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两遍《甄嬛传》,第一次看是2012年初次播出的时候,那时我觉得甄嬛和沈眉庄之间不离不弃的友谊是这部宫斗剧里最美好的存在;第二次看《甄嬛传》是新冠疫情末期,我为了让孩子学中文陪着她们看,我突然发现原来沈甄之间的友谊能长存是因为——她们俩在不同的赛道上。
而我以为的深厚友谊,只不过是我以为的。
1
2002年秋天,初次见她时,我惊叹——好清冷的一个人。
那天是研究生入学报到,分配完宿舍,我和我妈提着行李走进宿舍。秋日的阳光灿烂,从她背后的大窗户射进来,给她海藻一般的蓬松长发镶了个金边。明暗交界之中,我看见她的脸庞白皙而瘦削。
她走过来主动跟我握手,自我介绍叫“李妍”,本地人。我说我也是本地的。她点点头,说看我行李很少就猜到了。我往旁边一看,她的行李也非常简单。
正说着,宿舍里其他两个女孩拖着大包小裹走进来。一问,果然是从外地考上来的。李妍从容地选了一张离我最近的床,把行李放上去。她妈妈烫着一头醒目的大波浪,在旁边说:“都是本地的,以后要好好相处呀。”李妍冲我一笑,清冷的脸庞霎时铺满阳光。我发现,她长得很美。
我们报考的是影视专业。入学以后,我发现班级里藏龙卧虎。我是从中文系来的小透明,对一切全摸不着头脑;李妍本科时被父母逼着考了最讨厌的经济系,勉强毕业后终于来到她最喜欢的专业;班里很多同学都是从各地方广播学院或者影视专业上来的,来之前就已经在电视台的栏目组或电视剧剧组等地方工作很久了。
于是,班里的同学迅速自动分为好几派:理论派,专门搞影视理论研究,时常帮着教授们攒论文;实践派,到处跟组拍摄,三天两头在电视台有工作任务;李妍属于艺术派,她狂刷各类小众艺术电影,到处发影评分析。我虽然是出于喜欢电影而考的这个专业,但什么都没储备,刚刚入学,跟老师也不熟,没有电视台的关系,只能被踢到无党派。其后,李妍把我吸纳进她的艺术派。
李妍给我介绍了很多小众电影,看得我眼花缭乱。我一下子从普普通通的平凡人头痛欲裂地成为文艺青年,《漂流欲室》里的压抑与裸露、《魔法圣婴》里的混乱叙事、《地下》的癫狂、《火腿,火腿》里的躁动与性事……都让我无所适从。于是,我和李妍一起讨论电影的时间越来越长。
后来,我和她以及两个同学合作拍了一部反映大学生恋爱的纪录片,当时我提出可以伪造一个漂亮女孩想找男友的告示,将其贴在食堂门口,下面附上女孩的电话号码,然后我们躲在暗处,偷偷拍摄男生们看告示时的表情。李妍听了瞬间眼前一亮,鼓动大家照着我的主意去拍片,效果奇佳。
我们小组的片子拍到了很多男生的真实反应。老师大加夸赞,并且作为典范在全班播放,受到一致好评。我和李妍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了。
李妍是个比较自我的人。如果你不对她的路子,她会相当冷漠而高傲,但如果你打通了关窍,比如最新的电影理论,某某大师的经典语录等,她其实开朗而健谈。不过聊天过程中,如果说到一些她不爱听的话,比如哪里的东西打折之类的,她的脸会迅速冷下来。一开始,她又美又仙的范儿吸引了不少同学,往往聊过几次之后,大家就明白——这人不好相处。
没多久,关于李妍的传说不胫而走,很多人都知道我们班里有个女孩儿特立独行。很多同学都跑来一睹她的芳容,咂摸一下种种传说是否准确。但是李妍谁都不爱搭理,除了我。
她对我讲话总是很直接。当我看不懂电影里的一些常见桥段(那时候看电影太少),或者不能准确理解主人公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时,她就会显现出嫌弃的表情。我只能自己去恶补。
然而,李妍的仙女气质也是有代价的。她吃得极少,连一般女孩饭量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有一次,我们俩在食堂吃饭时,我要了一碗牛肉面,正吃得带劲呢,突然看见她手掩口鼻,面带嫌恶。
我愣住了。
李妍说:“你怎么什么都吃得下去?”
