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继任妖王以来,月溪从未出现过当下这般的无力感。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即将穿心而过,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能有任何的作为。
站在山巅之上,月溪的目光巡视着落花岭的每一个角落。除了满目的荒凉和满地的狼藉,哪里还寻得到昔日的繁华盛景。昨日活蹦乱跳的族人们,熟悉的笑颜尚且还留存在她的脑海之中,却没想到不过朝夕,他们便已消逝在偌大的天地间,不留痕迹。
走在熟悉的道路上,看着自孩提时代就存在的花草树木,月溪的心中已然是无尽的陌生。谁也想不到,被绝大多数妖族视为净土的落花岭,被神族大能者眷顾的福地,会在一夕之间,尸横遍野,血漫山腰。月溪紧紧的握掌成拳,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想到虞山妖王灼华那可笑的一见钟情,不由的红了眼。
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了临风离开时的交代,“月溪,你且记住,从你成为妖王的这一刻开始,落花岭就是你立足于世的全部意义。你可以伤,可以死,甚至可以永远离开轮回,但是只要你还是落花岭的妖王,你就必须要保全落花岭,护住岭内的所有狐族,哪怕背弃原则,不择手段。”
睁开眼睛,月溪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径直往落花岭的禁地而去。看着隐藏在山崖上的洞口,月溪停下了脚步,伫立良久,终究还是走了进去。
走入禁地,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月溪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搓了搓尚未适应洞中严寒的胳膊。
寒意最浓的地方,是一张天生地长的寒冰床,也不知道那个有着大神通的云水道人,耗费了多少精力才寻到,又用了多少心血,才将它完好无损的挪到落花岭的禁地中。
寒冰床上,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盘腿而坐。仿佛是入定般,丝毫不受洞中寒气影响。
不知过了多久,在寒冰床上修炼的女子终于睁开了眼睛。当她看清月溪的面容时,眼底的惊讶一闪而逝。若是说出去,落花岭高高在上的妖王,此时正卑微的跪在她的面前,不言片语,怕是没有谁会相信的。
“起来吧。”白衣女子顺着月溪略带哆嗦的指尖看向她的衣角,那上面已经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散发着和山洞中一模一样的阵阵寒意。“我记得你是火狐,怕是受不得这洞中的寒气。”
“落花岭妖王月溪,求桃夭前辈出关,解落花岭之困。”月溪起身,调动妖力将周身的寒气驱除,低头看向寒冰床上的桃夭,眼底深处悲凉和无可奈何相互交织。
“何困?”桃夭指尖掐诀,洞中的温度转瞬变化,虽无几分暖意,却不再是刺骨的严寒。
“前辈可识得虞山妖王灼华?”月溪活动了一下早已冻僵的躯体,看向桃夭时,神色中带了几分明显的试探。
“不识。”桃夭连回想都没有,一口便否决了。见月溪神色有异,桃夭继续补充道,“自从师父离去,我便一直在洞中修行,仅见过你一人。至于和师父游历的那些年,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听到桃夭的答复,月溪几乎笑出声来。灼华为了桃夭大举进犯落花岭,可是桃夭竟然连他的名字都未曾听说过。这世间最可笑之事,大概莫过于此吧。平复了心情,月溪看着桃夭,将所求之事细细道来。
“虞山妖王灼华率领虞山妖军前来落花岭,岭内狐族早已听惯了虞山妖军的暴虐之名,因而尚未问清楚灼华来意,便与虞山妖军产生了正面的冲突。待虞山妖军出了心中恶气,岭内狐族死伤惨重之时,灼华才说明了来意……”月溪深吸一口气,直视着桃夭,“灼华说,他意在迎娶前辈为妻。”
桃夭忽闻自己是落花岭遭受此次劫难的根源,有些诧异的看向月溪,见她面色平静如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欣赏。“若我不嫁,你待如何?”
“前辈不会拒绝。”月溪低头盯着鞋尖,任由桃夭细细打量她。
桃夭生来无情无欲,一心只为修炼,在落花岭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然而,妖王的请求她可以不顾,落花岭的狐族她却不能坐视不管。落花岭是桃夭的修炼之地,无形间承受了落花岭狐族的恩情,若是此番当真对落花岭狐族的困境视而不见,修行之路上必定会添一道波折。自从云水离开,就一心只有修炼的桃夭,是万万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若是……我拒绝呢?”桃夭看向月溪,眼底的欣赏渐渐的淡去。她虽然不理世事,却不代表她愿意被人放在掌中谋算。
月溪再次跪下,抬起头,看向桃夭的眼睛里面是真真切切的请求,“请前辈念在血脉之情,救我落花岭狐族一脉。”
撤去了护住身躯不被寒气侵袭的屏障,月溪跪拜在桃夭的面前,久久不动。仿佛是打算以性命要挟,只为让桃夭答应相助落花岭狐族。
洞中瞬间安静下来,风流动的声音仿佛被放大了数十倍,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洞中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仅此一次,算是报恩。此后,落花岭与我,再无相干。”
