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看这个青衫不老实,这般热情地出力,摆明了抱着别的想法。”那儿子说:“听城里的风声……”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老叔点了点头:“你去做吧,这里不能出事!”
那儿子也不急,手指含在唇边,吹一声口哨,再接一声,连着三声,树林里飞散了一丛鸟——
进街道司前,雷照也是个经常干架的麻烦人,当然清楚这声口哨,是搬援兵的信号,也恰好证明,贾家田庄里绝对有猫腻。
按道理讲,他这时候最好能撤离,但他一股冲劲正上头,虎头不想蛇尾,偏要看到个真相,证实自己的猜想。
其他青衫困惑地看向他时,他便瞪回去,训斥:“瞧你们怂,人家闲吹个口哨,你们就吓破了胆,怎么可能在大人手下出人头地?”
为了振奋青衫们,他举了李士彬的例子:“大人的亲爹,那可是金明都巡检使,赫赫有名的铁壁将军,战死疆场眼都不眨一下;大人追击那西夏奸细,脚踩着荆棘丛就跟没事人一样;没有夜游神号时,俺雷照送肥,手心脚底都是血泡,跑的趟都比别人多。俺们的精神,你们都学着点,别给俺们丢人。”
这一番说辞配合着雷照正义凛然的神情,众人都受到鼓舞,虽然心底忐忑害怕,仍是逼着自己跟上雷照往地头跑。
之后,五人分开,这儿卸堆粪肥,那儿再卸一堆,喊着号子唱着歌,听上去快乐极了,实则是为了掩人耳目。
贾家的五百亩田庄,不可能凭着上下八口人全部侍弄完、侍弄好,凭着这样的想法,雷照边推着运肥车往第二块地里走,边拿眼睛四处乱瞟,生怕误了哪个关键的细节。
“雷哥,你瞧——”
有个青衫给雷照偷偷指点:“你看那座坟。”
雷照眯着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田地间一个冷硬的坟头显现眼前。
这坟头看上去并无异样,背后靠着颗大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雷照并不在意:“怎么,难不成他们还做个坟,专门藏童工?”
“不是不可能,我听过战乱时人们为了躲避兵役,藏到老坟里的。”
“有这回事?”
“有,这方法虽然埋汰,却很管用。”
“那过去看看?”这么说着,雷照已经向那边走了十几步了,突然,他见个人,拎着个半高小子,从另一垄地里走来。见到雷照和青衫们,他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立刻拽上那小子,又往回跑。
“喂!站住!”
心急之下,雷照大喊,那人听了,动作更快,等他们跑到垄边,人早没影了。
再看旁边的坟包,越看越古怪,坟头土地坚硬不长草,说明经常走人,墓碑两侧磨得光亮,好像常被人揣摩。他试着抱住墓碑挪了挪,惊讶地发现,居然真可以活动。再伸手向供桌下探去,里面竟然潮闷闷地粘着层绿苔,且似乎通着个宽阔的地方,他粘着层汗的手,能清晰地察觉到风流。
“老叔,这里面……”他回头,青衫们纷纷往他身边靠,着急忙慌的,脸都变成了灰色儿,月光底下就像一个个刚从土里拔出来的姜块。
“雷哥,雷哥,来了好多人!”
雷照抬头,先是看到了几簇腾窜到火苗,接着,看到擎着火把的人,再接着,看到许许多多的人正蜂拥上田垄。
人数比他想的,多多了。
中间还有个穿婚袍的小伙,雷照一看,骂声娘。
“兄弟们,咱来得真不巧,正赶上人家大婚,人多气旺的时候。”
他做了个手势,叫大家都往后撤。
这些人,原本在参加婚事酒宴,突然被贾家的长工叫住去做事,他们中大多都欠贾家高利贷,因此不敢不去。
好事是,许是怕踩坏庄稼,这些人都不进地里来,光在外面等着他。
“街道司的,叫雷照是吧?你是来送肥,还是来暗访啊?”老叔的儿子喊话。
喊话的人是个扁头,长得不好看,一身戾气,拿一副慵懒的语气叫嚣,嘴里叼着的嫩草茎却像被铸死了般纹丝不动。
雷照好奇的很,这人是咬着牙,拿牙缝说话吗!
他回头跟青衫们吩咐:“都愣着干什么,机灵点,去找出路。好汉不吃眼前亏,咱先溜走,后再杀个回马枪。”
这本是悄声嘱咐,没奈何被阵邪风带到扁头耳朵边。
“想多了吧?都是些没长高的庄稼,你们又是些熊腰虎背的壮汉子,你们就是学王八趴着走,我们也能看到。”
“躲坟后偷去。”雷照吩咐青衫,扁头又打击了他:
“没用,地是我们家的地,人是我们家的人。”他向旁人使了个眼色,那些人都分散开了,在地垄上围了一圈,严严实实地包了雷照一队人。
这一队人里,除了雷照一个会打的,一个是和雷照一同进街道司的“平辈”,其余三人都是新手。
大家都好好地过日子,不久前还想着能被李元惜赏识,乍的,居然跟地头蛇对峙上了,一个个的都不知所措,巴望着雷照赶紧说句好话,化解矛盾,各做各的事。
但雷照恰好不是这样的人。
“大家不会忘了被拐卖的孩子有多惨吧?他们都有爹娘,在家里都是块无价宝,可是假如他们被卖在这里,成天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干活,饱一顿饿一顿,穿不暖睡不好,病了就扛,扛不过就随便埋掉。试想,如果你们的孩子遭此待遇,你们心里作何打算?”
