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起了个大早,想着要去看看三个弟弟妹妹。
席维安从浴室走出,一边穿着军服:“赵海亭离开上海之前,叫他们都老实一点,尤其那位刚出炉的上海小姐,要是冒了尖儿,被人摘了脑袋,别怪我照顾不周。”
“你要怎么处理这件事?”钟灵到底忍不住关心。
“能怎么处理?破财消灾,好好送走这尊瘟神。”席维安冷言冷语。
“对不住,给你添了麻烦。”钟灵盯着镜子里席维安冷淡的面庞,不自觉说出口。
“你要真感到对不住,就不会威胁我了。”“外人”那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席维安。
“我道歉,并非认可你的所作所为,无论如何,牺牲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绝不是什么高尚行为。”钟灵神情也淡了下来。
“是,我卑鄙,我无耻,你们正义,你们善良,这一群高尚的人,为什么要我这个卑劣的人来收拾烂摊子?”当他是什么呢?易家的打手吗?
“你现在不管,没人会怪你一句。”至少,她不会!
“现在不让我管了?知道你们易家在上海多招眼吗?多少人想要对易家下手,要不是我,易家花园能这么风平浪静?”至少,不能当成外人吧!
钟灵慢慢站起来,回头面对席维安:“这样的累赘和麻烦,不是你自己千方百计求来的吗?”
席维安的脸色忽然阴云密布:“你什么意思?”
钟灵咬了咬唇,往房门口走去,无意再多说的架势,却被席维安一把捉住。
“站住,把话说清楚了!”
“我说得不对吗?”钟灵抬眼看着他,微笑,“难道是我杀了汪氏一家,是我提着枪上门逼婚,是我——”
“易钟灵!”席维安咬牙切齿。
“哪句不是实话?”钟灵反问。
“我真想看看你这颗心到底什么做的?”席维安眼中痛楚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阴郁,“是,当初我看中你,娶了你,那又怎么样?我干的每一件事,我都敢承认,可是你呢?”
钟灵感到手腕上传来的疼痛,皱起眉头:“松手!”
“瞧瞧这张脸,我早看透你了,信不信,就算汪剑池当着你的面被打死,为了你自己,为了易家,你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嫁给我!”席维安冷笑,“凭你的头脑,早该料到汪家的结局,可你还是嫁了!表面清高得不得了,骨子里自私又凉薄,一边享受我带给你的利益,一边谴责我的无耻!好啊,你当我是肮脏东西,看都不想多看一眼,那你又是什么?啊?是什么?为了利益出卖婚姻的大家闺秀,妄想在娘家的家族争得一席之地,甚至渴望着你父亲的那个位子,跟四马路上为钱卖身有什么不同?却在我面前,装什么三贞九烈!”积怨太多太久,终究变成火山喷发,已经不经大脑。
钟灵狠狠甩了席维安一记耳光,苍白着脸色:“滚!滚出去!”
席维安用一种蔑视的目光冷冷盯着她,直到她撇开脸去,才冷笑一声,摔门而去。
黄莹如在小客厅翻看着刚洗出来的照片,其中一张正是那位长三姆妈。她不由仔细打量,却被人抽走了那张照片。
“妈妈,照片这么快送来了?”咬着吐司,补吃早餐的钟秀看着照片。
黄莹如好笑:“瞧你这模样,哪里像是跪了一晚的。”
钟秀皱皱鼻子:“我和钟杰跪得很认真的,哪像二姐,居然靠墙睡觉,膝盖都没着地,直到早上,算准了爸爸进来的那一刻之前跪好,狡猾透顶!”
“好了,检讨自己的过错,不要追究他人。”黄莹如点点钟秀的脑袋,“千万长记性!”
易兴华用过早餐后,就去祭祀厅教育三个儿女,让每个人说出错在什么地方,结果没一个人说到点子上。他最终的目的是要他们看看列祖列宗,再看看他们自己如今什么德性,能不能撑起易家。于是,钟杰保证凡事会三思而后行,钟玉保证哪怕自己锅里没米,也不会让星华工人挨饿,还要大做慈善,钟秀保证每天去星华上班,再不荒废度日。
钟秀想到这儿,不禁哀叹:“每天要去上班啊!天啊!”忽然盯着照片上的姆妈,“这太太的穿着打扮,像是从老照片里走出来的,那么古老,又很有韵味……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她,有点眼熟。”
黄莹如拿出一本老相册,翻开来看着:“你二姐回来了,以后要和睦相处,再不许吵架了,听见了吗?”
钟秀哼一声:“反正我和她说不到一起去!”
