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向阳仿佛没有听见张三的话,怔怔望着床上那具被布单覆盖住的尸体,下唇咬得已经发青,握紧的拳头上,指节隐隐泛白,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正承受着巨大的悲痛。
孟向阳沧桑的面庞上透出浓浓的哀伤,眼角隐有几点晶莹泛起,他使劲睁大了眼睛,似乎在强忍着,不愿让眼底的晶莹汇聚成泪水。
片刻,他将目光从床上收回,颓然低下了头,双眼闭合的瞬间,还是有几滴泪花从眼角流出,缓缓淌进了他脸上深深的皱纹里。
看到这一幕时,张三不由地心中一酸,他从未见过孟向阳如此失态,心知是小高的死对他造成的打击太大,加上内心强烈的自责,让素来沉稳淡定,即便是生死关头也能处变不惊的孟向阳失了方寸。
片刻,孟向阳抬起头,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满面悲色之中,泛起一丝追忆,苦涩地道:
“小高,他其实……是我抚养的孤儿,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刚从军中退役不久,经过老朋友的牵线,我接到了入行后的第一个任务。
雇主是个有钱人,给出了非常丰厚的酬劳,他要杀的人是生意场上的对手,另一个有钱人。
他要求必须做得像一场意外,不能被人查出来分毫。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我非常重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出色地完成任务。
于是,我做了充分的准备,经过几个月的精心策划和布局,我在目标人物的必经之路上,巧妙地制造了一起山体塌方事故,他驾车经过时,被山顶掉落的巨石直接砸扁,死得不明不白。
可是……我制造的这起事故,也让另外一辆车上两名无辜者失去了性命,当我从山上跑下去查看的时候,发现车上一对夫妇已经遇难,不过……车上还有个襁褓中的婴儿,却幸运地保住了性命。”
“啊……那孩子难道就是……”张三听闻心中大惊,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失声开口。
“不错,那幸存下来的孩子就是小高。可悲的是,他始终都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母是在一场意外事故中丧生。
他根本不知道,害死他父母的并非是天灾意外,而是我这个杀人凶手,很多年过去,我始终没有勇气去面对他,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不知道,不知道……”
孟向阳的表情十分复杂,愧疚忏悔自责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痴呆一般反复喃喃,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低下头深深地埋入双膝中。
张三想不到小高竟有如此身世,心中暗自惊诧,见孟向阳失魂落魄的样子,于是用手轻轻搭在他身上以示安慰。
片刻,孟向阳缓缓抬头,神色黯然道:“事故发生后不久,我经受不住良心的谴责,便偷偷跑去孤儿院,见到了这个孩子,那时候他才有这么高……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所以想在这个孩子身上弥补,本来我想抚养他,但像我这种人,根本没法照顾孩子。
于是我暗中安排,让一对年老的夫妇领养了他,所有的费用,都是我以爱心人士的身份予以资助,那次任务得到的酬劳,我全部捐给了孤儿院。
从那之后,我一有空就偷偷跑去看他,十多年的时间,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
小高十五岁那年,领养他的那对老夫妻相继离世,他们临死前,把我一直暗中资助的事告诉了小高,他知道这件事后,执意要见我这个所谓的‘爱心人士’,
后来小高找到了我。当时,他……他竟然直接向我跪下了,向杀害了他父母的凶手跪下要表示感谢,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
我永远都忘不了他充满感激的眼神,让一个孩子对杀死他父母的凶手感激涕零,恐怕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事,而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这世上最卑鄙最无耻最该死的人!那时候我真想当着他的面,一枪结果了自己……”
听到此处,张三无比震惊,看着情绪激动的孟向阳,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复杂情绪,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你说……我该不该死?!”孟向阳突然抬头看向张三,提高了声音问道。
“这……往事已矣,你要想开一些……”张三迎着他呆滞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
孟向阳惨惨一笑,停顿一下又继续开口道:“其实,我早就该死了,我是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是个十恶不赦的恶徒,我这半辈子做下的事,死一百次一千次,被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孟向阳一副失魂落魄,神情恍惚的颓然模样,让张三不由地心生黯然。
沉默了片刻,孟向阳轻轻吁了口气,从恍惚中恢复过来,又继续讲述:
“自从见了面,我就一直跟小高保持着联系,我像个父亲一样,关心他教导他,直到他考上了大学,那时候我很欣慰,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欣慰。
几年后,小高大学毕业那阵,正好铁叔出了事,我需要一个信得过之人混入监狱,小高知道我和铁叔的关系,他为了帮我,果断放弃了外面优渥的工作,选择进入监狱做了一名狱警。
铁叔待我恩重如山,我救人心切,最终将小高拉进了这蹚浑水,本来我想等铁叔的事情了结之后,将小高安顿到国外,给他一大笔钱,再帮他找个漂亮的姑娘……
可是谁成想,他竟然……都是我一时疏忽,害他丢了性命!若不是我粗心大意,他根本不会死,我真是禽兽不如!他们一家三口……一家三口全都是被我所害!可是,可是直到他临死,却连真相都不知道!”