我当时心里涌起不快,但是我知道李妍性子不合群,她偶有古怪的表现,我也不计较。
2
李妍的家离学校不远,她平时住在家里,来学校时也只跟我在一起。很快,我们俩的交往范围超出了学校。有一次,她突然皱着眉看着我说,你这身衣服也太土了,不要老穿运动裤和大T恤,好吗?这是她第一次直白地表达不高兴。
我愣住,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然后突然发现一个我多年未曾注意的事实——女孩子应该穿得漂亮一点。因为成长在单亲家庭,接触外界比较少,我妈的理念是“好好读书就行,穿得漂亮那是虚荣的人才干的事”,我也一直继承着这种理念。
再看李妍,下身是浅蓝色水洗牛仔裤,上身一件无袖碎花棉布长马甲,勾勒出飘逸的身材,领口一枚浮雕胸针锁住小立领,配上她瀑布般的长发,说不出的灵动。在没有自媒体,更没有穿搭博主的时代,李妍的搭配总是那么别致。她特别喜欢小碎花衣服,穿在别人身上就是农村老太太,而在她身上就是森女气质。
在李妍的启发下,我跟母亲要钱买了几件衣服,但是穿搭始终不得要领。李妍看我不开窍,便带我去她常买衣服的小店逛。我这才知道她看不上大商场那些品牌服装的工业味道,更看不上金五星等小商品市场那些廉价服装的伧俗,那些藏在小巷里的小店,甚至没有招牌,但是装修绝对别致。我跟着她走进去,看着琳琅满目的衣服不知所措,她随手拿起几件搭在一起就是绝配。
学得多了,我也开始自己搭,其中几套让李妍赞赏地点头。我至今记得有一条浅灰色不规则形状的小裙子,我搭了白色紧身T恤,T恤上绣了一朵浅灰色的小花。当时我还一直嚷嚷要减肥,同学都觉得莫名其妙。那会儿我身高1米68,体重105斤左右,不算胖。但我一说李妍是我的室友,他们都露出了然的表情——因为同样身高的李妍,体重只有90斤。
我们俩好得形影不离,几个月之后李妍带我去了她家。她的家在科技馆旁边,寸土寸金的地儿。那时,我对房价还没多少概念,只是觉得家在科技馆旁好浪漫。
我本来以为李妍的家里也很仙,但是进去发现装修很一般,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满满当当的杂物,把过道堆得只剩一条窄道。唯一带点仙气的是卧室里的那张大床,白色蕾丝的蚊帐飘垂下来,罩住了大床。
后来李妍说,这套科技馆旁的房子本来是和父母一起住,现在只给她一个人住。她真正的家在同个城区的另一片小区里。她父母单位给分了3套房子,李妍不喜欢和父母一起住,觉得受拘束,所以就独自住在这里,周末才回父母家。当时的我迟钝得可以,根本意识不到在大城市里拥有好几套房子意味着什么。
进了卧室,最让我吃惊的是李妍化妆镜前的一大堆瓶瓶罐罐。我拿起一瓶问她是什么。她说是保湿水。接下来,我从她嘴里知道了更多新词,精华、美白,我以为一瓶擦脸霜就可以承担所有功能,原来却需要这么多东西分担。她的洗澡间也是一样,各种瓶瓶罐罐上还写满了英文,我甚至不知道要从哪里买到这些东西。
我们在李妍家看电影、听音乐、聊八卦。她指着书架上的几本书让我看。我拿起来一看署名,居然是她的名字。我吃惊地看着她。李妍笑笑,说自己本科时就喜欢写作,已经单独出了一本书,其他的书是与别人合著的。我看着李妍,觉得自己和她的差距太大了。
李妍特别喜欢和我聊班里男女生之间的感情萌动。研究生的恋爱比本科时现实得多,班里最先对女生们发动攻势的是最矮的那个男生,他知道自己条件不太好,只敢追求几个长相普通的女生。李妍对此一脸鄙夷。
聊着聊着,她突然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她有男朋友了。我忙问是谁?我认识吗?她笑着摇摇头。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男朋友别说我不认识,一般人都接触不到。
李妍的男友是一位知名的青年艺术家,其作品屡次上过国际拍卖会。李妍和他的关系就像中了巨奖的人一样,身上背负着巨额的现金不能炫耀也不能乱花。再看看班里这些凡人男女,还在沉迷于芝麻绿豆大的小情小爱,简直令人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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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妍本来有另外一个男朋友。本科毕业后,她的很多同学都选择了出国留学,然后进投行或者中金等金融机构。追李妍的人当时就很多,其中最长情也最成功的是一个本地男生。那男生海外留学归来后,进入了金融机构,年薪40多万。2003年,我听着这个数字恍如做梦——这是人能挣到的钱吗?那男生一直追她,看在他坚持不懈的份上,李妍答应了。
然而,有一次,李妍兼职的杂志社派她去采访一位著名艺术家。当时,十几家媒体的记者和摄像齐聚艺术家的工作室,闪光灯频频闪烁,艺术家侃侃而谈。
突然,艺术家的口若悬河戛然而止,他紧紧盯着人群中的李妍,然后指着她说:“你到后面来,这里还有一个作品给你看看。”
众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一样打在李妍身上。李妍在激动、惊喜、荣耀和害羞中走出人群,随着艺术家去了工作室后面。
走进去后,李妍还在观察是哪个作品时,艺术家一个“壁咚”把她按在了墙上,然后深深地吻下来。一切就像琼瑶小说里写的一样,那感觉如同陨石坠地,又如山崩海啸。
当李妍走回去时,众人还在向她打听是什么作品这么特别。被中断的采访继续,看着大家带着十二分的敬意发问,李妍一直回味着刚才的吻。就这样,她火速成了艺术家的女朋友。
和金融男分手时,那男孩哭了,李妍毫无触动。李妍爱艺术家,爱得深入骨髓。她曾经郑重地对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找到艺术家,告诉他,我爱他,至死都深深爱他。”
我用力点点头,同时脑中展开一幅画面——某日,阴沉的黄昏中,艺术家在大批媒体记者的包围下走出博物馆,我挤到人群中对他喊出李妍的临终嘱托,艺术家回眸望着我,往事浮现,他眼中泛起泪光。
李妍的爱情故事如此惊心动魄,而我的平淡如水——我此前只交往过一个条件很普通的男友,本科毕业后因为异地就平静分手了,完全没有什么戏剧化的情节。
3
暑假里,天气炎热又无聊。我邀请李妍来我家住。我家在这座大城市的郊区,这边有秀丽的风景和较为凉快的气温,我妈也跟着单位同事出去旅游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们商量好了一个五天的行程,我安排了去各个景区玩。
李妍来的第一天,我们俩都兴奋到极点。我们去河边散步,去逛小店,她挑了很多碟片,又是一堆我没见过的小众电影。晚上,我们俩吃零食、看电影、聊天。然而第二天下午,李妍突然说要走,而且已经让她男友开车来接了。我有点发蒙,说好的五天行程,为什么突然缩短了?但是我相信了李妍“临时有事”的说辞。
