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推门走进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办公室,只见寄渔伏在席维安肩头哭泣,听到门响,骤然抬头,惊望着钟灵。
席维安神情不动,姿势不动,目光冷然。
钟灵身后,吕朝闻一脸无奈,显而易见没拦住。
“怎么了,哭成这个模样,眼睛都肿了。”钟灵走过去,自然地抽出帕子,替寄渔擦眼泪,语气一如既往温柔。
寄渔呆呆地让她擦。
席维安站起来,走回办公桌后,语气不轻不重:“路上遇到不长眼的,挨了欺负。吕副官!”
“是,司令,我立刻去处理。”吕朝闻立正,但见语兰白他一眼,不由苦笑。
“快别哭了,这样走出去,别人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钟灵将手帕递出,“来,把眼泪擦干净。”
寄渔接过,默默擦泪,垂着眼,挡去真正的心思。只不过,看在钟灵眼里,对方的心思已然化暗为明。
“你怎么来了?”当着寄渔的面,席维安克制脾气,语气,各种气。
语兰接收到钟灵的眼神,立刻代答:“中秋的节礼送回去了,都是小姐亲自准备的,小姐怕您公务太忙,忘了后天就是中秋,特意来请您回去吃晚饭呢。”
钟灵心知,要是席维安缺席,父亲定要问起,纵使一时能搪塞过去,日后父亲知道了,只会更加担心。
“中秋那天我可能有事,回不去了。”席维安太熟悉钟灵这一套了,冷战只要遇到节日,必定主动放低身段服软,因为他是她的门面,过节就要拿回家摆的。
钟灵看向寄渔:“我还有两句话要同你姐夫讲。”
听得专心的寄渔一愣,不太自然地站起来:“今天谢谢姐夫。”看着席维安的那眼神脉脉含情。
钟灵看得分明,转头去看席维安,只见他狠狠盯着自己,好像要吃了她一样。她很清楚,那是又气她为了过节才来找他。
寄渔立刻发现,没人在意她说话,放下手帕悻悻地走了。
语兰一看,将食盒放在茶几上,也跟着退了出去。
“每一样都是我亲手说的,是你爱吃的——”钟灵打开食盒,取出里面一碟碟的小菜。
“易钟灵,我上回那样羞辱你,你还能微笑着给我端吃的,就为了请我回你易家过节。在你眼里,面子比天还大吗?”席维安自知上次他的话多伤人,是冲动,但不后悔,因为先伤人的是钟灵。
“我们这样的人家,颜面自然是顶重要的。你可以同我生气,同我分居,甚至同我离婚,那是你的自由。但只要我一天是席夫人,就得顾全大局,维持应有的体面。”钟灵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着碗筷,“你那样侮辱自己的妻子,我一样恭敬地向公婆请安,照规矩给你的亲朋故友送去节礼,看到你和寄渔过分亲密,我没有给她一记耳光,也没有揪着你大哭大闹,直到我走出司令部,脸上都会挂着笑,这是给你的体面。而你,不会真的不管赵海亭的事,是你给我的体面。关起门来,哪有完美的夫妻,争执也罢,吵闹也罢,不过是两个性格不一样的人要生活在一起,必然遭遇的磕碰罢了。到了哪天,我不想顾着这份体面了,那你我也就走到头了。”
席维安敛眸,感受到了钟灵那一句句发自肺腑。
“我该走了,不打扰你办公。要是中秋晚上回不去,就提前一天同父亲讲一声,算是全了礼数。”钟灵起身走到门口,回眸一笑,“我都忘了,刚才那帕子擦过眼泪鼻涕,换副碗筷吧。”
席维安无言地看着钟灵离开,再看茶几上的碗筷,忽然失笑。她这种小小的报复,是不是说明她也不是一点都不在意他?
寄渔下楼来,听到母亲和黄莹如的笑声,调整一下心情,笑盈盈走进客厅。
范燕秋一见女儿就连忙招手:“快过来,过来看看!”
寄渔坐过去,看到桌上一张照片,神情就冷了下来。范燕秋一无所觉,乐颠颠地说这照片上的人是酒家的少东,还是某间知名药厂的经理,十分上进。
寄渔二话不说,将照片推开。
黄莹如放上第二张照片,又给推荐一位耶鲁毕业的名门公子。
这回,寄渔站了起来:“谢谢婶婶的好意,不过我用不着。”
范燕秋大怒:“什么用不着!我在你这个年纪都有你哥了。从去年到现在,介绍了多少个,成天挑三拣四,再过两年嫁不出去,买块豆腐撞撞煞哦!”
寄渔理都不理,走了出去。
黄莹如劝范燕秋:“别同孩子生气,钟秀一提结婚也要竖眉毛的,慢慢同寄渔讲嘛。”
范燕秋却追了出去,冲着上楼的寄渔大喊:“讲什么呀!你看她神抖抖的样子,以为自己是天上的七仙女啊!要不是冲着钟灵的面子,人家能看上她?连个上海小姐都选不到!”
