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从来没想做好人！”姜寺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立刻引得窝窝跳起去反击他。
“你没有过了一天我的日子！只是闻着你的味道，就知道你是个从小不知道命苦的人！”
孟良平抢先一步，在窝窝出手抓伤姜寺监，姜寺监也准备好铁链准备重新羁押他之前，将两人隔开。
他抓住窝窝一双因关节疼痛而变形的丑陋的手，窝窝吃惊又惶恐，挣扎了几次，仍被他牢牢握住：“窝窝！从前你没想过，你现在想还来得及。你听好了，大夫能治你的病，楼主也能要你的命！你现在面临的，是你剩余半辈子最重要的选择。要么，你治病，要么，不治。治病，楼主会要你的命，但我们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不治，我们会对外宣称游说你投靠我们失败，楼主会暂时让你活着。”
“你们为什么保护我？不过是想要我带你们去找鬼樊楼。”窝窝挣脱他：“我……我不会背叛楼主，你一个将要锒铛入狱的水监，哪有什么权力让我回到地面上？”
“是，你不可能回到地面！你这种人最没出息！”姜寺监忍无可忍，大声指责他：“窝窝，要不是这次我们下定决心清剿鬼樊楼，怎么可能给你这个杀尽全家的凶手以戴罪立功的机会？你知不知道吴少卿需要专门向官家上劄子求情，才可能能保你一条性命？你知不知道什么会阻止吴少卿？是你鬼樊楼要挟威慑的那些大臣！是你不能背叛的樊楼主！”
“姜寺监！”孟良平本想制止他继续刺激窝窝，但姜寺监没打算继续浪费时间。
“我是没过了你一天的苦日子，但我清楚怎么抓住自己想要的机会。我知道，孟水监也知道，大夫也知道，我们大家都知道该怎样为自己活着，不辜负自己的一生！你呢？治病或者不治病根本不重要，你想在地上还是在地下活着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不要向你的恐惧投降！被一个不在乎你的人长久利用，把脑袋也交给人家，只因为你不敢做他不喜欢的事！你是个懦夫！”
窝窝使劲捶打着脑袋，拽着肉瘤，那肉瘤上黑洞洞的眼眶竟然生生被扯裂，孟良平赶忙拽住他双手，吴夲也跑过来帮忙。窝窝喉咙里呜呜地狂叫着。
“你说得对，我不敢我不敢！我是懦夫，我想活着！我不治了！”他狠狠一把推开吴夲，像推开了一堵沉重的墙，堵在他胸口的沉甸甸、顽石一样的痛苦，碎裂了。
他抱着头，摔坐在地，像个受尽欺辱的小孩那般呜呜地哭了起来。
“窝窝，暗渠地图我们已经绘制出来了。”孟良平叹声气，他感受到在他手臂下的侏儒正在缩小，让他想起以前救过的很多年幼的孩子。窝窝抬头，一脸惊奇：“不可能。”
姜寺监大声呵斥：“孟水监，你在向囚犯透露机密！你承担得起后果吗？”
“没有不可能，窝窝，”孟良平语重心长：“我在背叛丁若可之前，也没想过我真能痛下决心，割断我最看重也是最需要的父子情谊。从前，清剿鬼樊楼是多狂妄的一个梦想啊，以至于满朝文武大臣都不敢再提，但今日，我可以跟你说句实话，不久之后，鬼樊楼将不复存在！”
他靠近窝窝耳边，小声说道：“鬼樊楼本部，就在皇城之下吧？”
窝窝像是瞬间被冻僵了般，瞠目结舌地望着他面前那不真切的人影。
单从他如此诚实的身体语言，孟良平已经可以断定，他的猜想没有错误，鬼樊楼本部，就在皇城之下！
多可怕啊！
“窝窝，这是我最后一次挽留你。或者你与楼主、玉相公，其他死忠一起，从生到死都在地下，或者，你为自己争取来到地面上的机会。在治病之前，你要想清楚！”
