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小左看着李元惜的脊背就心疼。书上形容,女子是肤如凝雪,光滑细腻,李元惜本就生得两分黑,小左不求她凝雪,西北风烈又干,又叫她多了两分糙,小左也不求她细腻,可是光滑这一条,却是她本可以做到的。如今她的背上,既有刀疤,又有箭伤,密密匝匝还扎了十几根针……
“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下辈子咱俩如果还要做姐妹,我可说好,你不准再叫我这么担惊受怕了。”
“婆婆妈妈,你比我娘还要嘴碎,”听着小左话里带着哭腔,李元惜转回头来,捏住她的手,好生安慰:“我吉人有天相,不会怎样的。等我八十岁,还要找你喝酒呢。”
“呸呸呸,我又不爱喝酒!”
“果酒如何?”
“为什么不能是果汁?”
“行行行,不与你嚼舌了!”李元惜问她怎样寻到这里,小左答说,自己在赶到大辽使馆后,遇到了认识她的百姓,将亲眼所见告诉了她。
“他们说,董大哥被装进麻袋里,当着你的面,从使馆墙头推下来的,还说董大哥是小偷,偷了他们的金疙瘩。”说到这里,她气得一双杏眼能喷火:“他们太猖狂了,董大哥才不会干那种龌鹾事呢!”
李元惜担心着董安的安危,她在内屋趴了约莫半个时辰了,女大夫又是推拿,又是针灸,她是舒服了,却不知董安那边什么情况,他醒了没有。
“你放心,孟相公不能进这里来,就先去看董大哥了。”小左答说。虽是如此,李元惜心里却十分难受,她剪开麻袋时,双手止不住颤抖,昨日她还在飘飘然地以为自己可以做成任何事,今天就被人当头一棒打醒了。董安到街道司,是来清街扫路的,不是充当了肉沙包,被人揍成这般模样。
她想去,在西夏大营,她因为自己的独断专行,已然背负了许多兄弟的性命,如今若是再害董安无辜受死,她岂能原谅自己?
大约是看出了她自责的心境,小左连忙柔声安慰她:“姐姐,你可千万别又怪自己,这事错不在你,错在勾结西夏盐官,引盐入京的那人。”
“好了,别找借口了,要是我早发现董安失踪,或许他也就省下了一顿毒打。”
李元惜交代大夫先拔了针,待明日她再来针灸。大夫应了,一一拔针,又叫她活动臂膀,问询情况,李元惜觉得,伤处虽然还很疼,但不似之前那般厉害,不禁佩服女大夫高超的医术。
小左小心伺候着她贴上药膏,穿好衣裳,两人出内屋,往后院去的时候,小左不忘凑到李元惜耳边叽叽喳喳:“孟相公的做法,我不高兴。”
“什么做法?”李元惜面上不解,心里也禁不住一通埋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有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想象:在自己危急的时候,无论孟良平在哪儿,在做什么,都应该流星一般穿梭到她面前,挽救她于危难。
这样的想法与父亲自力更生的教诲相差甚远,必须扼杀在心底,同时李元惜也明白,今日发生这种意外,孟良平已经尽快赶来了,迟或者早,都不是他能掌控的。
不过,小左对孟良平,从来都是猪油蒙心,怎么看都好,今个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对孟良平破天荒地不满意。
“他如何惹你不高兴?”她追问。小左噘着嘴,委屈地扯着她的袖子:“我快马加鞭地去都水监,向他报消息,说你往大辽使馆去要人了。照常理说,他应该往使馆跑,给你撑撑腰吧?咱们的相公倒好,先叫来钱飞虎,鬼鬼祟祟地让他先去哪儿哪儿送信,然后才出门。这也就算了,我以为他会直奔使馆,不承想,他竟然往安福路跑,我就紧赶着追他,说你跑错方向了——”
李元惜当初只是叫小左去知会孟良平自己的动向,可并未干涉孟良平的去向,虽说,他的第一选择不是去使馆,的确让人有些落寞,但只要稍一思量,便能猜出孟良平这般做的道理。
“他要去丁若可那里。”
“谁?”
“丁若可。”
—他想得倒是挺远。
“我不懂。”
“你想啊,董安去大辽使馆,必定是因为他发现西夏盐官被大辽使馆包庇藏身。我过去这么一闹,盐官必定不能继续在使馆窝藏下去了,他须得重新找个藏身之处——这京城之中,他最可能去哪里?”
李元惜这样解释,小左便茅塞顿开:“原来是这样!我当时可不知道孟相公的心思,但他后来调转马头了,就夸我提醒了他,不然就会酿成大错——”小左仍有疑问:“那后来他为什么又要掉头来这里?”
这倒也容易解释,李元惜张口就来:“咱们这一来一去的折腾,已经颇费些功夫,也许盐官已经在去往安福路丁宅的路上了,孟良平贸然前去,可能打草惊蛇,叫盐官再次逃掉。”
话说完了,连李元惜都惊异自己竟能把孟良平的思虑考量分析得头头是道,见小左有些不怀好意地向她挤眉弄眼,心知她又要作鬼。
“怎样?你又要闹怎样?”李元惜玩笑地推了她一把,小左反推回去:“我哪敢怎样啊,我就是想,我那个只爱舞刀弄棒的虎姐姐,自从和孟相公心有灵犀之后,脑子里想问题清楚多了。”
“明明是我自己善于思考,干他何事……哎哟!”李元惜本想伸手揍她,却不想抬手瞬间,让自己白白挨了一阵疼。
小左倒是踏实了,扶着李元惜来到后院,嘴里还嘀咕着:“我不信盐官能有那么大本事,能从孟相公手下逃脱!”
