灵,一扭身就往前院跑,跑去账房,边喊周天和关门,等周天和到了门前,她跳进来,两人反手就关门上栓,抵了抵门棍,留李元惜一个在外气得跺脚,小左却在里面捧腹大笑。
这边李元惜骂得起劲,那边,正堂外,却静悄悄地来了一人,她并不进偏院来,只在院内站着,闭目听她叫骂,面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她身穿道衣,手执拂尘,怀里抱着一只精美的木盒。
街道司的青衫们都知道她是谁,没她应允,谁也不敢去叫李元惜,雷照也不敢,但来人的不满让人心惊肉跳,不得已,他干脆绕到偏院院墙后,大喊一声:“杨总管,你来了——长公主来了没?有啥事叫俺管勾跑一趟得嘞,劳你大驾!”
这话喊得高,李元惜和小左都听到了,叫骂声顿时戛然而止。少顷,小左开门——李元惜简直要吃掉她!
小左连忙把手指按在唇上,示意她消气。
两人一道来见杨总管。
杨总管极重礼仪,李元惜的粗鲁,叫她绝难接受,却因为长公主不在意,她也只好听令办事。
“杨总管。”
“李管勾,长公主托我送来手信。”她说着,拂尘一摆,将木盒向身前移了移。李元惜连忙低头去接,杨总管却拒不松手。由此,李元惜便知少不了一顿说教。
果然,杨总管的不满憋都憋不住。
“李管勾,你马上就是长公主的结拜姐妹了,你真的明白这身份意味着什么吗?”
“杨总管……”小左本想替李元惜开脱,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不料杨总管竟十分厌恶地呵斥她:
“你闭嘴!”
李元惜陡然变了神色,昂头倔强地怒视杨总管,一把将小左拉到自己身后。
“杨总管,请注意你的措辞。”
“李管勾注意了吗?”
两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小左连忙戳戳李元惜,附她耳边小声耳语:“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况,羌汉一家最重要。”
她的提醒的确到位,杨总管却极不喜欢这看似鬼鬼祟祟的行为。
李元惜伸手,接过长公主的手信,揭开木盒的盒盖,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封雪白的信笺,而上,覆盖着一条脏兮兮的灰布布帛。
她狐疑地瞭了杨总管一眼,见她神情沉痛,便请她先入正堂就坐。
“我不便久坐,这是你的家事。长公主请你节哀。”
说罢,杨总管微微颔首,转头离去。
布帛上带着发黑发硬,甚至有些恶臭的血迹。李元惜的心情陡然沉重。
长公主字迹清秀,所写:
铁壁军已回到金明砦,找回李士彬将军首级以及元夫人遗骸。按照羌人习俗,厚葬之。
这条布帛,便是李士彬发上所系,曾随他一同上阵沙地,也曾随他一起悬于城墙,如今已经辗转,总算是回到李元惜手里。
李元惜轻抚着布帛上的血迹,心中一阵阵绞痛。
“姐姐……”
小左满含热泪,牵住她的手臂,头枕在她肩膀上。
“我没事,爹爹的尸首被找回去下葬,是好事。”她反复摩挲着布帛,“如今,延州解围,元昊被逐,爹可瞑目了。”
她将布帛恭恭敬敬地放回锦盒内,叫小左置办了些冥钱香炉,两人一起在后院烧了,对着延州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她只后悔没能带瓶好酒回来孝敬爹爹,只得在后厨取了那现成又廉价酒,斟了一樽,洒在锦盒前。
“爹,孩儿不孝,不能跟随你厮杀阵前,即使你受夏贼侮辱,也不能为你报仇雪恨。”她抬头看向夜空,两眼垂泪:“孩儿在京城,目睹羌人被汉人排挤,全赖元昊乱臣贼子掀起战事,民众一时激愤。长公主心忧羌民民生,想收惜儿做义妹,惜儿已经同意了,今日惜儿不忍辽国趁势煽动羌人民心,带小叔和教头加入大宋马球队,在球场上叫百姓看到羌汉一心。爹爹在天之灵,保佑惜儿能顺利达成此愿。”
“什么?”小左在她身后吃惊地问:“你要加入马球队?”