窝窝慢慢地蜷曲起身子，他真实地感受到一股寒意正从验尸床，从停尸间，从这仵作房的每个角落沁透出来，就像他的老鼠们一样，围绕在他身边，成了又一重似乎不可挣脱的束缚。
因为他还想活着，所以，他没有选择了。
“这次，你想要什么？”
“四十六名禁军，今日惨遭鬼樊楼报复，死去十人。其余的三十六人，得活。”
“真羡慕他们。”窝窝抓挠着手心：“我有老鼠找得到路，不过，现在我可不能告诉你。我要看得到你的承诺被兑现。”
“好。”孟良平看向吴夲，吴夲也为窝窝多舛的命运而悲叹，他请窝窝回到验尸床上去，他准备开刀先取掉肉瘤内的死肉，再割掉多余的皮肤，缝合伤口，上药包扎。
所以，窝窝还要先饮用麻沸散。
“麻沸散哪里有南国蜈蚣毒好用？”窝窝走到窗前，吱吱叫了几声，一只肥鼠不知从哪儿窜出，跳进窗内，爬到窝窝怀里。
窝窝温柔地抚摸着它，倏忽间就拧断了老鼠的脖子。
姜寺监离他最近，这时脸色变得煞白，腮帮子不住地鼓动，终于受不住，扒窗口呕了一回。
窝窝不以为然，将死鼠放在地上，边熟练地剖开它温热的肚膛，边说道：“老鬼和王景康其实不是我杀的，是老鼠杀的，老鼠怎么能杀掉人呢？是因为有蜈蚣毒。二哥很能干，很早以前就发现了这种蜈蚣毒，他拿它来治他爹的病，让他不要那么疼。他爹不疼，就不会把他打个半死。后来，为了制作解药，他毒死的人越来越多，小小的院子藏不了那么多尸体，他就跑了。那些人里面也有他爹，他爹死在最后，是活活饿死的。”
他剖开鼠腹，取出胃囊，拆出一个小小的瓷瓶。
“这一只小瓷瓶里装的毒液，足够杀死一个人。二哥把它们交给我，我让老鼠吃掉它们，楼主想杀谁，我就派老鼠去。”他将毒液倒在手心里一些，像洗手那般搓来搓去。孟良平看向吴夲，见吴夲并未制止，便知窝窝所用的量不至于置他于死地，倒是令他意外的，是这毒药竟然兼具内服外用的毒效，想来，他和李元惜之所以会在冷院中毒，正是因为在陈列摆设的那些东西上，接触到了南国蜈蚣毒。
窝窝在验尸床上缓缓地躺了下来：“像我刚才那样，老鼠会杀死老鼠，取出小瓶。你看这小瓶，轻轻一咬就碎，王景康登上车轿，就开始中毒了，行到半路，他没了知觉，老鼠喜欢吃内脏，它们带着一身的毒液，钻进他的嘴里……”
他开始口齿不清，姜寺监听得愤怒：“王秘书郎是被活活咬死的！”
窝窝笑了起来，那笑，却是苦涩不堪：“我的朋友也死了，活活被咬死的。”
“你的老鼠算是朋友吗？怎敢与王秘书郎相提并论！”他扑到窝窝面前，孟良平不得不再次拦住他。
“孟水监。”
“你说。”
“我做的命案，我招供了。你，要让我活……”
话未说完，他已晕了过去。
吴夲已经准备好刀具，请孟良平与姜寺监退避一旁。
“恭喜你，你说服他了。”姜寺监说道，一改之前的愤怒和不平，向孟良平道贺，在他看来，窝窝接受吴夲为他开刀去除肉瘤，已经表示他弃暗投明。
“其中有你的功劳。你故意激他，可谓苦口婆心。”孟良平说道，只是依然愁眉不展。他担心着禁军等不到老鼠带路的那一刻。
“窝窝到仵作房的消息，必定会流入鬼樊楼。希望在楼主动手杀人之前，窝窝能醒来。”他回’头望向吴夲，隐约可见肉瘤的皮肉已经被切开，粉红的肉块和黄白的脓水从切口处流出……
眼下，只能耐心等待。
所幸很快吴醒言和李元惜也议定了布防暗渠的步骤，阿泰等人被救回来后，立即在暗渠的多个重要枢纽地带安排禁军下渠，堵死公渠暗渠的通道，尤其是堵死皇城方向蔓延开来的各暗渠，以防鬼樊楼再次用毒阻挠。
另外，街道司也会招募青衫子，按照街道司自己的安排，开始逐步改建暗渠为公渠，支撑将来用作灰坑的暗渠，填埋危险路段的暗渠，配合禁军，尽早控制所有暗渠。