晚上8点多,艺术家的豪车开进我家小区。我送李妍下去,在黑乎乎的树影下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坐在车里。李妍愉快地打了个招呼就坐了进去。我也打了一个招呼,有心想看看这个作品能上艺术品拍卖会的艺术家到底长什么样。但是直到车灯如同星子一般消失在黑夜里,我也没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后来,我还是在网上看到了他的宣传照片,才知道了他的具体模样。
这件事完全没有影响我和李妍的友谊。后来,她对我说,艺术家就是这样,想她了就经常开车来接她。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俩的恋爱与普通人的模式不一样。艺术家没工夫陪李妍看电影、逛街、旅行。她得等,等艺术家有空了才能去见他。
但是艺术家也会送她非常别致的礼物,比如巴黎的蕾丝、威尼斯的面具、意大利的胸针等等,都不算什么奢侈品。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李妍坚持负担一半费用,她不想让自己显得目的不纯。他们也有非常浪漫的时刻,李妍有时突发奇想,想要看海上日出。艺术家二话不说,开车带她走了一夜,在黎明前赶到了海边。
李妍等待的时候,会请我去她在美术馆旁的房子住。我们聊天的话题总是围绕着艺术家打转。晚上,我们俩躺在一张床上,一直聊到天光大亮,外面垃圾清扫车的音乐响起,树上的鸣蝉开始放大嗓门,隔壁邻居叮叮咚咚出门去打豆浆。
李妍对我讲了艺术家曾经如何奋斗多年才考上美院、如何在艺术道路上濒临绝境、如何靠走关系去搞定艺术界的专家大佬等事迹。我听得目瞪口呆。
聊天时,李妍禁止我叫出艺术家的名字,如果我一时嘴快,会被李妍严厉制止。多年后,孩子们爱看《哈利波特》,里面的“伏地魔”被称为“you know who”——让我蓦然回忆起李妍和她的艺术家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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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生第二学年,我生了一场大病,阴差阳错地有了一个男友,当然他只是个20多岁的穷学生。李妍详细盘问了我们的交往细节,她低着头异常认真地听我讲,然后点点头说:“这个人挺不错的,感觉很善良、很踏实。我觉得他挺懂感恩的。最怕的是那种人,你对他好,他反而觉得你傻。”她的肯定让我喜不自胜,也更加放心地和男友交往。
后来,李妍带我去了她父母家。她爸爸瘦削,头发稀疏,正在躺椅上看一本大部头的书。看见我来,他打了个招呼就带着书上里屋看去了。李妍说她爸爸是博物馆的研究员。我环顾四周,她家书架上都是各种大部头。
李妍妈妈我在入学时见过。看见我来,她很是热情,拿出水果招待我。她在事业单位当会计,山东人,人长得高大,声音十分响亮。她一一问了我的信息,家住哪儿,父母干什么的。我如实回答。聊得高兴时,她声如洪钟地哈哈大笑。
聊着聊着,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问我:“你知道妍妍和艺术家的事吗?”
我点点头。
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里屋,压低了声调说:“唉,我们当父母的也是不赞同,可是又没办法。有时候妍妍住在这里,那个艺术家晚上10点多钟还来找她。妍妍爸爸发火,不让她去,说结婚前就住在一起算怎么回事,都是我帮忙打掩护让妍妍溜出去的。唉,我真希望他们能赶紧结婚啊……”
我能看得出来,虽然李妍一直走的是文艺路线,但是她身上的坦率直爽劲儿随了她妈妈,说话从不遮着挡着,李妍妈妈对李妍也当真溺爱得很,我妈是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4
研究生毕业后,我和李妍无法再维持那么紧密的关系了。我和男朋友结婚了,现实世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矗立在我眼前,因为每天乘车往返郊区市区不便,我们在工作地旁边租了个小公寓,房租、工作、生活费、未来,通通压在我和丈夫的身上。丈夫还兴致勃勃地计划着攒钱买房,未来生宝宝等事宜。
李妍去了一家杂志社,工作很稳定,工资四五千,但是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内容。我知道,毕业对她来说毫无影响,她也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压力。
富裕和睦的家庭能为她兜底,她和艺术家的感情也趋于稳定,一旦结婚,她便是“XX夫人”,可以随意出入各种艺术沙龙、拍卖会和国外的艺术展。我问她,什么时候和艺术家结婚。她说,艺术家宣称自己是“不婚主义者”。但是她觉得未来两个人应该会结婚,她有信心。
李妍的事业也在蓬勃发展着,她已经独立出到第3本书了。每次的新书她都会送我一本。我把书插在我家的书架上,和我最爱看的那些书放在一起。
人生道路逐渐往殊异的方向延展,我们联系渐渐少了,甚至很长时间不再说话。
买房之后,我不能继续住在公司附近。每天忙着朝九晚五地上班,工作和长时间通勤,回到家已经疲惫得连晚饭也不想吃。到春节时,又和丈夫因为去谁家过年掰扯。我已经疲惫不堪,完全记不起我几乎有两年都没见过李妍了。
当我终于想起来时,我打电话跟她约了见面。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我坐着等她时,看见大落地窗外一个细瘦伶仃的女孩穿着露腰的小背心,下面配着蓬松大裙子,施施然地走过去,海藻般的长发披在肩上。虽然只是背影,但凭直觉我也知道是她。果然,推门而进的人就是她——李妍还是那么仙。
李妍有了新朋友,是她的同事。她们结伴去了杭州、苏州和成都等好几个城市。我一开始有点嫉妒和羡慕,很快便释然了——我们道路不同,不可能像以前那么亲密。
李妍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也尝试着说了一下自己的生活,然而能说的是些:丈夫偷偷给婆婆钱起的龃龉,谁干家务更多之类的鸡毛蒜皮,周末我想出去玩而他想窝在沙发里看一天电视的大吵……我惭愧于我的这些事都太琐碎太世俗太无聊了,与李妍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完全不搭了。
李妍听了,一开始也尝试帮我分析分析,然而她喝饮料的频率越来越快,我知道她不耐烦了,就知趣地打住了,听她说她感兴趣的话题。
但让我高兴的是,我和李妍的感情仍未改变。我们俩之间没有客套,直奔最深入的话题——她毫不避讳地问我和丈夫在床上怎么样,我也直接问她和艺术家在一起都多少年了,真的不打算结婚吗?
