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小左从街对面扑过来,只见一头卧趴的牛倒在血泊里,李元惜的胸前染着一大片血污,吓得她迸出两行泪。
“先去救那孩子,我没事。”
李元惜推开她,走到马车下,捡起竹笼——竹笼不重,却绝不是三两只鸡的分量!
她打开笼盖,接下来的一幕叫她永生不能忘怀:
笼子里的,是个不足两岁大的婴孩,身上裹着张扎满鸡毛的薄毯,口舌青紫,奄奄一息,已经没力气再哭了。
这时,刚才帮忙拎走竹笼的青衫跑来报信:“大人,刚才救出的孩子中,都是这么个打扮,有个缓不过气来,昏厥了。”
“送我这里来!”
街面有家药店开了门,挂着山羊胡的老郎中招呼着,所有被救下的孩子都被抱进药铺,放在柜台上临时铺的褥子上。
人命关天,老郎中不敢耽搁,招呼弟子一起帮忙把脉诊治。
李元惜检查着地上散开竹笼,她想象着,人贩只要把装有活鸡的竹笼放在马车外围,裹着鸡毛的小孩也装在竹笼里,放在最里面,进城交税时就能避过查验。
可这样一来,逼仄的竹笼,恶臭的气味,高温,呼吸困难……两三岁的孩子怎么能扛得过来?
这些小小的生命,并不是因为战事而遭此颠沛流离的厄运,着实让李元惜心疼不已。
联想到蛮伢他们也曾被贩卖,是孟良平假扮农夫买下他们,当初不在意的细节这时格外显眼:难道孟良平有千里眼,能在京城就看到京城外哪里走动着人贩?或者,蛮伢也是被装入这一口竹笼里,冒着被闷死的危险,送进京城?
相比她而言,孟良平似乎对人贩了解更多。
李元惜决定,等沙尘过后,这事,她必须找孟良平打听清楚。
风沙不停,她不敢耽搁,安排小左留下来帮忙照顾幼童,自己带人去沿街巡视,踹了十几家店,分了些拥堵的人流,尽心竭力地帮着百姓寻找避风去处。路上遇到百姓慌乱中遗失掉的财物等,都叫青衫们捡拾到一块,暂存街道司,好让百姓将来有个寻回之处。
不多时,她和周天和带领的青衫子汇合,大家都披着一层沙,累得直喘息,精神却亢奋着。
沙尘持续了约两个时辰,到夜里时风力才减弱,天地之间也渐渐明朗起来,但浮尘太多,以至于无法看到月亮。所见之处,无一不都是黄橙橙的一片,原本拥挤、喧闹、嘈杂又富有生气的京都,这时倒像个被疾病和衰老摧残的老人,歪的歪,倒的倒,一片狼藉。
长公主在观内收容了许多百姓,她和杨总管也在尽心竭力地帮观主安顿他们,有受伤的就施药,饿了的就施粥,年老的就寻找年轻力壮的顺路送回。
等李元惜带人赶回洞天观时,观里的百姓已疏散得差不多了。
公主疲累,咳嗽得急了些,杨总管给她服过药后,传告李元惜,公主先在观内住下了,这段时间辟谷,在观内会更好。
“长公主不想给街道司添麻烦,明日不需要洒水开道,你可尽力做好自己的职责,早恢复街道样貌就好。”杨总管吩咐说,这正合了李元惜的意思,回头她就命周天和,四处张贴告示,街道司正式开启第二轮青衫招募。
“募多少人?”周天和问。
“昨日小左算过了,粪场生意如火如荼,可以为街道司暂时提供共计两百人的开支。”她交代周天和:“再募一百青衫,一百人从役。青衫待遇和之前一样,从役可做青衫的预备人选,试用两月,月钱三两银。”
这加入的二百人,能在这场风沙过后马上派上用场。周天和连忙答应,纵马回街道司,铺就笔墨,洋洋洒洒写了招募告示,抄够五十张,着青衫们立即到人流多的路口贴上。
他心情澎湃,如此,街道司共有三百人,再加上粪场和长草娃娃收入的盈余,街道司可以尝试着对京城街道进行改革了。
“李元惜,我果然没有跟错你。”周天和感慨地说,他无法想象李元惜是怎样压制住心中的剧痛,立即投入到街道司正常的公务中去的,当此时候,唯有鞠躬尽瘁,方能对得起她。
还有小左……
他看着账房内的笔墨纸砚,想起小左曾经是那样一个机灵古怪的丫头,如今却要承受失去爹娘这般大的打击,还得努力跟上李元惜的步伐,尽力去做好街道司的账房先生……
他心底突然生起一股异样的痛感,总想为小左做更多的事,好能让她重新快乐起来。
“左姑娘呢?”
李元惜带着青衫刚回到街道司,他见小左不跟着,便好奇地问。李元惜把竹笼中藏着幼童的事给他讲了,没想到把周天和惊得站了起来。
“我推测,是人贩子偷运幼童进京,突然遭遇了沙尘人仰马翻,这才暴露出来。当时我们都急着让郎中救治孩子们,谁都没顾得上再在四下找找看。”
“你们找不出来的。”周天和沉沉地说,没来由的,他想起他与鬼樊楼接触时,那个道貌岸然的“大师”交给他的东西。那东西早已烧为灰烬,但字迹却在他脑海里隐隐清晰起来。
“你什么意思?”