寄渔听到钟灵的名字,神情一变,脚步加快,走向钟灵的房间。
钟灵正在换衣服,看寄渔不请自入,她气定神闲。
“大姐,你要赶我走就直说,为什么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寄渔质问。
“卑劣?”钟灵一颗颗扣上盘扣,神情不变。
“难道你不说,我便看不出来么?你教唆着我母亲逼我嫁人,想要我离你们远远的。”凭什么她要走?席维安本来是她的!
“原来你说的是相亲啊!”钟灵语速不疾不徐,“两个月前大伯母托我帮忙介绍,照片今天才送来而已。你若相不中,不去就是了,说什么卑劣啊。那时我若知你的心思,大抵也不会多事的。”
“话说得漂亮,非要我母亲迫我嫁一个不爱的丈夫,还不是你在背后害我。”寄渔口不择言。
“论家世,人家是经商多年,出身名门;论学识,留学名校,见地不凡的才子。你说我害你,这样的害人法,实在离奇。”钟灵失笑。
“你不过是看到我同他站在一起,心怀嫉恨罢了,何苦做出一副为我好的模样!”寄渔心存怨恨已久。
“婚姻要门当户对,女孩子要听从父母的建议,不能轻易受到男人的诱骗。”钟灵娓娓道来,“这可是寄德说起报上那段小姐和仆人私奔的新闻时你亲口所言,这么快就忘记了自己说的话了?”
寄渔哑然。
“席维安身侧环肥燕瘦,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你是生得格外美,还是特别有才华?姐妹共事一夫,在易家绝无可能,你会被逐出家门,开除族谱。放着好姻缘不要,去做姨太太,父母兄弟再也抬不起头来。”钟灵没有拈酸吃醋,只是讲一个事实,“寄渔,芳华正茂,不要行差踏错。”
“现在是新社会了,倡导婚姻自由,我有选择的权利,你无权指责,更无权干涉。更何况,你就那样自信,一辈子是席夫人?”寄渔找到话反驳,却不过将自己放得更低。
“你是不是浪漫电影看多了,将自己和席维安看成一对苦情鸳鸯,是我拆散了你们?你不妨直接去问席维安,只要他点头,我明天就登报离婚,退位让贤!”她的婚姻从未让她有过选择,哪怕席维安认为她可以拒绝,但终究承担拒绝后果的,将会是整个易家。
“他为什么同你争吵,以为别人都不知情?”寄渔冷冷笑着,“这么贬损我,要赶我走,归根结底,不过是你怕了,怕被识破真面目,怕他最终厌弃你。易钟灵,你毫无底气,那就别激将,没准有一天,你不想让贤,也非让不可。”因为她对席维安的爱,远超过易钟灵。
“寄渔啊。”钟灵淡然,“易家是做生意的,有句老话别忘了,上赶着不是买卖。经商婚嫁都一样,千万要沉住气。好啦,我还有账本要看,请你出去吧。”
寄渔拂袖而去,钟灵一眼不望。
沈彬拉着钟玉的手在街上走,钟玉好不容易甩开他。
父亲决定在中秋那天的董事会决定继承人选,这个消息她虽然得到的最晚,但立刻积极行动了起来,找董事吃饭聊天拉票。沈彬主动来投,表示他已经调查清楚,哪些董事值得争取,哪些是浪费时间。好比今天,钟玉在等空中花园的那位,已经是进了钟灵口袋的票了。
钟玉坚持,却被沈彬拉了出来。
“你这个人,一举一动都非常无礼。如果你想进入上流社会,先得学会他们的礼仪规范,而不是这样肆意妄为。”钟玉挣脱后,转身要走,也不想想前不久人人都说她没规矩。
“我请来了上次做水溻糕的老板娘哦。”沈彬笑道。礼仪什么的,都不实用,最实用的就是投其所好。
钟玉转回了身。她外婆是宁波人,对外婆做点心的手艺,她从无抵抗力。
两人在小摊前,吃着藕丝糖。
沈彬忽然说起他十四岁那年,帮一位车夫推车上坡,听车上一位小小姐跟车夫说挣钱的法子。车夫给小小姐的父亲拉车,食宿全包,工薪十块,就跑早晚两趟,但其实可以去拉野鸡车,一个月多挣二十块,五年攒一千二,买人力车出租,可以自己做包头。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不动脑筋,一辈子出不了头。
“当时,车上的你八岁。”沈彬看着钟玉,“我一直跟着你的车,知道了易家花园。”
钟玉咬着糖说道:“所以第二次见面,你就推我下黄浦江了?”是她八岁那年给自己下得一个套?
沈彬好笑:“我亲爱的大小姐,绑匪不杀你,也要断你手脚作震慑,我不能放你回岸上,最好的方法是杀你灭口,就再无人查到我的踪迹。”
“那你怎么不杀我?”钟玉好奇。
“因为——”沈彬突然靠近钟玉,“我对你一见钟情啊。”
钟玉冷笑:“你对我的钻石一见钟情才对。”
沈彬却握起钟玉的手,情真意切:“今后我对你,会比对钻石更珍视百倍。易钟玉,考虑一下我吧。”
钟玉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谁也没注意,唐凤梧的车从小摊前的马路开过去,陡然加速,很快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