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平预备明日上朝言事,这是他自受伤以来头次进宫,然而,他不说明,大家也明白,只要他在朝堂上敢推翻鬼樊楼的计划,招致来的,必定是排山倒海的谴责和弹劾。
也许……
李元惜摇摇头,不愿在今日就去想那些揪心的可能。
地图平铺在桌面上,最后的墨迹等待着晾干。
突然,守护在房外的教头变了神色,喝一声:“不要出来”,持枪飞檐走壁,上了房顶!
来者不善,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李元惜和屋内的所有人都意识到,危机出现了!且这危机比他们预想中更快更麻烦,铁壁军教头经历了多少生死血刃,可这回上了房顶,不过才奔走几步,或许还未施展功夫,便急速滑落回屋檐,在孟良平关窗避祸的时候,长枪率先落地,接着是一声坠落的闷响。
这是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落败。
李元惜大骇,她担心教头安危,立刻拉开门去——
孟良平本想制止他,几乎同时,他便看清楚了教头失利的原因——老鼠!
老鼠从鼠洞窜进账房内,也许很快他们也会像教头一样……
绝不可以!
他左手抓周天和,右手抓钱飞虎,猛用力将他两往后拽去,接着撕下曾经泼过鼠见愁的外衫,往老鼠窜行的地面上飞扫过去!
鼠见愁草的余味尚在,李元惜眼见着几只肥鼠落荒而逃,钻回墙角鼠洞,而这不过是迈脚出门槛的功夫。她脚尖还没落地,又是一声爆裂巨响,身后像有推手,在崩裂四溅的土灰瓦片中,将她摔出门去。
“嘭!”
爆炸的声音这才传入李元惜的双耳,硫磺硝烟的味道浓重呛鼻,她全力扑到教头身边,张开双臂护住他。
教头睁着不甘的双眼,极力挪动手指,想抓住长枪,但那勾回的动作只在李元惜眼里停留了短暂的一刹,紧接着,便陷入昏迷。
李元惜回头看去,账房里灰蒙蒙的,桌面上空却亮晃晃的有了个大洞,几只鱼鳔被用力抛掷到桌面,孟良平出腿横踢,如狂风扫过,数只鱼鳔被强行改换方向,炸裂在墙上,留下深褐色的痕迹,只是他有伤在身,动作不似从前那般灵活迅速,房顶来客借此机会,再扔一袋鱼鳔猛力摔打在地图上。
“香油!”
钱飞虎已从气味中辨出鱼鳔内油物,随即从桌面上拽起地图:“避明火——”
火苗从上落下,顷刻间就点燃了方桌,火顺着油线飞速泼向地图,钱飞虎的面容已被吓得扭曲,孟良平伸手去抓钱飞虎的双肩——
火苗如舌,几乎要舔到地图!
“灭火——”李元惜起身,要往屋内冲,她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周天和拎了两盆花,在火线上空对撞击碎,土壤四散扑灭火线,地图才似乎幸免于难。
曾经压着地图的镇尺此刻溅落在地碎裂两截,连同那花盆碎片落地声一样,清脆地让人心尖发颤,紧随其后的,是钱飞虎的哀叫,孟良平抓住钱飞虎肩膀向前扔的力已然使出,他一个踉跄,摔趴在地,地图被他压在肚膛下,结结实实地服帖在地面上。
“哎哟,大人……”他使劲挤眼,眼角挂着颗泪珠,一脸痛苦,看来是真疼:“你干嘛扔我啊?”
周天和瘫软地险些摔倒,连忙替钱飞虎翻身:“地图!地图没事吧?”
“师爷,你轻着点,花盆碎片硌着我了!”钱飞虎痛苦地叫道,但直到周天和检查完地图,确认地图只留了两个烧着的小黑点,总体无恙,才去留意花盆碎片的问题。
“飞虎兄,正是因为你这一摔,才叫刚刚飞到地图上的星火得以扑灭。你以身灭火,我请你喝酒。”周天和说道,至此,大家才好像终于完成了一次漫长的呼吸。
李元惜这时已经攀上墙头去检查房顶——
“如何?”孟良平在下面问,李元惜如实答,人已经逃了。
几片碎瓦痕迹表明,来者是从屋后溜出去的,被炸裂的房顶处,还能找到包火药的红色纸筒。
“他是有备而来,街道司已不安全。”孟良平分析道,他赶紧将地图收好,贴身存放,又扶起钱飞虎,一边蘸着落了灰尘的墨汁写信,一边叫他去看看小左是否已经回来,没有的话,立即发动堤岸司的兄弟们,分头行动,遍查药农吴夲的下落。
他吹了吹信上墨迹,折叠交给钱飞虎,叫他再去跑大理寺一趟,请求吴醒言出禁军协助寻找。又因禁军乃为皇家公器,官家交给吴醒言调用只为探渠而来,故他在信中急切恳求吴醒言网开一面,责任由他孟良平承担。
钱飞虎领命去之前,孟良平把自己浸过鼠见愁草汁的外衫给他披上。
“要小心。”他嘱咐。
“大人,你刚才说,要找的人是药农吴夲?”
“正是他!”
钱飞虎惊喜地叫了一声:“大人,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讲过的一位神医?用药诡怪,专治疑难杂症?”