说到此处,孟向阳二目泛红鼻息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着,神情凄然,满面悔恨,情绪又激动起来。
张三听了孟向阳的讲述,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感觉,只觉心间感慨如潮般涌来,轻叹道:
“老孟,世事难料,生死有命,你节哀吧……”
孟向阳微微一怔,僵硬了片刻,又缓缓低下了头,二人都是一阵沉默……
沉默的气氛持续了很久,忽然一声低微的呻吟传入耳中,孟向阳和张三同时抬头,只见床上的欧阳松眼皮正在颤动,嘴里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铁叔,你终于醒了,你感觉怎么样?”孟向阳面上悲色稍稍敛起一些,赶忙起身扑到床边,低头看向欧阳松时,神情立时紧张起来。
欧阳松转醒之后,目光仍有些散乱,神情带着几分恍惚,看了眼孟向阳,有气无力地开口问道:
“嘶……哎呀,向阳,张三,你们都在呐,他们两个呢,他们还好么?”
张三早已预料到,欧阳松转醒后肯定会第一时间问起这事,虽然已经想好了措辞,但那沉重的话,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默默垂下了头。
张三站在孟向阳身后,欧阳松没有看到他的神情,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那张床上,躺着地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欧阳松怔怔看着孟向阳,由于紧张的缘故,手上不由加了几分力气,眸中更是露出一丝恐慌。
“他们……他们……”在欧阳松的逼视下,孟向阳一时语结,不知如何回答。
孟向阳的反应已经说明了问题,欧阳松倒吸口气,面色瞬间更加苍白,他伸手抓住孟向阳,挣扎着就要坐起,急切地问道:“怎么了?他们怎么了?快说!”
“贺清明重伤昏迷,看样子情况不太乐观,小高……小高他……已经死了。”孟向阳咬牙强压着悲痛,目光转向小高的尸体,悲愤地道。
欧阳松身体一震,转头看向角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失神愣了半晌,又仰面躺倒,嘴里喃喃自语道:
“这孩子他……都是我害了他,小高他是为了保护我,才丢了性命!唉,真是不值,真是不值啊。我这把老骨头死了也算解脱,可这孩子还年轻……
他父母早年就惨遭横祸,你虽然有恩于他,但当初真不该将他牵扯进来,以至于如今……竟让这孩子搭上了性命。向阳,你我都做错了许多事,我们都是罪人,恐怕临了不得善终啊!”
“铁叔,你一生行事无愧于心,我怎么能比得了你……要说不得善终,那该是我这种人……”孟向阳见他此时双目微微闭上,脸色极为黯淡,心头不由一紧。
张三在旁默然不语,听了欧阳松的话,才知道孟向阳在小高的事上,竟对欧阳松有所隐瞒,想到这里暗自感慨道:
“因为小高遇难,老孟才将藏在心底的秘密说了出来,若非如此,这个秘密或许他会藏一辈子吧……”
平复了一阵情绪,欧阳松闭着的双眼重新睁开,目光落在张三身上,上下打量一下,见他安然无恙,面色稍霁,问道:“清明呢?他怎么样了?有没有醒过来?”
张三俯身到他面前,宽慰道:“暂时还没有,我们会尽力救他。欧阳先生,你受了伤情绪不宜激动,还是好生休息,这些事都交给我们。”
欧阳松叹了口气,这才发现注意到孟向阳肩头裹着几层绷带,关切地道:“向阳,你也受了伤,要不要紧?”
“我没事,一点皮外伤。”说话的同时,孟向阳不漏痕迹地瞟了张三一眼,暗示他不要多言。
张三很配合地没有吱声,欧阳松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几下,又望向小高的尸身,怔了片刻缓缓地道:
“生死有命,也许这些都是命中注定……你们两个去处理一下后事吧。向阳,我希望这种事不要再发生,他是个难得的年轻人……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好记得吧?”
“记得……”见欧阳松神情有异,孟向阳没有插话,只是简单地答道。
“我有种预感,这次我怕是挺不过去了……我死之后,你要按我说的去做,不要让我失望!”欧阳松面色突然变得严厉,目光灼灼盯着孟向阳。
“我……一定!”
