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急促的拍打声,震动得门玻璃泠泠作响。
“老师,老师,我是马云凤,开学了,您怎么没去上课?”八月二十四日早晨,马云凤站在门外,一边敲门,一边高声喊叫。
听到喊声,林影的心咯噔一跳——开学了?
非死非活的第三世界消失。
林影从床上慢慢爬起来,下了床,神志恍惚地蹭到门口开门。
“老师,您,您生病啦?”马云凤瞅着林影的脸,当门的两只小兔牙啃着下嘴唇。
马云凤思考问题不是表现在咕噜咕噜转动的眼睛上,而是表现在那长长的门牙上。门牙抵在下嘴唇上,上下切磋着,停止切磋,就是一个问题。
马云凤是小眼睛单眼皮,长而细,眼球怎么转动,别人看不到,她思考问题,别人也不会从她的眼睛里挖掘出来。
林影摇摇头,又点点头。
“老师,同学们都到齐了,一个也没有迟到的!”马云凤依然看着无精打采的林影。
“噢,是病了……暑假结束了……开学了……”林影语无伦次地说着,用手心拍打着前额,“我,我睡过头了。”
“老师,您发高烧了?叫几个男生来送你去医院?”马云凤转身就想回教室,被林影一把抓住了胳膊。
“我没事,没事,上课去吧。”
林影拿着课本,跟在马云凤后面,边走边翻看。
教室就在眼前,林影脚步踌躇着。昔日的自信与兴致荡然无存,硬着头皮低着头迈进教室。
林影站上讲台,一反常态,没等马云凤喊“起立,老师好”,她先深弯腰鞠了一躬,神志恍惚地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勉强咧咧嘴笑了笑,沙哑着嗓子低声说“同学们好”。
学生们第一次看到林影弯腰鞠躬,无所适从,有的匆忙起立,有的半蹲半站,都瞪着疑惑的大眼直直地望着讲台。片刻后,学生们相互对视,小声嘀咕起来。
“老师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病了。”
“高烧?”
“烧糊涂了?”
…………
“同学们,对不起,老师感冒了,嗓子有点疼,不方便讲课,这节课背诵李清照的词《醉花阴》。”林影说话时低着头,目光只能达到第一排课桌的边沿。
照平时,这首李清照的词,林影不用备课,就能入情入理的煽情的讲上一节课,学生们还得大瞪着眼,像听离奇的故事。
今天不行,林影讲不出来。李清照的文彩四溢与多愁善感,李清照与赵明成爱情的情投意合与如胶似漆,李清照对赵明成的离情别绪与日夜思念,李清照晚年的颠沛流离与形影相吊,李清照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经典词句……统统成了柳林里这场浩劫的殉葬品,埋葬进林影痛苦的深渊里了!
林影本来是站在讲台上身子斜靠在讲桌上的。
马云凤搬着板凳走上讲台,说:“老师,您坐吧。”
马云凤的这一行为,成了集结号。学生们都搬着座位挤向讲台。
“老师,坐我的——”
“坐我的——”
“坐我的——”
…………
笑意浮上林影的面颊,暖流涌向全身。“一个就足够了,都回原位吧。”林影说话气息蔫蔫,双手在空中挥了挥。
一个男生硬是把板凳塞到林影屁股下。林影就势坐下。不是盛情难却,是需要。她的胸腔内像是被掏空了,全身酥软,眼前黑一片花一片的,双腿不停地打颤,两只脚底板就像陷进泥潭里,已经抗不住整个躯体的压力,她需要外界的支撑物,她需要外物的依靠,不是坐下来,就得躺下去。
林影把右胳膊肘支在讲桌上,握拳抵住前额,低垂着头看着。课本里印的是《醉花吟》,眼里却出现了她大学时的手抄本《眉头心头》。手抄本里有一首《减字木兰花》,是李清照新婚燕尔写给赵明成的。那是在大三上学期,林影突然发现了这首词,把它抄写在左页上,右页的上端只居中写了“减字木兰花”五个字,那时的她,一首词已经有了腹稿,只等新婚燕尔填给宋达睿欣赏。只可惜,腹稿成了绝迹的恐龙!
林影心如刀绞,痛苦难当,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突然无法自控地起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刷写着:
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朗诵嘎然而止,教室里突然出奇地安静。学生们怪怪地看看黑板,不解地瞅瞅林影。林影突然从失态里醒来,慌忙拿起黑板擦噌噌噌抹去。
粉尘乱飞,空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