后院药草的气味分外浓郁,屋子的门窗紧闭,不许走风,但门窗之间必有狭窄的缝隙,李元惜便透过这缝隙向内窥探。
哪有女管勾看男青衫药浴的?小左生怕旁人见了笑话,拉扯了好几次李元惜也不回头,逼得她只能望风放哨。
“真不害臊!”她嘟囔,李元惜也嘟囔:“这么大的水雾,什么都看不清。”
“姑奶奶,你要看得多清楚?你快些吧,要是被旁人看到了,坏了你名声!”
“嘿,看到了!看到了!”
“祖宗,你小点声!”小左紧张地四下张望,又被李元惜勾起好奇心,不由得问:“你看到什么了?”
“白花花的……”
小左红了脸:“呀!不要说出来啊!”
“不说出来,那你自己看?”李元惜让位,小左拒不接位,李元惜看着她那羞臊的模样,真是好笑。
“哪有什么白花花的,里面有大药桶,董安坐在里面,只露个脑袋出来!你这妮子,脑子里别总想些不正经的。”
“你这般偷窥,你以为别人会觉得你正经?”小左崩溃地扶着额头:“你要看就赶紧看——孟相公在和董大哥说话吗?”
屋内,柴火烧得噼啪作响,大锅大灶上热气蒸腾,泡澡的药桶加着盖子,盖子中央露个窟窿,像是枷锁一般,将董安的脑袋安置在正中心。
董安已经苏醒过来,只是没有多少气力,睁眼尚且艰难,他嘴唇微微翕动,向孟良平轻轻细说着什么。
孟良平蹲在药桶旁,两肘放在桶盖上,耳朵极力倾向他,认真听他诉说。
不一会儿,话就讲完了,李元惜耳朵都快挤进窗缝里去了,到底一个字也没听见。
孟良平点点头,安慰他:“你立了大功,现在什么事都不要想了,早些恢复身体才重要。”
待他出来时,李元惜已离开窗前,假装自己刚到。
孟良平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走到窗缝前,向里窥了一眼,别有意味地赞道:“这里视线真不错!”
小左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李元惜瞪了她一眼。
孟良平吩咐小左,去街道司带些青衫来,送董安回街道司休养。
“这就去。”小左说着,折身出了医馆,骑马回街道司去了。
董安有医馆的小徒弟照顾,孟良平和李元惜都不好插手,两人只好在院内找了木椅坐下,孟良平虽然嘴上不说,却一直暗暗观察李元惜,根据她的动作,分析她受伤严重与否。
这伤,追根究底,是因他而起,他心中满是愧疚,不知如何才能补偿为自己三番五次身陷险境的李元惜。
大夫拿了些治疗跌打肿痛的药丸来与李元惜,孟良平连忙起身为她倒杯热水。
“我又不是拿不动水壶。”李元惜不习惯被他如此细致地伺候,可心里异样的变化却诚实地反映了她的心情,她的确喜欢见到这样知疼知热的孟良平。
“你是可以拿得动,但我不想看见你疼。”孟良平说道。李元惜只觉得好似什么东西上了头,心里欢喜,高高挑起了眉梢。
孟良平学着她的样子,指肚放在她的眉心,轻轻向鼻根滑去,不想,非但没叫眉梢回落,反而叫它挑得更高。她皮肤微微发烫,潮湿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腕部,酥酥麻麻的,不由得乱了心神。
遂无奈,他起身去洗了手,又将丸药分成好几粒,搓圆润了,才叫她饮下。
“是谁伤着你?”他问。
“大辽使馆副使。”李元惜答道,她语气中带着挑衅,专看这位口口声声家国大事的水监,会拿曾伤着她的副使如何。
“区区一个副使,竟敢伤到大宋长公主之义妹!”孟良平愤慨说道:“我们好歹得双倍报复他!”
哟,这可不像是孟良平能讲出的话。
“只是因为我是大宋长公主的义妹?”
“还因为你是大宋街道司管勾。”
“除却这些浮名呢?”她追问,孟良平快速扫了她一眼,视线放在窗台上的一盆种草娃娃上。
“你想听什么?”
“你是因为我……”
我是你兄弟?对,为兄弟报仇,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
“是因为你!”孟良平打断李元惜的说辞和心理活动,迅速回答,“一国使臣代表的是一国的形象,既然副使愿意辱没大辽,不做光明正大的事,咱们也应当还他一个不光明正大,来个偷鸡摸狗式的报复。”
“那双倍就亏了。”李元惜全然没有注意到,孟良平已经转移了话题,他天真地竖起四个手指,很快,变成五个,眨眼间,两手都举起来了。
“十倍!敢欺负我街道司的人,我不叫他有好日子过。”
可这举手的动作又太急躁夸张,牵扯着她的肩胛又疼了一下子,
孟良平马上抓住她的手臂,“你小心些。”
“大夫医术好,现在疼痛不像之前那么强烈了,明天还要来做针灸……倒是你……”
她见孟良平右手仍肿着,不免更对球场上耍阴招的辽人憎恨嫌恶。“这些可恶的辽人,趁着西夏与大宋战争,又要闹出什么风雨。董安对你怎么讲的?西夏盐官到底是不是真逃到辽国大使馆中去了?”
孟良平点点头:“你这位青衫子的营长尽职尽责,若不是他,我们真要在眼皮底下放走重要线索了。”
“眼皮底下可是说马球赛?”
“正是。董安他不告诉我那是谁,是因为不知道我就是这场追逐战的设计者,他要继续为你保护这个秘密。”孟良平顿了顿,不无遗憾地宣布:“我想,你我都知道他看到的那人是谁。”
是西夏私盐的运盐官,带着令牌,从汴河上遁得无踪无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