吴夲的割肉还在继续，孟良平见他药箱里也备着仲楼，便叫姜寺监去药房抓来其余的药材，先煎药再说。
约莫一个时辰后，窝窝肉瘤里的所有烂肉死肉被去除，多余出来的皮肤也被割去。李元惜见吴夲拿头发穿过弯针缝合伤口，不由想起她最初在冷院给孟良平疗伤时，也用过头发。
不知不觉，时间已过了这么久，那时她并不愿多看一眼的孟良平，此刻却成了对她至关重要的存在。她默默地看着孟良平的身影，想到他明日就可能不在自己身边，心中便如同浇了一壶老醋，酸得她肠胃发烧，难受极了。
吴夲给窝窝的伤口上了药，拿纱布包扎好了，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开副药，一日三次，连服十八日，他这伤会痊愈的。”他说着，提笔写下药方，交由姜寺监保管。李元惜和孟良平将窝窝扶坐起来，喂了汤药，静待窝窝苏醒。
期间，吴醒言和姜寺监都曾因有事而短暂离开过，趁此机会，李元惜将长公主的邀请告知吴夲，希望他能进宫去为苗昭仪寻找病根，调理身子，确保皇子顺利出生。吴夲欣然应允，没有为难。
夜色渐渐合围了天幕，一轮弯月高傲地坐钓高穹，数不尽的皎皎星子俯瞰人间。大理寺再接命案，仵作房要热闹起来了，窝窝必须离开。孟良平与李元惜两人协力，再将其装入尸车，姜寺监在前带路，将窝窝再送进监牢。数不尽的老鼠又重新包围了窝窝，吴夲坚决不肯让病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窝窝是把老鼠当做自己的朋友，可在他有伤的情况下，老鼠能要他的命。
可是，没有老鼠，窝窝又该怎么知晓禁军的位置？
不得已，众人只得先将监牢打扫干净，在他身边驱鼠。
窝窝终于苏醒，抬头的一瞬，他便感觉到面部的不同，没有沉重的肉瘤下垂拖拽，好似身子都更轻快了。他大口喘息着，活像要被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噎死，他颤抖的手小心地向脸颊摸去——没有肉瘤。
气流兴奋地冲击着喉管，他的激动难以用言语表达，每一出口的话，都变作简单的哼叫。
他疯狂地拿手揣摩着脸，好奇震惊之下，泪雨翻涌，滚滚而出。因伤口不能见泪，吴夲连忙制止他哭嚎，窝窝使劲把眼泪往回憋，但眼泪鼻涕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淌。李元惜赶忙找初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擦泪。
“没了！没了！真没了！”窝窝欣喜若狂，从草席上蹦起来，狭窄的监牢里，他完全不受束缚，真正的像一只自由自在的老鼠般爬上爬下，遇到的每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墙角也好、铁栅也罢，他都要告诉它们，他没了肉瘤，他有正常人的脸。
其实，他的左眼早已坏死，又怎么能恢复正常呢？窝窝这半生过得太苦，失去的早已无法弥补回来。姜寺监为他提来一壶清水当做镜子，小小的壶口倒映着他现在的模样，以窝窝那久在地下生存而生起白翳的双眼，不见得真能仔细看清楚，可是“照镜子”对于他来讲，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满怀虔诚地把水壶抱在怀里，低头望着，也长久沉默着。
“窝窝，”孟良平打断他：“我们需要尽快把禁军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