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要是利用不好,就是危机,你别忘了,正是因为我们草率去搜查钟楼,导致老鬼被窝窝杀死。”吴醒言思虑再三,还是不放心:“李管勾,你要沉得住气,不可莽撞,以致打草惊蛇。孟水监之前说,想在监牢中说服窝窝,未知进展如何。这样,我尽快与想办法与孟水监说上两句话,之后,我们再做决定。”
李元惜别过头去,好像只要把耳朵偏转另一个方向,就不会听到“孟良平”三个字。吴醒言觉察到这细节,不打算继续说,倒是文彦博并不以为然,“的确,吕相对孟水监赞许有加,富弼往江南北路秘密调查,起因便是孟水监的提醒。孟水监怎么样了?皇城司有没有审讯他?”
李元惜这时竖起耳朵,专心听着吴醒言的回话。胡敏学为官家病情分心,暂时还没有审讯。至于孟良平的情况,自然不好。
他有伤,心思又重,心态再豁达,在那样的牢笼里也别想安好。每日饭食,都是亲事官亲自查验,翻得乱七八糟才肯送进去,这几个亲事官又热衷于折磨他,吴醒言送去棉被褥,也被亲事官拿来自己用了。用他们的话说,叛国贼不应好吃好喝好睡。
李元惜心揪着疼,又后悔自己听了这些话,落得不痛快,只好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报慈寺的玉相公身上来。
“我的青衫子说起,他的马背上驮着草席,恶臭无比,我思来想去,会不会是死尸?”
“死尸?”吴醒言捻着下巴一撮柔软的胡须,细细回想着:“能让玉相公亲自去驮的死尸……”
他忽然睁大眼,想起了一件事:前些日子,丁霆的尸首本应下葬漏泽园,偏巧漏泽园无地可用,正在扩建地盘,以致丁霆在他大理寺的停尸房待了些时日,最近听说,漏泽园又重新开始收尸了,不知是不是玉相公去漏泽园拿了丁霆的尸首回去!
吴醒言忙开门去喊院中守卫的衙役,叫他去请运尸的衙役前来问话。
对于漏泽园里究竟发生了何事,这衙役嘟嘟囔囔,吴醒言厉声训斥,他才受惊吓,赶忙老实答道:漏泽园里原先接应尸首的老园公病了,他侄子帮他做事,丁霆的尸首就是被这位侄子拉进去的。
“这侄子有什么特征?”吴醒言追问,衙役对这位侄子印象特别深刻,比划着答道:“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走路也好像有点毛病,但手上力气不小,单手就拎动了那具死沉的尸首。”
脸上的疤,是李元惜一刀劈出来的,走路不方便,是孟良平断刀砍出来的,这人不是玉相公,还能是谁?
吴醒言叫这衙役退下,自言道:“这时鬼樊楼用丁霆的尸首讨好丁若可,为什么?”
这个答案,暂时无人知晓,使吴醒言忍不住感叹:“要是孟水监在,也许他会有不一样的思路。闲话休说,吃完这顿酒菜,我便去求见胡敏学。”
正说着呢,李元惜忽然觉察到脚边似乎有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低头看去,却什么都没见到。
吴醒言伸手,用指肚在她脚旁的地面抹起些尘土——略微发白。
李元惜看不出端倪,吴醒言却突然精神起来。
“李管勾,窝窝的老鼠来找你了。”
“什么?”
“你且起身,作势离开,去个没人的地儿稍等片刻。”
听了吴醒言的嘱咐,李元惜半信半疑,只得按照他的要求做,离开酒席,先往登闻鼓的方向去,走了不到百步,果然见两只老鼠在身后鬼鬼祟祟地跟着她。
如今,窝窝与孟良平囚于一室,孟良平假若真说服了窝窝,那么,他向外传递信息的方式,很可能是老鼠。
想到这里,李元惜试着驻足等候,那老鼠跑到她面前,扬起头颅嗅了嗅,似乎确认了目标。它们合力向李元惜发出吱吱叫声,确认她已经留意到它们后,两只老鼠便走到树下,掘了一个坑。
李元惜耐心看着它们的动作,土坑掘好后,一只老鼠乖乖躺了进去,向上袒露出柔软的肚皮,另一只前去亲吻安抚它,看上去十分柔情。
接着,凶残的一幕发生了:在上的老鼠突然疯狂撕咬下面老鼠的腹部,很快,那腹部竟被撕开道口子,露出胃囊,等胃囊也被撕碎,一只血淋淋的小瓷瓶显露出来。
这只老鼠叼出小瓷瓶,用土掩埋了同伴,随后又叼起瓷瓶,竟径直冲爬上李元惜的小腿,继续往高处去。
李元惜记得,孟良平曾推断,这小瓷瓶中装的是南国蜈蚣毒,她登时甩手跳离,老鼠被狠狠地摔到地上,然而,在此之前,它已经将瓷瓶松口吐出,李元惜生怕毒药弥漫,使自己中毒,故而将其一脚踢飞。
瓷瓶远远地落地、碎裂,老鼠紧跑过去,将碎片一一地抓起,往肚子里吞,它满嘴、满脸都是血,爪子上还抓着同伴的碎毛碎肉,这恐怖一幕,真真叫李元惜震撼不已。
它明知瓷片吃进去会死,但仍在义无反顾地吃!
