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人的马球球手,统一身着黄色缎面赛服,一个个都意气风发,得意洋洋。掺杂其中的羌人倒是想躲着百姓们的目光,奈何他们只要低头,旁边的辽人便会督促他们抬起头来。如此,百姓们便一致地向他们唾骂,指责他们是没有气节的软骨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就该早日滚出京城。
有的竟然起头煽动,千百余百姓一齐地背着那首童谣:
大宋西北飞马贼,十有八九羌蛮奴。烧杀抢虐饮人血,个个凶神罗刹相。一朝进了东京城,妄想脱胎学做人。装模作样去鬼样,茹毛臭气难除尽。农夫救蛇反被伤,养虎为患必食主。中原非汝落脚处,埋骨早回蛮荒地!
羌人们的难堪可想而知。
有人不能忍受,想掉头回去,却被辽人牢牢看守,只能继续向前。
辽人们对比赛志在必得,为球手们所配马匹堪称宝马,是大宋即使花钱,也绝难买到的良种。
李元惜懂马,看到这一幕,自然懊恼。
辽人的球队里,辽人有大使、副使及多为辽国官员和商贩,羌人有胡汉子,说巧不巧,也是三人,队员应公平之意,总数去减为十八名。
此时的球场,东西两端竖起八丈高的直木以为球门,顶刻金龙,下设莲华座,裹红绸。球门旁设绣旗二十四面,木架一面,每队得一筹,在架上插一面绣旗以识之。在球场两端,插日月图的彩旗,除却辽国的大鼓,宋人这便也置了五面大鼓,由教坊乐队负责奏乐助兴。
殿台之上,达官贵人们已然入座,倒是最尊贵的那个座位一直空着,人们焦灼地等待着大宋皇帝的到场,李元惜也期待着能见官家一面。
又片刻后,官家携着三两女嫔上了殿台,并有长公主陪同。李元惜欲看个究竟,但官家有华盖遮阳,阴影落于面上,她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了大概身形,他原是瘦的,长的。
內侍奉皇帝命,宣布开赛。朋头将待命的球手们集合起来,带上场去。
中原不比边塞生存条件恶劣,自然,中原球手也不如大辽球手健壮,百姓们见了,都三三两两地嘀咕,似乎答应与辽国进行如此强力的对抗,实是不知天高地厚,宋辽间本应该比试诗词歌赋。
倒是球手不胆怯。李元惜望着前方的孟良平,一袭红衣的他仿佛是团烧得旺盛的火,叫她心里很是欢喜,再看左右有小叔、教头陪伴,便像给了她无穷尽的力量般,底气十足。
辽国马球队来到场上,与大宋相对而立。胡汉子见到李元惜,立马认出她来。
“姑娘,怎么会是你?”
李元惜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用羌语答复他:
“羌汉不能分裂。”
胡汉子等羌人听了,心神不宁,再看李元惜身边的两位壮汉,面上杀气腾腾,不由胆怯了两分。
“嘿,别被吓破胆了!”小叔叫嚣,教头虽沉稳些,却也把耍了两下鞠杖,这腊杆带着削人的气势,唬得胡汉子不敢动弹。
马球队中见胡汉子被挑衅干扰,自然不悦,立刻恫吓一声,不叫他与李元惜等三人对话,同时怒瞪他三人,嘴里发出一阵野兽似的威胁声音,杖头一个个地指过他们的脸。
“小心点。”他凶狠地说。
这时,官家已经离座,下了殿台,內侍见他扶坐在一辆纯色小白马上,由內侍牵着,径直走向两队中央。他从內侍手里接过鞠杖,挥杖做出击球动作。之后,激烈的比赛正式开始。
大宋的朋头先抢到马球,用杖击出去,两队合力骑马奔驰,都想抢到马球,使球不被对手打进球门去。当击球靠近球门时,鼓手们鼓乐助威。
赛场上人人乘骑精熟,驰骤如雷似电,人与马的兴致都很高亢。骏马高大威猛,蹄肥腿健,鬃毛油亮,奔上场来时,扬起阵阵灰尘,配合着人驱马的嘹亮号子,颇有气势。
张孚挥起鞠杖,鲜红的马球在场地上滚动,直向孟良平奔去,却被辽使半路截住,向副使传球过去。
胡汉子折身,去保自家的马球,辽人一杆挥出,李元惜飞奔去击打拦截,传球给小叔,经过其他球手一番激烈角逐,最终还是在球门前被胡汉子截住。
所有人的心始终悬着,不敢丝毫放松。场外百姓更舍不得分心分神,生怕眨眼的功夫,场上就分出胜负。
这场马球赛打得分外艰辛,球场上马蹄阵阵,台下观众呼声不停,成千上万人的的目光追随一颗鲜红的马球不停地穿梭跃动,忽然间,抢到球的张孚一声痛叫,原来是被辽人一杆打中腰间,疼痛难忍,百姓们顿时哗声一片,但辽人不肯罢休,拿马头横着冲撞张孚的马身,张孚立刻人仰马翻,摔到地上。
“哼,宋人只会读书罢了。”辽人嘲笑,朝他狠啐一口,追球而去。张孚手臂脱臼,疼痛难忍,一个大宋球手下马前去检查了一番,赶忙叫人拖下张孚,换个球手上场。
打马球,本是一项娱乐运动,但辽人偏要搞得血雨腥风,或者抱着马身腾空双腿去飞踢别人,或者鞠杖故意打在宋马的腿上,若是被判罚球,便要贼喊抓贼,大骂大宋不能光明正大地比赛。他们出招也越来越阴险,有的球手不为打球,只为干扰大宋球手,大宋球手有力无处使、有势无处发的境况,看得李元惜好不着急,真恨不得提刀去割一茬契丹韭菜。
刚从战场上撤回来的小叔和教头可不惯着他们,举起鞠杖专挑使坏招的辽人打。
“惜丫头,去那边,小叔给你飞个球!”
