嫤初只是去上个朝,就像用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回到寝宫躺在床上便再也起不来了,佩儿想请太医,她又觉得没事,只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佩儿没有法子,只好先退下了。
佩儿为嫤初轻轻关上房门,正要离开,却看见握瑜从前面走进来。
她心下生疑,快步迎上前,福礼道:“柳姑娘,你过来怎么也不让宫婢通报一声?”
柳握瑜右手胳膊挎着一个檀木医箱,笑道:“不用麻烦他们,我自己进来就可以了。”
说着便想从旁边走进去,佩儿却挡着她,故意大声说话,拿起宫里老嬷嬷的派头,“那岂不是坏了规矩,日后陛下未宣召你,你就不必来了。”
柳握瑜微怔,低头笑了笑,“佩儿姑娘,我只是给陛下请个平安脉。”
“咱们宫里又不缺太医,哪用得着野路子的大夫请平安脉。”
突然屋里传来嫤初虚弱的声音,“佩儿,让她进来。”
佩儿皱起小脸,想说些什么,卡在嘴边没说出来,虽不情愿,还是让开了一条道。
柳握瑜歪头笑道:“有劳佩儿姑娘了。”
佩儿偏过头哼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柳握瑜没生气,还觉得十分有趣,推门走进长秋殿,嫤初刚下床,柳握瑜忙走过去扶起她,柔声道:“陛下还是躺着吧。”
嫤初咳嗽了几声,问:“怎么是你,你兄长呢?”
“哥哥出宫忙活医馆的事了,今日便是我给陛下请平安脉。”
说着,柳握瑜从药箱里掏出针包和几瓶不知名的药罐摆弄,嫤初静静盯着她认真的侧颜,不知不觉便抚上她的脸庞。
柳握瑜吓了一跳,侧过头问:“陛下,我脸上有东西吗?”
嫤初的手停在半空,她握起拳头,苍白的面容牵出浅淡的笑意,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像一个人。”
柳握瑜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为了掩饰,她低下头继续摆弄针包,但手上的动作不太自然,嫤初的视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敏锐地发现她的异常,沉默许久兀自开口:“你在怕我?”
柳握瑜的身子一僵,答道:“陛下乃是天子,天子之威,民女自然是怕的。”
然而她的回答得到的却是嫤初“咯咯”的笑声,她后背不知何时分泌出了汗珠,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嫤初笑完后,一手托腮望着她,“曾经有个人也和你一样漂亮,温柔又细心,她对我百般地好,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她,我想让她一辈子都留在我身边。”
嫤初突然就像痊愈了一样,声音不再虚弱,带着少女般的空灵,柳握瑜鬼使神差地对上嫤初泛着细碎雪花的眼眸,鸡皮疙瘩却瞬间爬满了全身。
她双腿一软,跪在床前,紧紧攥着拳头,语气慌乱,“陛下,你……”
嫤初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声线清淡而随意,“放心好了,你不是她。”
柳握瑜竟松了一口气,撑着床榻爬起来,还没直起腰,嫤初冷不丁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可惜啊,刚刚我差点就喜欢上你了。”
一股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几乎压得柳握瑜快窒息,她怔怔地看着嫤初,此时她和嫤初距离一尺不到,她感觉双腿已经僵硬到不是自己的了,嫤初却轻快地说:“刚刚我可是连你葬哪儿都想好了。”
柳握瑜从对面那双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眸,透过瞳孔仿佛看到了熔浆和雪山,一热一冰,一方地狱,另一方,是寒穴。
地狱一览无余,寒穴永不见天日,它会吞噬一切,外面的人却永远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世外桃源,还是比地狱更可怕的事物。
柳握瑜的心七上八下,处于冰火两重天,她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只要再跳得快一点,她就可以一命呜呼。
两人对视一眼,却仿佛经历了千万年,至少对柳握瑜来说,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时间。
柳握瑜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收回目光,又跪了下去,轻声道:“烦请陛下伸出手,民女要为您把脉。”
嫤初有些惊讶于她的镇定,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她眉间生出几分暴戾,又盯着头顶威武的龙头绣帐看。
