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玉恢复了意识,而且是被痛醒的。她只记得自己推开Sara之后中了枪,虽然事前有心理准备,但真中枪了才知道有多疼。不过,她想不到,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居然是沈彬。
沈彬看她醒来,脸上闪过一丝惊喜,随即板起脸来。
“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行刺鹰司忠义。”还有什么是易钟玉不敢做的?
钟玉想开口,结果却咳了出来,牵动到伤口,疼得甚至冒了汗。
“中日之战刚刚过去,整个上海恨透了日本人,你故意同日本人走得很近,刺激爱国人士的神经,如此一来,在星华重新开业,邀请日方参观的时候,遇到抗日分子丢炸弹,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沈彬自认想透了一整局。
钟玉冷笑。
“太天真了,日本人不好糊弄,你以为淞沪警备司令部也是吃素的?哪怕是个铁人,进去都得交代出来!”沈彬还觉得这招太笨。
不止。她还赞助了抗日人士一大笔,把自己弄成了头号刺杀目标,只有豁出去性命,才能把这台苦肉戏唱到底。只不过,钟玉不想跟沈彬多说。
“除非,打从一开始,你这个卖国贼就是他们的目标,你已经准备和日本人同归于尽。”但当沈彬想通钟玉不会用笨招的刹那,居然猜全了,“我要是去日方那儿告密呢?日本人不问证据就抓人,到时候你会怎么样?易家会怎么样?”
“要是姐夫和赵军长知道,你利用那批鸦片做了进身之阶,你能不能活着去向日本人告密呢?”钟玉没有证据,但是没关系,沈彬说了,不问证据。
沈彬盯看钟玉片刻,爆出一阵大笑,突然朝她走过去,一手按在她伤口上。钟玉一声不吭,冷冷与之对视。
“放心吧,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死人堆里拖出来,你还没还我的救命之恩,我不会让你死的!”迄今为止,只有这个女人,将他看到了底,无所遁形。
“钟玉!”唐凤梧出现在病房外,大步而入,憔悴的神情终于有了一点喜悦,终于找到她了!
沈彬回头,淡淡撇笑,自觉走了出去。
唐凤梧急切上前,握住钟玉的手:“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钟玉凝望着唐凤梧,将他糟糕的样子看在眼里。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任何场合他的仪表都保持在最好的状态,但现在眼睛红了,头发乱了,衣服又脏又皱,双颊覆着青髭。
“先前我就在怀疑,你在婚礼上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和唐家划清界限,果然你是不想连累我。”唐凤梧也想通了,“钟玉,你太傻了。”
“唐凤梧,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是——”钟玉轻叹。
“我不喜欢听但是这两个字,没有但是,你是我的妻子。”唐凤梧打断。
“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可你却从未为我改变过一次。越是如此,我越想挑战你的原则。”钟玉长舒一口气,“事实证明,我输了。唐凤梧,我亲眼见证我母亲的结局,我不想像她一样,一直追着你的背影,得不到你片刻回头。所以,对不起,我对你的爱,只能到此为止了。”放手,还来得及。
“钟玉!”唐凤梧从钟玉的话里读出了绝决。
钟玉忽然呼吸急促,痛得没办法再说话。
唐凤梧急忙唤来医生,医生却将他赶出了病房。
沈彬靠在墙边,仿佛胜券在握,对唐凤梧得意一笑。他太了解钟玉了,那么说一不二的性子,敢爱敢恨,唐凤梧不懂得珍惜,已经被淘汰出局。
一个月过去了,事态渐渐平息。钟玉的伤快好了,钟秀被关着禁闭,钟灵接管了星华百货的日常业务,要将惨淡的生意重新经营热乎。
这天,黄莹如在亭中纳凉,仍有些轻微的咳嗽。钟灵走过来,与从凉亭出来的顾姨擦肩而过。
“母亲。”钟灵语气略顿,“顾姨她——”
“没什么,谢谢她忠于这个家,哪怕只是看在钟玉的面上。”寄德虽然该死,望竹却无大错,黄莹如派人将她一家子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也安顿好了他们今后的生活。顾姨当时看见了,并没有对范燕秋母女说出实情,反而帮了她。
钟灵点点头,“大伯母刚来了电话,决定等寄渔的婚事办完,随女婿一家去南京,远离这个伤心地。还有一件事——”
“钟秀又在房间里闹腾了?”黄莹如不关心范燕秋母女去哪儿。
“您都管她一个月了,再关下去非发疯不可。”钟灵求情。
“放了?”黄莹如摇了摇头,“她悄悄参与刺杀行动,一旦暴露自己,等于暴露整个易家,你们所做的一切,全都付诸东流了,不好好教训这个丫头,她还自鸣得意呢!”