“大人,不如告状开封府,叫开封府专门去查办,你看怎么样?”
“这事我交给小左去办了。”
街道司外吵吵闹闹,已经开始聚集前来应募的百姓,而此时距离告示上表明的筛选还有三个时辰。
相比上次招募时人们的质疑,显然这次招募得到百姓的普遍信任。
“好了,大家都累了,抓紧时间去休息,青衫招募完后,我们一起上街清扫街道。”李元惜吩咐说。顶着沙尘奔忙一天,青衫们的体力都已用尽,务必要尽快休息恢复体力,才能应对日后几天,京城百十条街道的清扫清理任务。
“大人,你去哪里?”周天和问,他眼见李元惜也面露疲态,担心地问。
“蛮伢他们是如何被贩卖的?孟良平又是如何察觉到并解救了他们?事后为什么不报案?诸多细节,我想去找他聊聊。”
她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件事,转道去庖厨,取了一笼香喷喷的肉包子。
“这又是?”周天和心中忐忑,问题也就多了起来,大师给他看的那张诉状简直是在直白地挑衅他:蛮伢的事,没完。
“去哄蛮伢熬夜,和我一块去见他的平哥哥。”李元惜回答他,心里同时也在想着,上次说到的金明砦军民退进后山的事,不知官家做了什么处理,这个折磨她的问题,也须得到回复了。
蛮伢正睡得迷迷糊糊,被李元惜叫醒,问他愿不愿意去见平哥哥,这话让他立刻精神了。
“惜姐姐,进街道司这么久,平哥哥都没来看过我们,我们想他想得紧。”
“把包子吃了,垫垫肚子,今晚我们有事要做。”
李元惜最近跑都水监有些勤快,钱飞虎只听敲门的动静,就知道是她来了,又清楚只要开门,自己就抵挡不住她向里冲,只好隔着门喊话:“孟大人已经睡了,没要紧事明早再来好吧?”
问过后又不见回应,便又叫了两声“李大人”询问,还不见回应,心里很是奇怪,便蹲下身去,从门缝处看外面是否还有两只脚——没有,意味着人走了。
倒是地面上丢着几个小铜钱。
“哟,走得着急,掉钱了。”
他起身,拉开门栓,走到铜钱跟前,刚弯腰,身边一股风刮过,心里暗说不好,扭头果然见李元惜带着个小孩,从他身边溜了过去。
钱飞虎万没想到,李元惜身为朝廷官员,居然还玩这种把戏,不过,试着回想,又没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只好暗暗叫苦,连忙追上去。
“大人,孟大人今天累着了,早早歇了,歇之前专门嘱咐,今晚不得搅扰……”
“孟大人歇了,你也早去歇息,”李元惜痛快地把他手里的铜钱拿了回去,末了也叮嘱他:“今晚不得搅扰!”
“这都水监干脆开进你街道司里面去得了。”拦不住李元惜,钱飞虎不高兴地嘀咕着,这要是寻常官员,他早轰出去了,奈何他是亲眼见过巴楼寺壁上的影儿,李元惜和孟良平差点就要……
没准儿现在的李管勾,以后就是水监家的娘娘。而他是乐于看见李元惜和孟良平走得亲近些的。
这样一想,他心里又像浇了蜜似得,鬼鬼祟祟地踮着脚,跟着李元惜到后院,亲眼见她敲门,孟良平亮灯、开门,也不见孟良平生气,反倒是开心高兴地唤他:
“别躲着了,这个搅扰我喜欢,不怪你。你去取些好吃好玩的来。”
钱飞虎还自纳闷,自己躲得严严实实的,孟良平如何马上发现了他?再看地上投射出的影儿,这才明白过来。
“这就去。”
钱飞虎不知蛮伢的底细,不过去街道司时见过他,便好奇李元惜为什么会带他来见孟良平。
取了糕点蜜饯果子之类的送将过去的时候,特意问了问,被李元惜随便拿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可惜了我的几文钱。”他懊恼地说着,甩甩膀子,照李元惜讲的,歇息去了。
“原来你不是农夫啊。”蛮伢见到孟良平,自然高兴,但眼前的大宋水监,和前段时间平凡的农夫着实差距太大,让他很是吃惊。
“不是农夫,可依然是你的平哥哥。说好了,不许生分。”孟良平说道,叫他先吃着,随后转向李元惜:
“伤得重不重?”
李元惜听出来,他问的是在沙尘里时,她被疯牛甩到地上的事。
她活动了两下手臂,示意自己无恙:“摔摔打打太平常了,伤不了我。”
“它要是真撞到你,不见得你现在还有力气说这话。”
“你那一招毙命的招数,我也会,你要是不横在我身前,指不定我就用了。”
“我不跟你深更半夜耍贫嘴。”孟良平瞭了眼蛮伢,起身关了窗户:“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有些事,不能告诉你。”
“那就把能说的,告诉我。”李元惜坚持:“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样去救蛮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