李妍眼神有点黯淡,说:“谁知道呢?再看看吧。”最近艺术家又到国外参展去了,本来可以带她去的。但是她去过几次后,已经疲倦了。艺术家总是让她在酒店待着,她觉得没意思。
这次见面,又一次让我意识到我和她有多么不同。她仍然行走在云端,而我踏踏实实地落在了泥土之中,过起最普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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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重新变得亲密是在我大女儿三岁多的时候。
李妍出版了第5本书,她和其他作者搞了场阅读活动,在一家非常有味道的老书屋里举办,她请我去参加。我和丈夫带着孩子一起去了。我这才知道李妍已经是有名的作者了。
李妍看到我的孩子就喜欢得不得了,她握着宝宝的小手,眼睛里闪过一丝水亮。那天,她都没怎么顾得上跟我说话,一直抱着宝宝逗弄。宝宝很喜欢她,小手抓着她海藻般的长发。临走时,我有点遗憾,李妍冲我比划了一个手势,意思是电话聊。
我们俩又恢复了电话聊天,但是不太能舒服地聊下去,我聊婚姻、婆媳、孩子,她都不感兴趣。她山南海北地旅行、写书,甚至嫌工作耽误她旅行,把工作辞掉了,反正她不愁钱花。这样的生活离我太远,所以电话没打几次就终止了。
我却意外得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当时,我的上司是一个开朗健谈的姐姐,我们俩时常在一起聊天,她对艺术圈的事情如数家珍。有一次聊天时,她提起那位艺术家的名字,我说我知道这个人,而且见过他。在上司好奇地追问之下,我把李妍和艺术家交往的事情告诉了她。上司眯着眼睛思索着说,这不太可能吧,据她所知,XXX(该艺术家)半年前已经结婚了。
我大惊失色。思索了好几天,拨通了李妍的电话。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痛苦,电话里她平静地说她早知道了,艺术家结婚前跟她说过了。
我问,他不是说是“不婚主义者”吗?怎么和那个女孩结婚?既然他能结婚,为何不娶你?
李妍的声音仍然很平静:“因为那个女孩怀孕了。”
不知怎的,我当时心里一沉,这么大的消息,她居然没有主动告诉我。我喃喃道:“原来一个孩子就可以拴住他。早知道你也可以怀孕,何苦等这么多年。”
我们俩居然都自动默认了艺术家“脚踩多条船”的事实。李妍没说话,只是轻轻嗤笑了一声。
我问李妍和艺术家已经断绝来往了吗?她说没有,艺术家仍然时不时地找她。
李妍的坦率让我的心里舒服了一点,她还是那个什么都肯跟我说的朋友。我劝她别再和艺术家来往,她回答“好”。
5
2012年,我和先生定居美国,接着生了小女儿。生活的剧变、带娃的忙碌以及遥远的距离,我和李妍的联系又几乎断掉。
2015年,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了她的微信公众号,里面最新一期文章是她去尼泊尔旅行的照片和感悟。照片中,她穿着波希米亚风的大裙子,手里拿着大草帽,慵懒地坐在帕斯帕提那神庙的台阶上,阳光在她脸上的明暗对比优美地勾勒出她的轮廓。我拨通了她微信的语音通话。
李妍的声音传来,十分雀跃,大着嗓门问道:“你怎么跑到美国去了啊?”
我问她工作怎么样?还写书吗?她说还一直在写,同时也回原单位去上班了。
我们聊了一会儿,她的声音突然幽沉下来说:“你知道吗?我结婚了!”
我听了挺高兴,觉得李妍终于找到归宿了,于是急忙恭喜她。
她却郁闷地说道:“恭喜什么呀,又离了。”
李妍还是那个李妍,我们俩之间从来不会客套,一句话就揭开所有生活的假面,进入核心区。我急忙向她打听是怎么回事。
原来,李妍的一个在加拿大从事金融行业的大学同学,前不久回来,参加了同学会。会后,他对李妍展开了疯狂的追求。几个月之后,李妍终于点头答应。两人在一起后没多久,男同学以要给李妍“办身份”为由,催着她赶紧领结婚证。李妍心里犹豫,可是她妈妈的催婚已经达到了疯狂的程度,除了频繁安排各种相亲之外,每天总会念叨单位同事已经抱上孙子、邻居家生了一对双胞胎等。李妍心一横,就和男同学领了结婚证。
李妍领证那天,阳光晴好。办完手续从民政局回到李妍父母家,她爸妈早已把饭菜做好,算是男同学改口之后的第一顿饭。吃饭时,李妍的父母非常高兴,频频给那个男人布菜。饭后,两人回到李妍房间,她父母知趣地出门遛达,男同学迫不及待地拉着李妍上了床。
事后,男同学搂着李妍开始畅想未来——李妍跟他到了加拿大后,先生一个孩子,怀孕时就可以开始学会计(李妍本科的经济学专业知识基本忘光了,而且影视在加拿大不好就业)。等到孩子两三岁时,会计证早就考下来了。李妍把孩子往幼儿园一放,就可以去上班了,然后再……
李妍没等他说完,便蹦了起来,跟男生一条条强调:“第一,我只愿意去加拿大住一段时间而不是永久定居,国内还有父母;第二,我没答应过生孩子;第三,我喜欢现在的工作,最讨厌数字,绝对不会去当什么会计。”
男人也蹦了起来,说:“我可不会养闲人的啊!再说会计在加拿大很好就业,不做会计你想干什么?干护理吗?既然跟我结婚,当然要去那边一起生活。孩子也必须生啊,不然还结婚干嘛?”
两人互不相让,越吵越凶。等李妍父母傍晚回来时,看到的是吵红眼的两个人。当天晚上,男同学回自己家去了。李妍父母劝双方都冷静冷静。然而,李妍和男同学都不想让步。
一个星期后,两个人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她这一段仅维持了一周的婚姻就结束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但是李妍提起来还是气得厉害,跟我说:“他居然想让我去当会计!他怎么想得出来呢?我父母都不会这么强迫我。”
我也很气愤,我无法想象一直不食人间烟火的李妍会去跟着那个男人过奔波忙碌的生活。他的要求太过分了!