雷照劝说各位:“咱们街道司是扫大街的,可办粪场,咱们说干就干,后来咱们又开始送粪肥,可咱们终究是有血有肉的人。咱们且看看,如果这坟里没人,俺请你们喝酒,喝好酒,俺一人包了所有错,这坟里假如真有人,咱报官抓了这群没良心的狗人!咱给咱后人积德!”
雷照尤其善于煽动人心,他发自肺腑的劝说,都叫青衫们斟酌着自己的举动。是进是退,自己心里的一杆秤要量的平。
“俺雷照先试试!”
说着,他抱住墓碑又用力往后转,动手前本不抱希望能转得动,以为现实哪里可能像说书人讲机关妙术、夺宝传奇那般玄虚,可墓碑却的的确确动了,碑下大抵是个转盘,他转动着,一股黏腻又臭的味道开始从墓下漫溢出来,青衫们见了,也下了决心,纷纷动手帮忙。
这可急坏了扁头,他大吵着叫嚣:“你要是赶紧出来,还能滚蛋,你要是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问你,这坟里锁的,是不是童工?”
扁头冷笑,没有答话,雷照先停了推碑,凑到供桌下喊话,问里面是不是有人,人是不是孩子。
“要真是你们,你们就吭个声,当下京城风声正盛,开封府杜衍大人也在严厉打击人口贩卖,哥哥们都是正直的大侠好汉,哥哥们救你们出去。”
其中一个青衫早在庆贺夜游神号下水时,就在兜里藏了两个炮,这会儿点着了,给供桌下一扔,里面砰地一声响,孩子们顿时惊叫出声!听上去人还不少。
“雷哥,真有童工!”大家振奋地喊道,雷照激动得跳了起来,指着扁头破口大骂:
“俺就知道,贾家八口人,没道理种得了五百亩地。俺来卖肥时问那老东西,老东西告诉俺说,都是乡亲们帮衬着,俺真是纯良天真幼稚玲珑心,信了他的鬼话!他的乡亲们,就是这样帮衬他的!”
“他们都欠了我家钱,不帮也得帮!”扁头怒喝。
地痞就是地痞,眼见买入童工的事实隐瞒不住,不拿好的本事跟人较劲,居然用雷照他们的平车推来几车碎石子,扔了些粪肥上去,一把火都点着了。
他拿一把放羊的长柄小铲,铲了小石子,抡臂一挥,恍如个灵巧的投石器,石子就冲雷照飞过来了。
雷照哪里经过这样的干架?石头比拳头硬,比拳头小,比拳头快,砸到面门上,比拳头更疼。
第一块石子打中了雷照的鼻子,叫他立马流出些鼻血来,他拿手背擦了,更是怒不可遏。
“龟孙子,居然用这阴招,看爷爷不收拾了你!”怒火中烧,他撸起了袖子,摆出架势:“兄弟们,准备干架!”
他带头往扁头那里冲,可扁头人多势众,且都站在高处的地垄上,一人拿把长柄小铲,铲着石头、土、粪肥,都给雷照他们丢过来,没冲到半路,青衫们就鼻青脸肿地往回撤,脸上头上都是血,身上头发上都是粪。
石头砸得越来越凶,半步不得前,雷照觉得脸上黏腻腻的,摸了把,居然手掌里都是血。
“雷哥,雷哥,再往前冲,咱哥几个脑袋都要给开瓢了。”青衫们退到坟前,不想,后面围拢过来的人也开始冲他们丢石头。
“抱头!抱头!”雷照恨得牙痒痒:“龟孙子,有本事你砸死俺,否则俺出去,一定报官捉拿你们!开封府杜衍大人说了,买卖同罪,你们就等着被绞死吧!”
突然间,石块停了,雷照抱着头,抬眼去看,原来是扁头叫停了他们的动作。
“雷兄弟,这就不好玩了,你要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咱两是可以做生意的,做生意,你好,我也好。”
“呸!老子就是变成狗,也该把你活咬了!那些个孩子都是别人家里的宝,你怎么忍心把他们关进老坟里,给你们干活?”
“他们不给干,你干?”扁头咬牙切齿:“你雷照是青衫,月钱十两银子,市面上的劳力管饭,一月得一两银,五百亩地,至少得八十人,地里除了冬月,都需要人力,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没有童工,这大宋的粮仓怎么可能如此充足?”
“雷兄弟,你要是能不管这桩闲事,我给你八十两银子,你回去好好过日子,继续做你的青衫,赚你的十两银子,我贾家也会继续向你们购肥,五百亩地,一年四季得加肥,你们街道司也能赚一波舒坦钱。”
“狗屁舒坦!”青衫们听得一个个义愤填膺,雷照叫其他四个,去挪墓碑,先把孩子们从坟里捞出来,看个究竟。
没成想,这扁头动了狠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