当夜夜半,都水监一片安然,后院中唯有树上麻雀三两只叽喳,忽的,孟良平从梦中惊醒,不知什么时候,紧闭的窗已被打开,他立即警惕,悉心听着屋内动静,然而,屋内除却凉风吹入时刮起桌案上的纸张发出的轻微声响,并无其他异样。
他掌灯,下床去给纸张上压上镇尺,又去关窗。这时,周遭袭来一股奇异的阴冷,瞬时让他头皮发麻:一个体态魁伟的中年汉子全身披甲,手执钢刀,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将军!”他随即认出这张坚毅的面孔,与记忆中的李士彬相差无几。然而,李士彬已经战死,那如今站在这里的是?
在他身边,另一个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她容貌端庄秀丽,挽着李士彬的臂膀,轻轻偎依着,说不尽的柔情。
“元夫人?”
孟良平泣涕而下,他永远不会忘记,多少年前,自己躺在马车里,病得奄奄一息,这位将军坐在车前假装读着《春秋》,车厢内,这位夫人悉心照料着他,而那个火红狐狸般的小女孩,将为数不多的水喂进他嘴里。
“李将军,元夫人,”他深深作揖:“两位可是为李元惜而来?”
李士彬点点头,其实不消他们嘱咐,孟良平自知肩上责任。
“将军尽可将李元惜托付于我,只要我孟良平还活着,李元惜绝不可能有危险!”
李士彬摘下头盔放在桌上,又解下系着发髻的布帛,他的头发披撒开来,面目随即变得血腥恐怖,一如他去世前的惨状,即便孟良平见了,也不由大骇,眼里顿时蓄满热泪。
“将军为国尽忠,举国皆知——元惜……强忍悲痛,继续留任街道司管勾,如今在京城已立足。她比之前愈加成熟,将军可以放心了。”
元夫人微笑着,将布帛放到他手里,轻轻合上,两人渐渐归于无形。之后,那布帛越来越滚烫……
“李将军!”
孟良平翻身坐起!夜,寂静无声,窗户紧闭,并无凉风沁入。他满头大汗,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做的,是个逼真的梦罢了。
只是,多年以后再次得见当年的救命恩人,无论感动或是愧疚,都叫他心痛难忍。其实,他一直想报将军救命之恩,可恨自己知晓将军名姓太晚……
他下床,整理仪容,对着梦中李士彬与元夫人所立方向,默然作揖:李将军,安心好走!
翌日,当李元惜进入马球场,与孟良平说起长公主的来信,与那条沾血的布帛时,孟良平极为震惊,但他并不愿李元惜知晓他与李士彬将军的过往,使两人的关系徒增复杂。
“这二位便是砦主和教头了吧?”孟良平向小叔和教头一一拱手,他二人看得分外欣喜,尤其是小叔,头一句话便是:“小伙子看着真精神——婚娶了吗?觉得我那惜丫头怎么样?”
李元惜念着他是长辈,才没把他一脚踹出金明池。
见球场上许多球手正乘马向这边赶来,李元惜连忙收拢心思,揶揄地说道:“一个官字两张口,下面那张口要发挥作用了。”
这群球手远远地便向孟良平喊:“孟兄,今日你可来迟了!”
少了为官的繁文缛节,他们只当是朋友般招呼着,到了近前,都七嘴八舌地说着辽国借用场地的事。
“他们占那边,咱们用这边,隔一个小池塘。”其中一位唇红齿白的青年扬起鞠杖,指着殿台外的的方向,“辽人球队规模不小,我去看过了,二十多人。我看着,好像还有羌人。”
“这群羌崽子,平日里咱们大宋怎么待他们的?几块银子就换他们倒戈,咱们到球赛上时,好生教训他们一番。”另一个青年恨恨地说,这话可惹得小叔和教头老大不高兴。
“嘿,你这逼崽儿……”小叔骂,被李元惜挡下去:“阁下称羌人为崽子,便是待他们的方式吗?羌人倒戈,只为几块银子,可想羌人生存困顿到何等局面,若阁下能给他们几块银子的生计,何须教训他们,他们自会服你。”
“你!”那青年没想到有人怼他,又惊又气:“你怎么替羌人讲话?”
“我们三个便是你口中的羌崽子。”李元惜冷冷回他:“你久住围墙之内,离市井太远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大笑,指着那青年:“张孚,你一张善辩的嘴巴,却被个女人粘住了。”
这时,又有个青年乘马走上前来:“这可不是寻常的女人,也不是寻常的羌人,她爹可是金明巡检使李士彬将军!”
李元惜看去,这个青年柳眉星眼,俏鼻红唇,生得一副风流样,发冠金镶玉,靴上绣金丝,好一位富贵多金的公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