李妍说幸好她婚前不要求任何彩礼,也没接受过男方什么贵重的礼物。不然,这个男人哪会这么痛快地答应离婚。
我点点头。李妍就是李妍,她从不会锱铢必较地去跟人讨价还价,“金钱”二字,她就没放在眼里过——她这些年来经常辞掉工作,到处旅行一阵后,又回原单位上班,她是有名的作者,进出方便。她真的过着不用为钱发愁的神仙日子。
我想起以前跟她抱怨的种种世俗烦恼,诸如我老公婚前也没给过我彩礼,婚后他总是给婆婆钱,而我妈妈反倒补贴我们。我自己在这些烂账中打滚,真是难为她听我啰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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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我们俩又开始频繁打语音了。李妍跟我历数她这几年交过的几个男友。一些人稍微熟悉一点,就开始打听她工资多少、父母退休金多少、家里有几套房;一些人则问她还能不能生。
听着她的诉说,我感觉李妍似乎也很难维持仙气飘飘的生活。她还是又瘦又美,仍然兼职做服装模特,但是毕竟过了年轻时可以四处游历的年纪。所有她身边的人,包括她的父母亲友同事朋友都开始用看中年妇女的眼光看她,事业、家庭和保养身体才是中年女人该做的事情。这些,李妍都不想做,我也不会主动去提及,免得我俩都尴尬。
也只有她读书会里,那些单身的朋友还能跟她同频,他们一起观摩小众电影,讨论新出的小说和戏剧。但随着年纪增长,很多人也逐渐退出那个圈子。我翻看李妍的微信公众号,点赞的人越来越少。
同时,我的生活也有很多变化。为了方便家里进行房产投资,我考取了地产经纪人执照。这在美国的华人中很常见,因为买卖一套房子,单方面佣金就要3万美金左右(具体的要根据房屋售价算),有了执照,这笔钱就省了,而且可以在内部网站上查询各种房源以及税费信息。之后,我还帮亲友买卖过几套房子。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李妍,她语带憧憬地说,要是以后你能买卖比佛利山的大豪宅,该多好啊,我也想去看看。
人到四十了,李妍还是像小女孩一样,对一切都怀有瑰丽的幻想。我在电话这头笑笑,并没有告诉她现实总是比想象残酷得多,也无趣得多。
6
2017年,我问李妍还渴望婚姻吗?李妍说,谁不想有人陪伴。我问她艺术家现在怎么样了?李妍说不知道他的近况,她在艺术家婚后的第三年狠下心与他断绝了来往。
算起来,这个男人耽误了她十几年。临了,艺术家给她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买了一套房子,李妍考虑之后还是收下了。她对我说:“我陪了他十几年,收他一套房子不算过分。”
我惊讶于一直以来拒绝向世俗妥协的李妍,居然开始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但是我也很高兴她越来越接地气。
我问李妍现在对他是恨还是爱。李妍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叹口气说:“那时真年轻啊。”
听说她仍想结婚,我把丈夫的一个朋友介绍给她。这个男人只是公司的小领导,并非富贵人家,但李妍也欣然同意见面。
然而,这段缘分还没见面就告吹了。那个男人看过照片后,觉得李妍虽然长得漂亮,但是年纪太大,不适宜生孩子。
我正绞尽脑汁地想还有没有人可以介绍给李妍时,李妍却主动告诉我她谈恋爱了,同事给介绍的。
李妍的新男友是一个哲学博士,就职于研究所。人很高,却不帅。离过婚,没房子。我仍旧替她高兴。李妍却叹口气说:“高兴什么呀,没有别人就先谈着这个吧。”
2018年,我们回国探亲,正好我的一本小说被影视公司看上了,要去谈合作。下了飞机的第三天,我和李妍就见面了。
好多年不回国,我已经不太看得懂地铁里如蜘蛛网一样的路线图。我和丈夫按照李妍的说明,来到指定的地铁口和她会合。人群中,我看到一个异常纤细的身影向我奔来,我和李妍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她仔细打量我说,你化妆了啊。我说,你没怎么变啊,还是那么白那么瘦。她笑着拍自己的腰说,我长胖啦,如果使劲吃的话都到100斤了。正说着,她的身后闪过一个高大的人影。她把那男人推到我面前:“我男朋友,王兆。”
和李妍不同,王兆显得很粗糙。他穿着深蓝色T恤,米色短裤,脸上不知是青春痘还是横肉,总之皮肉不太平整。他戴了一副眼镜,显得挺斯文。我老公上前和他握了握手,大家一起朝餐厅进发。
路上,李妍挎着我的胳膊跟我聊天,说着说着,她突然神秘地对我耳语:“你看我男朋友怎么样?”
我回头看看高大的王兆说:“他挺好的呀。”
李妍听了一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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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去了李妍家,这才有了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李妍家早不在当年的地方了,她搬进了一套比较大的公寓里——就是艺术家买的那套。这个家里的装修也十分普通,李妍说她现在的主要精力放在她郊区的别墅上。她把父母的房子卖了一套,在郊区买了一个带院子的别墅。
李妍的父母都在家,她爸爸还是那么和蔼,但是满头白发已经脱落,露出粉红色的头皮,背也驼了,抱着一只胖猫缓慢独行。她妈妈还是风风火火的大嗓门,跟我打听美国的事。
我一向喜欢她妈妈的直率,问什么答什么,毫无保留。正聊得高兴时,李妍起身去了厕所。等她离开后,她妈妈的脸色突然忧伤起来,拉起我的手说:“你可得帮我劝劝李妍啊,她那个男朋友不靠谱。”
王兆出身农村,又只是一个冷门专业的博士,想在这座城市里买房,肯定是无望的。李妍妈妈觉得他在觊觎自家财产,而且他来李妍家里吃过几次饭,李妍妈妈觉得王兆粗鲁又自私,根本配不上李妍。
一般来说,我们本地女孩是不大会找外地男生的,除非对方特别成功。当年,李妍甩掉的那些男生哪个不比王兆强。只是如今这年岁,李妍的选择也不多了。她叹着气说:“当年我们也希望李妍能嫁给那个艺术家,只是没缘分啊。”
不过,艺术家能让李妍一家搬进大房子,李妍妈妈到底没有那么埋怨他。后来,李妍闪婚闪离,她跟李妍爸爸也不敢再催婚了。可是,心里始终希望女儿能有个家,能有个人照顾她,这簇小火苗一直燃烧着。
李妍回来后,她的脸色迅速恢复如常,她起身说去做午饭。我站起来推辞,她把我按回椅子上说:“你们多聊聊,不麻烦的,都是家常便饭。”
果然都是家常便饭,一盘炒西葫芦,一盘炒虾仁,一盘鸡蛋炒西红柿,我吃得很高兴,越朴素的饭菜,越说明他们没拿我当外人。饭桌上,大家边聊边吃,没有客套和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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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李妍开车带我出去。天气炎热,我们去了一座商场,停好车后,边在商场里溜达边聊天。我把她妈妈的担忧告诉她,问:“那个哲学博士真的对你不好吗?”