小叔抢到球后立刻被包围,他把球打出来,李元惜紧追而上,成功抢球,鞠杖打中马球,传给靠近球门处的丁霆。
这一突变,显然是丁霆没预料到的,一时间他竟不敢大动手脚,尤其是眼看着许多身强体壮的球手驱着高头大马,从四面八方向他围拢过来,杀势十足,慌乱突围时,忘记先将球传出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球被辽人抢了去,但球很快又到孟良平鞠杖下,他也在发力,辽人左冲右突,他见招拆招,但不幸的是,孟良平依然被辽人牢牢地包围,不能自由。
和场上万千观众一起,李元惜紧张到不敢眨眼。
关键时刻,教头执着鞠杖奔去救援,一根鞠杖在手里如同长枪,辽人纷纷躲避,但也被他狠狠地抽了几下。
百姓们都被大宋球队里突然杀出的猛将吸引注意,见他骁勇不可抵挡,为张孚报仇的痛快随即化成一声声呐喊,向教头扑来。
“干翻他们!”百姓们喊。
“打进球门!”教头与孟良平会和,孟良平鞠杖下的马球,浑似只矫捷的兔子般,向上一蹦,飞出去了,教头随即再添一力,击打到飞球上,改变马球方向,球在半空高高地画了个红色的长弧,打入球门!
三局两胜,第一场,大宋赢,全场观众欢欣鼓舞,喝彩声、鼓掌声,如黄河飞瀑的洪浪,声浪排山倒海,很是振奋人心!
大宋马球队的第一球,是大宋的羌人打进的。
李元惜也兴奋不已,下场休息时,球手们再没对教头的轻视,抱着他又蹦又跳,教头本寡淡如水的面上,也不由得绽放笑颜。
此,正好是一炷香时间。
马球运动极耗体力,球手们下场后,便向各自的家丁索要水和汗巾,若马的体力不支,饲马的小丞还要提前把他们选定的马匹备好。
球手们刚立场进入休息区域,小左就兴奋得脸颊通红,扑上去拽着李元惜的手臂一个劲地摇晃:“姐姐,你说,孟相公文武全才,究竟是什么做到的?”
“小心你的嘴!”李元惜慌得连忙捂住小左的嘴,瞭了眼丁霆:“你这一句话里尽是些别人不该知道的东西。”
“那是谁?”小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丁霆已经舒舒服服地叫几个家丁帮他捶肩按背。见到小左,他轻浮地挑了挑眉,向她吹了声口哨。
“这人不好好地看球,总看咱们做什么?”小左奇怪地说,突然,丁霆向她挤了挤眼,小左顿时又羞又恼,干脆向他吐舌头做了个凶恶的鬼脸。
“我知道了,一个无礼又无趣的人。”她愤愤地说,故意声音大到让丁霆听得见。
“你莫搭理他。”李元惜扳正她的脸,带她一起去接孟良平。此时的孟良平,已是万众瞩目,球手和百姓们簇拥在他身边,离得近的,几乎贴在他身上。钱飞虎想拦着,哪里抵得过亢奋的球手们?他左挤右挤,却怎么也钻不进人群里去,更到不了孟良平身边。
孟良平拒绝与他们过多的肢体接触,连连躲避,见李元惜到了,如同见到救星,匆匆走到她面前。眼波只一刹那流转,两人已然默契——她要检查孟良平受伤状况。
“诸位,孟水监腕上有伤,不宜再活动了。”李元惜将他护在身后,示意小左将带来的药拿出来,先去帮孟良平敷一敷。钱飞虎喘着大口气地奔了过来,向众位球手抱拳:“各位各位,我说啥来着?我家孟大人受伤了……”
她眼见得辽人在孟良平的腕上打了一杖,现下看来,即使有护具,腕部仍然迅速肿胀起来。
钱飞虎从最开始的兴奋,变得气愤难平,忍不住要骂出脏话,说辽人乃是吃狗屎的蛮人!
“换马。”孟良平不肯像张孚一般退场,他眼神坚毅,全没书生的柔弱。
在胜利面前,人人都昏了头脑,李元惜却很清晰,她明白,这场马球赛,只有达到她参赛的目的才算赢。而她参赛,不只为进球。
“注意分寸。他们球队已经有五人被换下去了,其中还有外交使臣,球赛的目的只为震慑,不是打仗。”孟良平再次语重心长地劝导,李元惜郑重地点头答应他。
“放心吧,我会嘱咐小叔、教头,不要打到他们当场叫爷爷。”
两人正说着话,丁霆已经披挂好护具,握着肩膀活动手臂,阴阳怪气地接茬。
“什么分寸?你是球手,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再不敢挑衅大宋才是赢,”他说道,忽然又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夸张表情,一拍脑门:“哎呀,我忘了,你是羌人,这马球场上有许多你的同族呢?这分寸,该不会是要当场认亲……”
“丁霆!”孟良平忍无可忍,两步窜到他面前,死死瞪着他:“你一定要与她树敌吗?”
丁霆嘴唇稍动,做出一个“哥”的口型,不服气地嘟囔着,声音极低,孟良平却能听得清晰。
“我是你弟,我难道不如她重要?”
一句话,说得孟良平又心软了许多,原来他是嫌弃自己被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