桃夭说完,站起身,向着洞外走去。明明什么过激的言语都没有,却让月溪莫名的恐慌。
“拜谢前辈大恩。”月溪转身,对着桃夭离开的方向行了大礼。
看着桃夭远去的背影,月溪瘫坐在地上。洞中的寒气顺着衣衫一点一点渗透皮肤,凉透心底,“临风叔叔,你可知为了保全落花岭和岭内的狐族,我背弃了什么?”不知是自说自话,还是想要找个人舒缓心中积聚的情绪,“那可是为整个狐族带来福祉,有恩于落花岭所有生灵的人,我却……”
桃夭走出禁地,便闻到了飘散在风中的浓郁的血腥味。沿着满地的血迹,前行不过数十步,她就亲眼目睹了月溪没能表述完全的惨状。花草树木因遭受妖力侵蚀,失去了生机,狐族众人相互搀扶,尽最后的力气巩固岭外即将消失的用来抵御入侵者的屏障。
指尖掐诀,桃夭周身泛起带着冷意的光晕。闭目,往岭外屏障最薄弱处行去。只见她所过之处,半干未干的血迹渗入大地深处,随后如同播下了种子,草长花开,在原本枯死的花草树木处重现了生机盎然之景。衣袖轻拂,桃夭周身的光晕化作点点碎屑,朝着所有的狐族而去。
在阳光下闪耀的星光没入体内,微寒,紧接着却是止不住的暖意,卷走了周身所有的疲倦。看着方才还深可见骨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狐妖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纷纷对着那星光飞来的方向跪拜叩谢。有那正好守在桃夭必经之路上的狐妖,见着她前行的方向,准备上前阻拦,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住,没有任何的杀伤力,只是让其不得靠近桃夭分毫。
看着桃夭显得有些孤寂的身影,想起了灼华的来意,狐妖们满面苍白。纵使妖精没有眼泪,也阻挡不了身体中装的满满的悲痛,一片一片的溢出躯体,飘散在空中。
当地上的血迹全部消失,所有的生灵尽数恢复生机,桃夭终于走到了灼华视线中。这条路并不漫长,却隔着落花岭无数的生命,沉重的让桃夭险些喘不过气来。
灼华穿着水红的薄衫,一条浅金的丝绳随意的扎在腰间。一截精心雕琢的桃枝,将三千墨发高高的束于脑后。眼尾上挑,带着丝丝媚意,薄唇紧抿,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不安。手指修长白皙,指尖拈一朵开的正盛的桃花,立在虞山妖军的最前方,抬眼就能看见。
在灼华右侧与他并肩而立的,是虞山的第一妖将,行露。一袭玄衣裹着高挑笔直的身躯,手中握着一杆长枪,枪头闪着令人难以直视的寒芒。平静的面色,无悲无喜,仿佛半点情绪于他而言都是多余。
灼华左后方呈护卫姿态的,是虞山的谋士,柏舟。身着幽蓝色长衫,衣襟和袖口处绣着不知名的纹样。束一条蓝白相间的腰带,约莫五指宽,绣着与衣襟处相同的图案。一块墨绿的玉牌自腰间垂下,牌身上刻着什么东西。乍一看,仿佛是不常见的文字,细看之下,又有几分像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图腾。
柏舟将双手背于身后,看着右侧不远处的甘棠,嘴角忍不住的抽了又抽。对于甘棠那特意挑选的与紫玉相同颜色的外裳,他再一次表示不加遮掩的嫌弃。五大三粗的汉子,偏偏搭了身浅紫色的衣饰,任凭柏舟再看上三五百次,也淡化不了心底的违和。
站在灼华正后方的紫玉,双眼直直的看着出现在视线内的桃夭,眼底是藏不住的艳羡。这该是得了哪位大能者的厚爱,才能生得这样一幅皮囊。且不说那不染半点尘埃宛若神灵宠儿的身姿,就连眉梢眼角都是掩藏不住的灵气。分明是满身清寂的孤高冷艳之人,却总有种说不出的诱惑,让见到她的生灵忍不住的想要再靠近一点。
看着越走越近的桃夭,灼华激动的扔了手中的桃花,不理会身后妖精们或惊艳或诧异的目光,径直走上前去。紫玉迈开脚步,想要跟随灼华一同上前,却被身边的甘棠拦下。失去了最好时机的紫玉,只能站在原地瞪视甘棠,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行露和柏舟各自挪了挪位置,分站在离灼华不远的地方,以他们最有把握的距离防备着桃夭的一举一动。谁也说不清桃夭此番出现,是同意了灼华的提亲,还是心中不满虞山妖军的作为,想要趁机为落花岭的狐妖们报仇雪耻。毕竟,灼华之于落花岭的狐族,险些生出了灭族之仇。
桃夭看了看行露四人的姿态,眼中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流转,却让四人莫名的有些难堪。
“灼华。”桃夭转眼看向灼华,虽然未曾谋面,却隐隐的觉得有几分熟悉之感,“为何是我?”
“五千年前,虞山西峰,点化之恩。”灼华看着桃夭,眼中的深情满的好似要溢出来。
“你不是那株桃树。”桃夭摇了摇头,直视着灼华的眼睛。
五千年前,桃夭寻找师父的时候路过虞山,见西峰之上有一株即将枯萎的千年桃树,树上片叶不见,只余数十朵桃花。一时兴起,想要看那桃树造化如何,便出手点化,将半数修为赠与了那桃树。但是眼前的男子,分明是花妖,和那树妖没有半分纠葛。
“我不是那株桃树,那株桃树却是我的本源。”灼华耐心的解释着。若不是当初桃夭的一时兴起,怕是他绝无可能出现在这世上。既然自己因桃夭而生,那便是注定的缘,谁也阻挡不了。
“原来如此。”桃夭仔细的打量了灼华,思虑半晌。“既是我种下的因,便随你回虞山了结这果。只是,落花岭终究是我生养之地,还望你莫再扰了此处清净。”
“我只要你。”灼华点头应是,带着虞山妖军,浩浩荡荡的返回。
不过片刻功夫,落花岭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繁花满树,盛景依然,只是缺了一丝生气,少了一分劫后的欢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