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十万铁骑踏破虞国皇城的时候。
我正立于军阵之前。
没曾想下一秒就被飞来的利箭击中。
大名鼎鼎的踏阳公主。
就这样死了。
只是在倒下之前。
我挣扎的眼神对上了双如墨般漆黑的眸。
1.
我已经死了半个多月了,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灵魂并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就这样游荡了许久。
我看到即使我死后,虞国兵败的结局并没有被更改,皇兄快马从京都赶了过来,接过了这个摊子。
本来父皇都说好了,这个收复国归了我的,我瘪了瘪嘴,暗道了一声没劲。
皇兄白日里并没有任何失态,他冷静地处理着我的后事,没人能找到我们梁家人的弱点,这是父皇教给我们的第一课。我记得,皇兄自然也记得。
只是他乌青的眼下,变红的眼圈昭示着他的内心并没有那么平静。
“梁昭然,平日里净骂我了,是不是后悔没有对我好点。”我飘到皇兄的肩膀处,拍了拍他,“临行之前你逼着我做的女红,还剩一大半在篮子里呢。皇兄,我估计是绣不了。”
说着说着,我的眼睛也渐渐模糊,只是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烟,像是着火了一般。
“梁昭明,你可,可真是好样的。”皇兄拍了拍我的棺椁盖,“到人家门口被灭了,你可真够窝囊的。”
瞧瞧,梁昭然嘴里说出来的准没有我的好话。
“可是昭明,父皇得知这个消息,一夜白发,你的皇嫂拿着你绣了一半的贺礼哭得晕倒,就连诚儿也吵着闹着要姑姑带他出去玩。梁昭明,你个没良心的。”
是啊,身为梁国唯一的嫡公主,我没能陪在父皇身边尽孝,没能陪在幼侄身边教导,没能体谅兄长的不易。父皇希望我早日成家,寻得良人安定下来,可我只想着沙场征战,甚至就连这次也是偷偷跑了出来了临时替换主帅的。
这样看我好像真的很没有良心,若是有来世,我就好好地做回贤妻良母,当个小意温柔的夫人也未尝不可。
这时突然空气一阵波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消失在了原地。
2.
我重生了,不过准确地来讲应该属于附身吧。
时间好像往前倒退了几年,我依稀记得我死的那年是天祝十六年,而如今是天祝八年。
距离虞国城破,还有八年的时间。而如今的我,就是虞国皇城里的一个普普通通浣衣的小宫女。
上天给了我这次重来的机会,是想让我过另外一种生活吧?毕竟我上一世活到十九岁,也未曾把目光放到情爱之上。
“陶陶,你把这些衣服拿去给贵妃宫里的掌事姑姑吧,可别又摸错了路。”听了程娘的嘱咐,我连声应答,所幸我遇到的都是些热心肠的普通人。
我也暗暗告诫自己,可别又跑错了路。
可是送完衣服一扭头,我便不出意外地忘了来时的路。
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天黑了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幼时被坏心眼的阿嬷关在狭小黑暗的柴房里三天三夜,导致我十分畏惧黑夜。
路过拐角,看到角落里蜷缩的那一道人影,我并不打算多管闲事。
即使深秋的夜里他单薄的衣衫上破洞点点也依然不能让我停下。
正当我打算从他身边跨过去的时候,他却颤巍巍地伸出了脏兮兮的手,在地上止不住地摸索着些什么。
我瞧着不远处扔着的木棍,就一脚踢回了他的身旁。
“谢谢。”沙哑难听的声音从他干涩的嘴里漏了出来,我大步往前走去。
未出十步,我叹着气又倒了回去。父皇教导我们不能对待敌人心软,可是他也要求我们做一个善良的人。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我扶起那个男孩,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站起来竟也比我高,浑身上下没有多少肉,都是骨头架子。
“谢谢你。”
“别总说谢谢啊,说你住哪。”我抬眼看了看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夜色,咬了咬牙,幸亏还有昏黄的红灯映着路面。
“西行不过百米的皇子所,我住那里。”
眼盲的皇子,看这样子,应该是常被欺负的吧。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虞越。”他轻轻倚靠在我的身上,仿佛没有重量一般。
“梁陶陶。”
3.
眼盲的小皇子确实如我想象的那般经常被人欺负。虞越的母妃是个才人,位分不高,又在生下他之后不久就去世了。皇帝很快就忘了这个有缺陷的小儿子,因为虞国皇室最不缺的就是皇子。
而长大的虞越渐渐被人遗忘,他被丢在皇子所里自生自灭,平日里靠其他皇子公主的施舍和心善的宫女太监接济才得以活下来。
梁国皇室里并非没有这等事,我也看到过。但是别人没有坏到自己身上,一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会去选择多管闲事。
那日顺手把虞越送回皇子所,已经让我成为了一些人的眼中钉,最近总有人找我的麻烦,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可是虞越这孩子,虽然身体上有缺陷,却难得地心没有变坏,看着着实可怜。
既然选择插手,我就要尽力让虞越的日子好过起来。
我开始教他一些人情世故和诗书古文,虞越极其聪敏,领悟力极高,我一边教一边惊叹:这就是我父皇梦想的孩子!可惜了瞎了一双眼,要不然得多么优秀啊。
“阿越,你的眼睛……是天生的吗?”