李妍叹了口气说:“我怎会不知道我妈的担心,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我们俩在甜品屋等芋泥啵啵冰的时候,李妍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和你老公吃饭时,遇到他特别爱吃的东西,他会等你一起吃吗?”
我一愣,随即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我也不想骗她。我老公或许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他从不自私——有时,我忙着炒最后一个菜,听见身后餐桌那儿,他在拿筷子敲孩子的手,“等妈妈来一起吃”;有时我回家晚,他会把饭做好让孩子先吃,他自己则等我回来陪我一起吃;如果遇到我爱吃的东西,他就只吃一两口,我还笑他还是老农民,故意把自己搞得可怜巴巴的。他解释说:“我饭量大,我一吃你就没有了,再出去买也麻烦。”
李妍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吗?我特别讨厌王兆这一点,遇到他爱吃的东西,他狂吃不停,根本想不起来我还没吃呢。”
我问她:“那他平时对你好不好呢?”
她苦笑:“对我非常好。”
听了李妍的描述,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好,真的就是千依百顺——
为了让李妍上下班方便,王兆租了一套离她单位步行只有10分钟的公寓,当然租金平摊。李妍在家里,百事不用动手,王兆包揽了做饭、清扫、洗衣等所有家务,而且李妍可以随意点菜。李妍在睡不着的深夜里想要散步,王兆就充当保镖陪她出去;李妍想要听故事,王兆就有一肚子的哲学小故事或历史人物轶事讲给她听;李妍嫌王兆打呼噜太响影响睡眠,王兆就在远离卧室的地方支一张小折叠床睡觉;就连两人之间的性事,也是随李妍的心意来,只要李妍有一丝不情愿,王兆马上缩回自己床上去睡觉。
王兆把所有男友能做的事都做了,但李妍就是不信他。李妍对我说:“你知道吗?我老是有种感觉,感觉如果出了什么大事时,王兆是绝对不会管我的。可是他对我太好了,我又离不开他。”
面对李妍的目光,我说不出话来。我觉得她的直觉可能是对的。我们吃饭时,我察觉到王兆目光闪烁,偶尔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但看不真切,总觉得也许是幻觉——我猜测他可能是个两面人。可是放弃王兆又能选谁呢?步入中年的男人普遍更加现实,就算选择了李妍,也是冲她的优越条件而来,其中有几分真心?
讨论过了王兆,李妍又问起我的生活。我把孩子们的照片拿给她看。大女儿如今已经上初中了,小女儿刚上小学,长得胖嘟嘟的,是个活力四射的孩子。
接着,李妍又仔细问我家年收入多少,在美国买了几栋房子。我平静地一一如实答了——因为知道李妍不看重这些,我如果显得太在乎,显得我俗气。
李妍听了,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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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我们带孩子们出去玩,顺便拐到李妍家把带给她和她父母的礼物拿给她。她也有礼物送给我。
这天李妍上班去了,是她妈妈到楼下迎接我们。我让孩子们叫“姥姥”,李妍妈妈摸摸孩子的头,眼中闪过一点泪光。
“你可真幸福啊!”李妍妈妈有点哽咽,她看看我老公喃喃,“还是这样的原配夫妻好,踏实可靠,相互信任,多好啊。”
那天天气炎热,我们在树荫下站了很久,李妍妈妈一直在跟我们絮叨王兆不好。
临别时,她拉着我的手嘱咐:“你千万要帮我劝她跟王兆分手啊。”
我反握住她的手,说:“我尽量,阿姨。”
因为要去外地看我老公的父母,我们只待了一个星期就离开了这座城市。临走时,李妍跟我抱怨,她本来打算带我们去住她郊区新买的别墅,那儿有山有水有花有鱼,孩子们可以在那里玩,我俩也能在一起好好聊天,晚上还可以露营烧烤。
我也听得心动,承诺下次回来时一定住过去。李妍送给我的礼物中有几本她新出版的书,要我和孩子们都看看,她想听反馈。
7
我们回美国不久,李妍和王兆开启了一趟欧洲之旅。旅途中,她发了很多照片给我。我问她什么时候到美国来旅行,来洛杉矶的话可以住我家里,我绝对出人出钱出力,既当司机又当导游。
李妍在微信里哈哈直笑,说:“那当然要来呀。我早就想看看你们住的地方什么样。”我知道,迪士尼、环球影城这些大众喜欢的景点李妍都不感兴趣,景色壮美的PV半岛和卡特琳娜岛对她来说更加迷人。
从欧洲回来,李妍打来语音大骂王兆混蛋。她说,虽然在旅行途中王兆一如既往地照顾她,但是回到家后,王兆居然要跟她平摊欧洲旅行的费用,因为一些昂贵的餐厅是李妍提议去的,所以王兆认为李妍也应该负担全部的餐费。
李妍告诉我,这次去欧洲其实是对王兆的一次考试。如果他能及格,她就考虑结婚。很显然,王兆没能通过考核。李妍说:“王兆太自私了。别看他平时对我千依百顺,但是涉及核心的东西,比如钱,比如他喜欢的食物时,他就原形毕露了。”
我想起李妍妈妈的话,趁机劝李妍分手。说实话,王兆的成长经历和我老公太像了。他们都生长于农村,而且是村子里最穷的那家。王兆的父亲早逝,他和姐姐由寡母抚养长大。这种与周边人的巨大落差会造成很多心理不平衡,甚至会产生戾气。
像我丈夫这样能走出来的少,他本身聪明且善良,意志力极强,这会遏制住他身上的很多缺陷,结婚后我们赶上好时候,经济水平一直稳步上升,平稳安逸的生活,把他的性情养得柔和许多。
即使是这样,我们之间也爆发过好几次大冲突。我太了解他身上那种因为从小生活在极度匮乏的环境中带来的不安全感了,无论长大后的生活多么富裕,都难以完全消解。