柳握瑜不知道哥哥每日给陛下请脉都是如何度过,她只是进去小半个时辰,出来时腿都在发颤,哆哆嗦嗦走不好路,佩儿带着几个宫人传膳,遇见她觉得奇怪,担心她不舒服想叫她,人却越过佩儿离开。
佩儿自从成了嫤初的贴身侍婢,做了嫤初的心腹,整个宫里几乎是横着走道,从来没有人胆敢对她不敬,可这个民间来的野大夫竟然无视她,她本就讨厌那一对从外面来的大夫,柳握瑜的态度更让她气得发抖,而她身边的宫婢还在适时添火。
“佩儿姐姐,那个人竟然不给您行礼,未免太不知礼数了吧。”
佩儿碍于面子,没有发火,不悦道:“她可能没看见,行了,进去吧,再晚点膳食都要凉了。”
“是。”
赵云修死了,可白妍初却了无踪迹,容晏没有张扬出去,对外就说白妍初病了,私下派人打探,搜遍整个峨眉山,连具尸骨都没有找到,贵太妃为此大闹一场,为了防止她传信给冯润,容晏便将她给软禁了。
冯若熙就只剩下这一个女儿,如今女儿失踪,她却无能为力,一下子就急病了,嫤初不想她出事,便命太医们小心侍候,偏偏让冯若熙抓住了空挡,其中一个太医正巧就是冯若熙的人,这信就悄无声息地传了出去。
先帝在时,冯若熙在后宫几乎一手遮天,便是现在今非昔比,她培植的势力无论明面上,还是暗地里都有不少,除非容晏把她杀了,否则出去传个信再简单不过。
冯若熙千算万算想不到,信最后传到了冯夫人手里,如今冯润更是自身难保,被冯夫人赶出家门,流露在外好几日,冯夫人心里本就有气,见到冯若熙求他们救白妍初的信,当场便撕了。
冯润还被蒙在鼓里,出来时身上没有银钱,又抹不开面子到好友那儿去,只能在街上四处转悠,饿得头发昏,坐在地上和乞丐并排靠墙睡觉。
冯润万万没想到,他这落魄模样竟然被同僚看见了,这个同僚还是他的死对头——薛良友。
当冯润睡醒睁开眼睛,看见薛良友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放大在他眼前时,他人都傻了。
薛良友不知其中内情,见他醒了,疑惑地问:“冯将军,你在这里做什么?”
冯润大吸一口凉气,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笑着打哈哈:“额……本将军心血来潮,就是……突然想体验一下民间疾苦。”
薛良友半信半疑,“体验得如何?”
冯润一怔,心里头有些酸楚,说:“就挺苦的,挺苦。”
他边说边扒着墙想站起来,可饿了太久,刚起来眼前发黑,又摔了回去。
“唉,将军没事吧?”
冯润摆摆手,硬是撑着说:“无事无事。”
薛良友见他又想起来,忙给他按回去,一针见血地说:“别动了,你是被你夫人赶出来了吧。”
冯润臊得慌,可疑的红晕趁他不注意悄悄爬上他的脖子,他底气不足地喊:“谁被赶出来了,你才被赶出来了,我没有!”
闻言,薛良友叹了口气,若是往常他肯定要得意地奚落一番,再去大肆宣扬,可如今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谁又能笑话得了谁。
“别遮遮掩掩的了,我也是刚被夫人赶出来的。”
冯润第一反应便是不信,问:“你夫人还是那一位吗?”
“你这不废话。”
冯润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如果不是薛良友休妻再娶,那可不就是见了鬼。
印象里,薛夫人说话温温柔柔,从不大声,身量娇小,仿佛一阵大风就能把人吹走,多说几句重话便要抹起眼泪,冯润一直觉得她很懦弱,即便是薛良友对她大声呵斥,她也是不敢顶上一个字。
就这么一个娇弱的夫人,竟然把薛良友赶出家门?
冯润突然想笑,转念想到自己身处同样的处境,又笑不出来了。
但他还是很好奇,震惊了一会儿,连忙问道:“为什么?”
薛良友长长叹了口气,看向他旁边的空位,问:“可以坐你身边吗?”
“可以,但你有银子吗?给我买个馒头吧,我一天没进食了。”
“……”
街头行人脚步匆忙,可还是有不少人停下脚步多看几眼坐在墙角里啃馒头的华服男人——要说他们穷,身上的布料款式够他们挣半辈子了;要说他们是哪来的富人贵族,偏偏比他们还惨。
冯润狼吞虎咽地吃下五个大馒头,打了个饱嗝,靠着墙望天呼口气,一脸满足。
而薛良友在一旁大吐苦水:“我也不知道我那夫人最近怎么回事,脾气古怪得很,一连好几日对我冷若冰霜,晚上也不愿同我共寝,我买的藕粉桂花糕她也不愿意吃,昨晚上我只不过是和刘大人等人应酬到很晚回去,今个儿早上下了朝,她就不让我回去,我一靠近就让家丁放狗,你说说,她这是着了什么魔。”
冯润听着旁人悲惨的遭遇,惬意地摸着自个儿的小肚子,笑道:“我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薛良友一怔,“你这话何意?我怎么有些听不懂。”
冯润嘲笑道:“你们这些酸文人,读书脑子都读傻了,还不如我这莽夫呢。”
“酸文人”不解,“你说这话我就更不懂了,到底什么意思?”
“唉,我都看不下去了。”冯润语重心长地说,“你夫人啊,那是对你失望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