“你看你,小时候可比现在胖多了,看这小脸——我记得钟玉也寄过照片回来,好像和现在没什么变化。”黄莹如一页页翻着,“怎么没了呢?应该是这本相册没错啊。”
钟秀只是看着手上那张照片上的人,始终觉得眼熟。
电话铃响,黄莹如起身往外走,同时让钟秀帮她找找钟玉的照片。
钟秀想了想,随手翻开黄莹如放下的相册,立刻看到一张钟玉十六岁的照片,抱着小狗,笑得明媚灿烂。她不由对着照片做个鬼脸,将它抽出来塞在沙发垫下,一屁股坐在上面,心满意足。忽然,她又看到了钟灵二十岁那年的照片,鬼使神差的,把它也拿了出来,和手上那张照片放在一起。
刹那间,钟秀想起了什么,目光渐渐惊讶。
“找到了吗?”黄莹如接完电话回来。
钟秀一下子藏起两张照片,笑着往外走:“您放的东西,我可找不着,您慢慢找吧,我上楼去了。”
钟玉趴在床上补眠,听到有人敲门也不理会,只是敲门的那位锲而不舍,让她终于蹦了起来,用力打开门。
“干什么——”恶狠狠的模样立刻消失,闭嘴抿唇,微笑起来,“唐先生。”
唐凤梧站在门口。
“如果你是因为我去救阿媛,自觉误会了我,特意来道歉,没关系,我这个人很大度的,不会放在心上,就这样吧。”她想关门。
唐凤梧一手推住门,递来一本法文词典:“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的,不知谁放错了。上次你说过在学法文,这本书应该是你的吧?”
钟玉呆呆接过。
“那么,我就不打扰了,好好休息。”唐凤梧笑了笑,主动将门关上。
钟玉看看法文字典,忽有所悟,急忙抖了一抖,以为里面会夹着什么,但没有掉出任何东西。她有点生气,将字典往床上一丢,气唐凤梧呆瓜,一本正经来送字典。可是想想实在不甘心,趴到床上翻前翻后,终于在末页发现一行手写法文——周四晚八点半,大光明电影院,不见不散。
她高兴极了,捧着字典在床上滚圈,闷在枕头里笑了半晌,跳起来,冲到衣柜前抱出一大堆衣服,一件又一件试着,却都不满意,最后跑出了房门,找钟灵去逛街。
钟灵自然不会拒绝钟玉难得的请求,自己也需要转换心情。
“今天心情这么好,竟邀我陪你逛街买衣服?”两人从鸿翔出来,手上大包小包,钟灵忍不住问道。
“带回来的衣服都不喜欢了,当然要买新的了,大姐眼光好,不找你找谁啊。”这天的钟玉,说话都带着女儿娇气。
“要见英国公使夫人,也没见你这么上心,有什么重要的约会?”钟灵一猜一个准。
“就是心血来潮而已。”钟玉不想多说,环顾四周的橱窗,忽然目光一凝。
不远处的街角,一部醒目的军车旁,席维安扶着易寄渔,易寄渔几乎靠在他怀里,一脸娇羞的模样简直喜不自胜,而单从两人的姿态,就显得十分亲密。
钟玉拉起钟灵就走,越走越快。
钟灵莫名其妙:“怎么了?”
钟玉搪塞:“我还想买一件礼服,去星华吧,不能都让外人赚了啊。”
钟灵却感觉到了钟玉隐瞒着什么,轻轻按住她的手,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席维安将易寄渔送上了车,坐到她身旁,易寄渔勾着他的手臂,笑得妩媚,两人有说有笑的,车子扬长而去。
钟灵笑容淡去。
“大姐,别乱想。”钟玉自己却上火,“姐夫向来照顾自己人,寄渔也是他小姨子嘛。”
“我能想什么。”钟灵微微一笑,“走吧,不是说还要买件礼服吗?”
姐妹俩若无其事逛了半天街,回到家里,看到小客厅开了一桌麻将,黄莹如、范燕秋、易寄渔,还有一位面生的年轻小姐,坐一圈。
钟灵能忍,钟玉可不忍。
“堂姐不是和朋友约了喝咖啡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沉脸冷声。
易寄渔飞快看了钟灵一眼,没说话。
“还说呢,半路上扭了脚,幸好遇上维安,亲自把她送回来了,正好我们这儿三缺一!”范燕秋帮女儿作答,“哟,你们买这么多东西啊?“
钟灵走到易寄渔身旁坐下,仿佛看她的牌面:“还不都是钟玉,从鸿翔出来还不满意,跑了大半天,腿脖子都跑细了,她就是挑剔。”
易寄渔摸牌的动作一顿。
钟玉却没留意,心想还好只是偶遇,转身要走,那位年轻小姐突然站了起来,殷勤招呼她“二小姐”。
“钟玉还不认识小宛吧?她家姓叶,父亲在怡和洋行里做买办,前阵子出了点事,如今在家里闲着,想请你代为打点,还让他回洋行里去。”范燕秋又道。
“干妈,哪有一见面就说这个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叶宛貌似腼腆。
“怕什么,你是我干女儿,这不都是自家人嘛。”范燕秋忙着看牌面。
钟玉的目光在叶宛的翡翠耳坠上扫过,别有意味说道:“是啊,自家人。我累了,先回房去,诸位慢慢玩吧。”
叶宛有点着急。
“吃完晚饭慢慢谈嘛,没有当面回绝,就是有希望了。”最晚开口的黄莹如其实掌握全场,“我瞧着钟玉今天的心情特别好,是不是?”这话就是问钟灵了。
钟灵笑道:“是啊,不过今天寄渔的手气,那才叫真好呢。”
寄渔浑身不自在,悄悄窥视钟灵一眼,钟灵仿佛一无所觉,但她心思晃荡,随便打了一张牌出去。黄莹如立刻叫胡。范燕秋瞪女儿一眼,怪她乱打。
寄渔只是松了松旗袍领子,似不经意的,避开了钟灵搭在她肩上的手。那瞬间,钟灵的微笑变冷。原来,易寄渔果真对席维安存着一份心思哪,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