幸好虽然爆发过剧烈争吵,但是我和老公终究度过了婚姻的低潮期。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善良,真心为我着想,而且我们还有两个血脉纽带。更重要的是,我们结婚快二十年了,一起经历过的风雨,让我们成为彼此最信任、最依赖的人。如今我懂得了他的不易,他也终于明白应该要无条件包容我。我们俩活成了一个人。
这是经过了多少磨合才得到的和谐婚姻。李妍和王兆这对半路夫妻,已经没有这些条件去锻造了。除非王兆爱她入骨,否则一切真的很难。
就算没有这些困难,我也难以想象仙气飘飘的李妍会去应付农村婆婆、去睡农村土炕、去上农村的土厕所。她应付得了吗?于是我反复劝李妍和王兆分手,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一一说给她听。然而李妍“诺诺”敷衍两声,未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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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后,李妍和王兆还是结婚了。
虽然他没能通过考核,但是李妍觉得王兆还算是一个有趣的伴侣。人生漫长,她已经无力计较他到底有几分真心。我想起李妍妈妈忧心忡忡的脸,但事已至此,估计再劝也没用。我就不再说什么了。
从此,李妍和我的聊天更加接地气了。她向我抱怨农村房子的粗陋,抱怨他们在礼金上耍心眼,王兆居然敢要求她去婆婆家过年——这些都是我曾经经历过的困难,现在轮到她了。我在心里叹了一句:看来每个人都逃不过啊。
李妍开始吃中药调理身体,一是希望能治一治头疼体虚的毛病,二是看能否怀上孩子。王兆不敢强制要求,但是明里暗里都希望她能生个孩子。李妍不置可否,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中药。然而多次努力后都毫无结果。
很快,新冠疫情开始。对患病的恐惧,封控带来的不便,每天播报死亡人数等,都让李妍精神紧张。她本来就容易失眠,这下更严重了。我搜罗了一些治疗失眠的方法告诉她。
李妍被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好靠跟我憧憬着疫情结束后的好时光来缓解压力。她会到美国来找我玩,我也会带孩子去住她的别墅。我们俩讨论着脱口秀里的新梗,哈哈笑着。她和我相约以后要一起去听脱口秀现场表演。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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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末期的一天,我却无法打通她的电话,发微信消息也没有回音。我一开始没有在意。但是连续几次之后,我意识到不对劲了。我脑中突然有了可怕的猜想,她不会中招被隔离起来了吧?可是即使被隔离,也可以使用手机啊?难道是病得无法使用手机了?
我越想越害怕。我怕李妍出什么事。她身体不好,一直很瘦弱,看到媒体报道“白肺”死了很多人。我急得哭了起来。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她父母可怎么办。我想起我们那天吃饭的情形,又想到了她的老公,他眼中闪过的那一丝阴狠。我丈夫一直安慰我,说不行就回去看看。正好,中美航线也放开了。
连续好多天,我一有空就给她发微信,然而始终石沉大海。我也曾反复拨打她的手机,不是通话中就是没人接。由于我只有她的手机号码和微信,别的人也不知道该找谁。最后我只能在网上查她单位的官网,看看有没有消息。她在单位算是中层,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情,单位官网上应该有讣告。
然而,官网上什么也没有。关于她的只言片语的报道仍旧在网上挂着。我急得发蒙,打电话到她单位去,让接线员帮我接她的办公室。电话接通了,我“喂喂”了两声,却被挂断了。我有点愣,既然能够转接电话,说明她没事啊。我找来国内的手机卡插在手机里,又打电信客服电话开通了国际漫游业务,然后给她发短信:“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有事赶紧告诉我一声,我真的有点害怕。”
发了几条之后,我收到了回复:“我很好,不用担心。”
我的心顿时放下一大半。可是又觉得不太对,这语气实在不像她。焦虑让我戏剧脑上头,觉得李妍的手机是被别人掌握了,那人怕我多事只好敷衍我一下。于是我又反复发:“你是李妍吗?怎么感觉怪怪的?你出了什么事,赶快告诉我呀。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呀。”
突然,我收到了一大段连标点都没有的文字:“你就盼着我出事对不对 你别在这里秀优越感了 赶紧滚蛋 不用到我这里找存在感 你过得好 我在垃圾堆里过 谁关心你的那些房子 谁关心你挣了多少钱 谁关心你去参观了什么豪宅 我也不想和你这样虚荣的人交往 本来我只想聊聊读书看看电影 谁想到你这么市侩庸俗 我们聊不来 再见……”
8
我已经想不起那几天是怎么过的了。我的震惊难以描述,我给李妍又发了多条微信消息,陈述自己并没炫耀什么,除了那次回国见面聊天她主动问起,我从没跟她说起过我家里的财产情况。至于参观豪宅,那是我朋友圈里发的照片,并没有单独发给她呀,她不能因此来指责我。洛杉矶这里有几个曾经的富豪家族,如今子孙们已无力负担维护费用,只能把豪宅连同里面的名画和雕塑都捐给了政府,政府改成了博物馆,里面时常举办各种展览。我带孩子们去参观,老大喜欢画,老二喜欢豪宅花园里的喷泉和雕塑,这并没什么错呀?