听到孟向阳的回答,欧阳松面色一松的同时,重重咳嗽起来,应该是说话时扯动了身上伤势。
二人赶忙照应,在他胸口轻抚一阵,又喂了几口水,欧阳松过了半晌才止住咳声。
只不过,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庞上,异样的潮红忽隐忽现,顷刻间神情又萎靡了几分,看起来如风中残叶一般,摇摇欲坠,暮气沉沉。
……
张三看得出来,孟向阳因为小高的死,沉浸在深深的悔恨和自责中,尤其是知道了他藏在心底的秘密之后,张三很能理解孟向阳此刻的心情。
这么多年来,孟向阳一直活在那件事带来的阴影当中,即便他已经在腥风血雨中练就了铁石般的心肠,即便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
但他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他的内心深处还有柔软的地方,只是被他深深地隐藏了起来。
在这件事上,张三不知该如何劝慰,他知道真相,知道孟向阳正承受着怎样的煎熬,他保持了沉默,因为他想不出任何言辞,可以化解压在孟向阳心头的那份沉重。
或许,只有时间,才能让他慢慢放下。
孟向阳最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在叶尔根的帮助下,他们为小高举行了海葬。
张三陪在他身旁,孟向阳站在船舷边,怀中抱着小高的尸体,面上露出慈祥柔和的表情,喃喃地诉说起来……
许久之后,他停止了呢喃,仰头望天时,双手轻轻一松,裹着白布的尸体突然坠下,落入海中溅起一阵洁白的水花。
张三望着尸体缓缓沉入海中,最后只余一串细微的气泡从水底幽幽泛出,心头感慨万千。
前几日还鲜活的生命,以这样一种方式,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此情此景看在眼中,令张三涌上一种难言的怅然之感。
……
第二日清晨时分,贺清明终于从重伤中第一次睁开了眼。他脸上全无血色,看起来极为虚弱,喃喃自语了几句,但由于声音太过微弱,守在身边的张三并未听清楚。
“老贺,你想说什么?”张三俯下身,将脸凑到他面前,轻声问道。
贺清明看了眼张三,又艰难地低头,望向自己腹部的伤处,痛苦地挣扎几下,惨然道:
“我……我恐怕不行了,那人要杀我们,老孟交代过,让我好好保护欧阳先生,可是……我……我真的尽力了,我打不过那人,不知道他们……他们两个怎么样了?快……快告诉我,他们有没有事?”
“他们……都没事,你看,欧阳先生在那躺着呢……小高他……在隔壁养伤,都好着呢。”
不知怎的,看着贺清明奄奄一息的样子,张三不忍将实情告诉他,而是撒了个慌。
“贺清明,谢谢!你不用担心,好好养伤就行,我们会照顾好你的……”孟向阳从欧阳松床边走过来,轻轻握住贺清明的手,语气轻柔地道。
贺清明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道:“老孟,这次……这次你可不准瞧不起……瞧不起我,我当时真的……真的豁出命了,总算……总算没让你们失望……我……我……我好累,想歇一会……”
他只说了几句,就仿佛被抽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脑袋一歪又昏迷过去。
到了下午,贺清明突然从昏迷中转醒,但情况却更加糟糕,他开始咳血,而且咳得很厉害。
半晌后,贺清明渐渐平静下来,不过脸色却苍白得有些吓人。张三和孟向阳守在床边看着他,心中同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突然间,张三感觉到贺清明握住自己的手陡加重了几分力气,只见贺清明蓦然睁大双眼,眼中露出一股异样的神采,似乎一瞬间又来了精神。
这是……回光返照,唉……”孟向阳一看便知,贺清明已到弥留之际,心中无奈叹息,眼中悄然闪过一丝悲伤。
张三微微一震,赶忙握紧贺清明的手,强压着心头那抹悲意,语气轻柔地道:“老贺,你怎么样了?”
贺清明语气急促地道:“张兄弟,那时候要不是你带我从监狱逃出来,我早都归天了,虽然仍躲不过一死,但老哥答应过你的事,绝不会不算数的……
那些钱我是没命花了,只能全交给你了,我现在就把藏钱的地方告诉你!我在海南岛上有一间房子,地址是……
你进去之后,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结婚照,相框里面藏了一张卡,密码……密码是我跟我老婆结婚的日子,你要记清楚,是……,都记住了吧?”
贺清明虽然虚弱,但这一刻眼神却明亮起来,缓慢又清晰地说出了一串数字,然后目光灼灼看着张三。
张三此刻的心情无比沉重,看着神情异样的贺清明,一时间没了言语,苦涩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