“也不能这么说。”钟秀原本的任务,只是配合钟灵和钟玉,“若非钟秀趁乱打了枪,鹰司忠义不就逃之夭夭了吗?”
“他还活着。”想到这一点,黄莹如就有些心颤。
“炸弹断了他一条腿,钟秀那枪又击穿肺部,他返回日本疗养,短期内不会来骚扰易家。”钟灵却已然松了口气,“今天日本人撤掉了易家的盯梢,明天我就能去医院了。”
“钟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别说鹰司忠义没死,就算死了,也解决不了星华的困局。”黄莹如跟易兴华多年,看得太多,“只怕这一切,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您也别想那么多了,早点休息吧。”即便短暂的平静,也是钟灵迫切需要的。
第二天,钟灵来到医院,看到唐凤梧手捧鲜花,站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失望沮丧的样子,哪里还有当初的傲气。
“大姐,钟玉去哪儿了?”唐凤梧急切问道。
“我不知道。”当然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知道了也不能说,“她只留下一封信,建议我每晚在空中花园办乘凉晚会,轮番表演说书、滩簧、文明戏,就这一句话。”
“我会找到她的,谢谢你。”唐凤梧往外走。
“唐先生,依钟玉的个性,若是存心躲着你,无论如何都找不着的。给她冷静思考的时间吧,不要急着反驳,也请你好好想想,钟玉是不是你理想中的妻子。”钟灵叫住他,温婉劝说。
“婚姻是一种承诺,需要一生信守。世上没有完全符合你想象的人,偶遇不顺心,立刻改变心意,是对婚姻的误解,对感情的不尊重。”唐凤梧对钟灵有礼貌地颔首,走出了病房。还有一句话,他难以启齿,是他对钟玉的爱,无法割舍。
钟灵从医院回来,就听到小客厅传来咿咿呀呀的越剧唱腔,走进去一看,阿媛正和一位老师学唱,钟玉靠坐沙发上,脸色还是不好,但精神尚佳。
钟灵坐到钟玉身旁,放下装着她衣物的包包,本想说她两句,但当着阿媛的面,只好问她们在干什么。钟玉觉得女子越剧越来越风靡,打算拍个越剧女班的电影,横竖她做生意不会只盯着一只篮子。
这时,阿媛提出抗日剧情,倒让钟灵和钟玉颇感意外。这女孩自从开始拍电影唱歌,真正成长了,有了自己的思想。
阿媛和老师换地方继续练习,钟灵目送着,感叹阿媛是个好女孩,就不知她是否知道钟杰的事。
“告诉她,还不一头扎进黄浦江啊。”钟玉怕阿媛故技重施。
“算了。”钟灵叹一声,“唐先生打算到处找你,还是亲自去找,你当真无动于衷?”
“合则来,不合则去。”钟玉怕的是心累,“我说那么清楚,他非要纠缠,我有什么办法?”
钟灵望着钟玉,仿佛要看进她的内心。
“二小姐,沈先生来了,说是一早同您谈好的,建什么娱乐总会的事。”梅香进来禀报。
“今天心情不好,不见。”听到“唐”这个字,心情好不了。
“他还带了一箱冰镇荔枝呢。”梅香小声说。
“荔枝留下,人可以走了。”钟玉好吃美味,沈彬早就看穿这一点。
梅香退下。
钟灵对钟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啊,那么讨厌父亲,可我觉得,最像他的人也是你。热烈的时候像一团火,无情起来,那也是真无情。”
钟玉一怔,看钟灵走了出去,忍住了叫她的冲动。不,她和父亲不像,父亲对爱情寡淡,对不起每一任太太。而她没有对不起唐凤梧,只是苏茵的出现让她看清了未来,不愿再走那一条蹒跚的道路而已。她是利己主义的商人,有付出就要求回报,唐凤梧给她的回报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