然而我的十几条微信,全都没有得到她只言片语的回复。我本想将这件事放下,可是又不甘心二十年的感情与光阴错付。
来美国后,我一直在学习心理学,但是我发现我解决不了自己的心理问题。我开始失眠,有时看到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起来,会感到莫名的恐惧。
一天夜里3点多,我辗转难眠头痛欲裂,于是翻身坐起来猛刷手机,突然看到一个情感博主写的微信公众号推文不错,我就点进去看了。看完后我灵机一动,何不向她求救呢?
这位情感博主一向只分析男女情感,这大概还是第一次帮人分析同性朋友之间的感情。我洋洋洒洒写了三个多小时,把多年经历的种种通通倾倒给她。
第二天晚上,情感博主回信了:“事情非常简单,她本是站在云端的仙女,而你是陪衬她的小土包子。可是有一天,小土包子上升了,仙女下降了,仙女心里还会高兴吗?没有一种怒火是突然爆发的,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但情感博主的回信并未让我有丝毫解脱,反而让我更加痛苦,我提笔又问:“有迹可循?你认为这段友谊从一开始就不平等吗?”
情感博主说:“这些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肯定比我更清楚。只不过你需要跳出之前的条条框框,换个角度重新审视你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另外,她可能真的不想再见你了,你是她学生时代过来的朋友,见证了她最好最辉煌的时刻,每次看到你都会提醒她那些美好的时光,更让她联想到现在的不堪。如果她现在过得不如意,越不如意,她就越不愿意看见你。我劝你不要过多纠缠,想通了就放开吧。”
情感博主的话让我逐渐冷静,慢慢地,一些不太令人舒服的往事冒出了水面,也许真的应该换个角度重新看待了——
我想起刚入学的那个夏天,在宿舍里她带着嫌恶的表情对我说,你这身衣服也太土了,不要老穿运动裤和大T恤,好吗?也许那时候我就应该明白——李妍太自我了!她也许从没想过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在花团锦簇中长大。我父母虽然都有正式工作,但是他们自身的重重矛盾已经纠缠不清了,哪有精力来教我?我妈妈的养育理念就是,能活着、能读书就是好孩子,打扮漂亮那是虚荣的人才干的事。也许,我和李妍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2002年的那个冬天,我在李妍家里看到了各种瓶瓶罐罐。而我一直没想过,李妍第二年夏天去我家时,也许发现我家的一切都简陋得可怕,镜子前只有一瓶护肤霜可用,没有那么多美白保湿的东西。我家的厕所也没有干湿分离,淋浴后要自己把地上积的洗澡水清扫干净。暑热蒸腾,那时候我家也没有空调。我终于想到原来她是根本住不惯,才在第二天不由分说地离开。
最让我不舒服的记忆是2018年的那次回国。李妍听说我的小说被影视公司看中,便问我小说主要写的是什么内容。我刚一开口说是关于一个女孩在职场中奋斗的故事,便听见她“嗤”的一声冷笑,说你懂什么职场的事?我当时心里极度别扭,但也没说什么。
李妍明明知道,我在国内工作了十来年,做到了公司中层,怎么会不懂职场上的事。我三十多岁刚来美国时,因为不想让小女儿重走大女儿的覆辙,产生孩子跟我们不太亲近的情况,便退回家中亲自照顾起小女儿。其后的七八年,我都没有上班,但是也没闲着,闲暇之余写了两部小说,一共150万字。同时还要上学,拿到了美国的硕士学历。我本来想跟李妍再解释一两句,后来又觉得还是算了。她一直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养娃、挣钱这些俗事都离她太远,她这辈子也没给孩子擦过一次屁股,没还过一天房贷,甚至从没为钱发过愁。这些事情,我跟她讲不着啊。
我终于明白,在她心里,我不一定和她是平等的。我又想起李妍当时还打听我的小说会卖多少钱,因为当时商谈未定,我也只能说个大概。后来,我们回美国后,她又问了几次。我签订合同后告诉了她具体数额。她听了之后喃喃:“比王兆工作多年的全部积蓄还多。”
是不是这个数字刺痛了她?就如同那次她听了我们的资产数字后,那几秒钟的沉默。
一切的一切都无从考证了。我对李妍从无隐瞒和保留是因为我觉得她从不考虑世俗的东西,就像沈眉庄和甄嬛根本不是一个赛道,两人各有所爱,所以互相坦诚也没关系。
或者刚开始我和李妍确实不在同一条轨道上,她在天上飞,我在地上跑,她有她的精彩和无奈,我有我的烦恼和追求。但是生活会逐渐收紧所有的可能性,把人往一条道上赶。或许是年岁渐长后,各种瑰丽的幻象褪去,李妍渐渐发现还是握在手里的钱和陪在身边的人更实在。
总之,这是一场我不知道的竞赛,而我慢慢跑过了她——当然这是我个人视角的版本。我相信,如果这个故事从李妍嘴里说出来,也许会有不一样的面貌。但是,我永远听不到了。
事情发生,事情结束,情谊起承转合,如同潮起潮落,坦然接受就是了。到现在,我和李妍都没有删掉或拉黑彼此的微信,也没有屏蔽彼此的朋友圈。往前翻到2023年7月的记录里,我对她说以后回国了,要好好地在一起玩,干脆我们俩来一趟脱口秀之旅,去各个城市去看脱口秀。她回了一个愉快相约的表情包,是一只小猫和一只小兔子挎着胳膊大踏步前进的动图。最近,我在网上看到她又从单位离开的消息,估计又嫌不自由了吧?
我仍旧会去看脱口秀,也会在回忆往事时想起她,那时的她是美好的,那时的我们都是美好的。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