从酒席处赶来的吴醒言和文彦博眼睁睁地看着它吃完全部碎片,跑到几丈外。
他掩着口鼻去碎片处,不见毒药,却捡起一只卷起来的碎布片。
众人不约而同,一起轻步追逐那老鼠去,见它步态越来越乱,越来越慢,走到厕所处,消失不见了。
吴醒言独自进厕所里看了,出来时神情复杂:“在粪桶里自尽了。”
他把碎布交给李元惜,李元惜认得出来这是孟良平衣服上的布料,上面还沾染着一些红色的印记。
她缓缓打开布片,上面细细地勾勒出几个血红的小字:
成:免死,吴夲。
“这,就是窝窝的条件了。”李元惜喃喃说道。
免死,吴夲。
这便是窝窝提出的条件了。
李元惜与吴醒言商议,由他和郭昶负责向圣上求一道特赦令,而她则向长公主借人。可惜赵祯尚在病中,暂不能理朝政,所以吴醒言准备先去找宰相吕夷简。
主意论定,二人与文彦博告别,互祝顺利,之后分道扬镳,各自去做事了。
李元惜寻思着,她刚把吴夲经由长公主之手,送进皇宫大内,这会儿又要借吴夲出宫,出尔反尔,恐令长公主厌恶,可不去又不行,禁军的十几条人命拿捏在樊楼主手里,他随时可能置他们于死地,因此,她不仅得去“出尔反尔”,更是要快些“出尔反尔”。
待到了长公主府,杨总管并不急着通报,先安排她在会客的厅堂内等候。原来,赵祯旧疾复发后,长公主便应吕夷简要求,一直留在宫中,与太后守着皇家门面,谨防宫内事变,而且苗昭仪临产在即,实是需要贴心的人经常来往照应。今日公审黄德和时期,她才得以回到府中休息,这会儿正睡着呢。
李元惜从杨总管那里打听不到半点宫内的情形,只好等长公主醒来,期间焦躁不安,坐立不宁,好不容易等到长公主醒了,赶紧将孟良平于狱中送出密信的事告知了长公主。
长公主对窝窝其人尤其厌恶,更不愿为他去借吴夲出宫。窝窝何等身份,怎能让宫门中人为他让行?甚至长公主认为李元惜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仗着自己对她的宠信,戏弄皇家,因此罕见地恼怒。
“妹妹,吴大夫一旦入宫,他的来去就不是由我一人说了算!”她语气强硬,挥袖落座:“实话对你说,哥哥病倒后,吴大夫也参与了救治,协助御医重写了药方,哥哥正在服的,就是这副新药——你觉得,这时候,纵使御医胆敢放他离开,皇城司肯吗?吕相肯吗?万一哥哥有个好歹,谁担当?且更不用说……”
“说什么?”李元惜追问,长公主掩住嘴,好像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杨总管替她解围,却又被她拒绝。
“妹妹,苗昭仪那里出了事情……”
李元惜顿时紧张地站起:“她母子如何?”
长公主摆摆手,紧缩眉头:“暂时无事。若吴大夫没有发现烟灰中的蹊跷,恐怕,我这位嫂嫂和未出世的侄子迟早出事。”
烟灰?李元惜完全听不懂长公主在讲什么,但听话听音,她觉得,苗昭仪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只是,这种宫内的秘事如何会随便传得人人知晓?长公主闭口不言,她总不能逼问,再说,这回她借回吴夲的要求属实过份,长公主的耐性消耗地异常迅速,揉着眉心,急急地要退回去。
“这回,无论你有什么样的急用,吴大夫恐怕都不能出宫,这的确不是我一个不能干政的公主能决定的。妹妹另寻它法。回去吧。”
从长公主府中·出来,李元惜只觉得灰心丧气,胸中有发泄不尽的郁闷。老鼠所带出来的纸条,是孟良平在地牢里辛苦谈判的结果,她一定不能叫这努力付诸东流,更不能叫阿泰他们也横尸河中。
可,她还能去哪儿想办法?清楚吴夲底细的人,除街道司几人外,就数长公主最胜,除此之外,她还能信任谁?
也该是神机妙算、人定胜天,早前没有窝窝的时候,李元惜为求早日摸清暗渠布局,打进鬼樊楼本部,特地差遣小叔亲往滑州,护送小骡子回京,这期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几个昼夜,在京城和滑州之间谨慎小心地赶个来回,时间也应该够了。按理说,小叔的确到了回来的时候,若迟迟不归,就是路上遇险了。
回街道司的路途中,李元惜偶然想起小骡子这一局,又联想到小叔在路途中可能遇到的危险,就不禁吓了一跳。
之前害怕鬼樊楼的爪牙伤害小骡子,现在鬼樊楼的爪牙大多被关进监牢,等候处置发落,小乞儿们虽然还在街上四处流窜,但因为之前威慑他们的爪牙已经不在,鬼樊楼又没有多余人手去重新控制小乞儿,暂时他们都是无害的闲人,小骡子回京,理应安全些。
“小叔,惜儿相信你一定会平安归来。”她默默企盼,下马栓绳,一脚跨进街道司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