孟良平被他这样提醒,惊奇地望着他:“难道这位神医就是吴夲?”
钱飞虎喜笑颜开:“吴夲每次进京,都喜欢租住一个地方,我现在就去找他!半个时辰内,肯定把他请到街道司!”
钱飞虎转身要走,刺鼻的气味就钻入鼻腔,周天和拉着一桶鼠见愁草汁来到偏院,将一瓢草汁一滴不落全数泼洒在他身上。
“快去。”周天和也催他。
凌晨开始,各码头的运粪船粪桶就开始陆陆续续地运抵街道司,周天和眼见肥鼠入侵账房,教头也中毒落下房顶,便要把这草汁在账房四周泼洒一圈,防止鬼樊楼又拿老鼠害人。
孟良平请他去调青衫子做这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与之商量。他对周天和轻声耳语:“街道司已经不安全了。师爷,街道司中肯定有叛徒,此人不抓出来,对衙司日后也是危险。你有办法揪出他来吗?”
周天和对他的结论很是震惊,但细细想来,并不奇怪。街道司管理青衫子众多,虽然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并不代表他们不被鬼樊楼威胁或收买。
“我试试。”周天和说道。
青衫子们听到爆炸声便赶到偏院来,这会儿都围着教头,不知该如何是好。教头被这些青衫围堵得严严实实,实在太过危险,周天和不敢拿教头性命冒险,他将围观的青衫子粗略地观察了一遍,青衫子中似乎没有人可疑。
“大家都散了,不要聚集。”他驱散众人,头脑中已经在想办法了。
这边,李元惜确认房前屋后没有威胁后,下了房扑到教头身边。教头毕竟是他的忘年交,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来找她,更是在街道司任劳任怨地做她的跟班,如今却被鬼樊楼毒害,昏迷不醒,李元惜怎能心里不急?她连声呼唤了教头几次,都不见他有任何反应,脖颈上的脉搏搏动无力,鼻下呼吸也衰弱了。
看来这一次鬼樊楼投毒,是下了狠招!
只有吴夲有解药,可是,小左找不到吴夲,万一钱飞虎也找不到,怎么办?教头就活该坐以待毙吗?就算找到了吴夲,教头却等不及,又该怎么办?
“不行,我得有两手准备,以防万一。”李元惜起身就去牲口棚牵马,要去大理寺,找窝窝碰碰运气,或许窝窝有解药。可李元惜也明白,既然制毒和投毒是分开的,窝窝只有投毒、没有制毒的本事,自然也很可能没有。
难道去找鬼樊楼谈判?她心里盘算着自己有多少能与鬼樊楼谈判的余地,可鬼樊楼要的,是这暗渠图!李元惜绝不允许这好不容易绘出的地图再被毁灭!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
短短的时间内,她已经思考过许多办法,最后决定,还是诱玉相公出来见面,见机行事。她做好最坏的打算,若玉相公不肯给解药,那么,她就斩下他的脑袋给教头陪葬。
幸亏苍天庇佑,再有小左和老巧儿两人披星戴月寻找的艰辛,她们找到吴夲了。
这可真是久旱地里下起及时雨,李元惜赶忙出偏院去迎接,孟良平仍死守教头,不敢有片刻大意。
之前,钱飞虎领命要去动用堤岸司和禁军寻找吴夲,刚出富柳巷,迎头就与小左她们相遇,于是,他这一趟行程就免了。他欢欢喜喜,跑回正院扯开嗓子报喜:“大人!管勾!人找到了!快!神医吴夲找到了!”
“吴大夫!吴大夫!当年我在福建路……啧,瞧我多嘴!”钱飞虎打了自己一嘴巴,李元惜顾不上行礼,见着小左和老巧儿一左一右保护着的那中年药农,便一把拽过来,紧往偏院跑:“快,你快救人!”
吴夲也不含糊,到教头身前把脉看舌,随后草书急笔药方,再对着药方斟酌片刻,打开药篓,取出几样药材,交代李元惜去煎药。
“我来,你照顾教头。”小左接过药材,转身去了庖厨,老巧儿也不顾休息,马上协助烧火扇风。禁军探渠中毒后,孟良平希望小左能找到吴夲,为禁军解毒。小左自知身系数百禁军兵卒的安危,自昨日始,便与老巧儿两个马背颠簸,四处奔走打探,走访了大小药市和十几家药铺,甚至还找过几家病患,最后在十几个热情的街坊带路下,才在城南一处极偏僻简陋的租屋里找到吴夲,彼时吴夲正为找上门的病患诊病,排队等候者不少,但是听说小左来此是为探渠禁军求取药材,而吴夲坚持要在确诊之后才抓药,百姓们便自发推迟自己的诊治时间,请吴夲先去为禁军解毒。是如此,吴夲才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赶到街道司。
在等候汤药的时候,为暂缓毒性周身发作,吴夲又在教头双耳之后划开血口,放血入药,又拿棉花浸了一种膏状的药,塞于教头的鼻孔,为保障其呼吸顺畅,甚至在气道开刀,插入一截疏通的芦苇草竿。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诠释钱飞虎提到的诡怪,但他却做得有条不紊。
之后,教头被抬入房中,喂服汤药后,吴夲断定,他今夜便可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