“也不是,是母妃死后,我的眼睛就逐渐识物不清,再后来就彻底看不见了。”他抬起的手在我的面前晃了晃,试图想要摸上我的脸庞,“我好没用,甚至连阿陶的脸都看不到。”
我配合地把头往前伸了伸,好让他顺利摸到我的脸,“没关系,我会想办法的,阿越这么聪明,不该这样过一辈子的。”
“阿陶,你为何,为何对我这样好?”犹豫了一会儿,虞越还是说出了口,话里话外都是满满的不安,“阿陶,你这样,我会舍不得放手的。”
“因为阿越很好啊,好到,好到我就想对你好。”
“傻阿陶,把手给我。”虞越顺着桌沿慢慢摸到了我被烫伤的手背,这是上午去取茶盏时被人故意烫的。
“嘶,轻点儿。”我痛得想要往回缩,虞越却牢牢把我的手扣在掌心。
“别动,我给你上药。”他从怀里熟练地掏出了药盒子,一边轻吹气一边把药轻轻涂在我的手上,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一般。
“阿陶,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阿陶,你等等我,以后就不会有人敢这样对你了。”
4.
天祝十三年,五年后。
“你听说了吗,十四皇子最近深得盛宠,就连陛下的亲信都几乎被这位收拢全了。”
“只是可惜,十四皇子那么有才华,却是一个眼盲的。”
“可惜什么,陛下已经昭告天下遍寻名医给皇子治眼睛了,我听说天骄神医甚至都派了自己最得意的徒弟下山来给皇子诊治了。”
“那位徒弟,也就是圣女如雪大人吧?”
“肯定是,天骄神医最得意的门生,除了如雪大人还会有谁呢。”
而此刻,我正在十四皇子府,躺在虞越亲手给我搭的秋千上,慢悠悠地听着男人清越的嗓音讲着他亲自编撰的话本。
“岳杨仙子后悔偷了灵药,却在迫不得已中飞向了天宫,”虞越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总能掐着时间哄我睡着。
他轻轻放下手中扇风的扇子,轻车熟路地将我抱起送回房间。
毕竟这件事他已经做了两年了,从把我接出宫开始,我就一直住在他府邸的陶苑里。
陶苑住的是陶陶,这座别苑也是唯一他亲自起名的。
“公子,那位圣女已经下山,正在赶往京都的路上。”
“待她进京,暂且安置在府外吧,别让她进府扰了姑娘。”
“可是公子,那样您如果想要诊治,不是很麻烦?”
“哪有那么多话?”
“属下知错,属下这就去办。”
不过一窗之隔,虞越的话,我自然是听了个完全。他考虑的事情向来周到,特别是在与我相关的事情上,未曾让我多费心。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也并非事事如此。
5.
三月后,虞越把圣女接回了府,安排她住在雪坊,一个和陶苑一样,由他亲自取名的地方。
虞越眼睛的治疗好像有了效果,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那日回来破天荒地将我高高抱起,脸上的笑甚至比答应带我出宫给我一个家那日都要灿烂。
“阿陶,圣女说我的眼睛有救,最慢不过一年半就可以重新看见了。阿陶,我能看到你了!我终于能看到你了!”
虞越能看到了,起初的我比谁都开心。只是没想到,只有最初的时候才是最开心的。
“陶陶,圣女说日后要每日治疗,那我就不能每天回来陪你用晚膳了。这样吧,明日我去王侍郎家给你捉一只小猫儿回来,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陪着你好不好?”
虞越带回来的那小猫儿,通体乌黑,只有四脚是白的,雪白雪白,所以我也不能免俗,给它起名叫踏雪。
踏雪生得温顺亲人,整日窝在我的怀里,哪里也不乱去,我也喜欢得要紧。
再后来,虞越回来得越来越晚,我也就不再日日到门口等他了。
圣女的治疗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和体力,天骄神医所传授的医术复杂难懂,这我也是知道的。
“阿陶,你瞧我这眼睛是不是好些了,今日觉得模模糊糊能看到了你的影子,真好。”
“阿陶,圣女说我这样两头奔波的疗效不好,每日需要有大量的时间花费在赶路上,不如将她接回府里,倒也方便些。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她来打扰你的。”“阿陶,你觉得雪坊这个名字怎么样,是不是也衬如雪的名字,不过我觉得,不如陶苑好听。”
“阿陶,今日我听如雪说她日日待在这府里郁闷得很,想要出门去转转,我答应了她。阿陶怎么从来没跟我讲过,想要出门呀?”
虞越也许并没有发现,圣女不知在何时变成了如雪,他对如雪的纵容在越放越宽,如雪和我,对他而言,已经渐渐没有了差别。
毕竟,我对他有恩是真的,圣女如果最后治好了他的眼睛,何尝不是对他有大恩呢?
我也不懂,为什么虞越可以为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挪动自己的底线。
直到那日,我终于见到了圣女如雪。
6.
名如其人,她确实如雪山上的皑皑白雪,冰山上的洁白雪莲,冰清玉洁,淡漠疏离,却对人有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
这也许是一种征服的欲望,也许是一种狩猎的心理,我慢慢地发现,即使是虞越,也不能免俗。
“阿陶,你瞧,这是新到的和田玉种,红的如火,蓝的透亮。打副镯子正好。你瞧瞧你喜欢那个,挑剩下的那个给如雪送去。”
我放下手里的碗筷,指着那块冰蓝玉种,“我要这个。”
“怎么不喜欢那块红的?往日里你不是偏爱艳色?”
“我今天就要蓝色的。”
“乖阿陶,蓝色色淡,不衬你的气质。听我的,留红色,热烈大方,像个小太阳。”虞越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留下了红色玉种。
“那蓝色的呢?”
“蓝色的送去给如雪,她平日里偏爱蓝色。”虞越淡了笑意。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吃完了碗里的饭,而后淡淡地对虞越讲:“阿越,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曾经教导我和哥哥,喜欢的东西要靠自己的能力去得到手,可是人不能贪心,不能什么都想要,也不能什么都要得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