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淮卿进宫十分顺利,毕竟皇帝近来身子虽然不大好,但到底没到不知事的地步,宫中眼线虽多,好歹权力仍在皇帝手中。
且背后之人将那宫女暗杀之后,自以为免除了后顾之忧,自然不会多事,却阻拦一个皇子进宫。
闻淮卿跨进御书房时,皇帝正将手中的朱笔放了下来,面色有些疲惫的模样。
“儿臣参见父皇。”
收了往日刻意的浪荡作态之后,闻淮卿一举一动,都仿佛带着一股沉肃的气质,便是面对皇帝,都能不落下风。
“起来罢。”
当着闻淮卿的面,皇帝没想着再遮掩,说话的语气有些虚弱,在阴暗不透光的书房里,隐隐透出来一股沉沉的暮气。
闻淮卿默然半晌,还是将口中关怀的话语咽了回去,一字不落地将他查到的东西说了一遍。
“哗啦”一声响,皇帝没控制住将手边的奏章扫落到了地上,本该上去帮着收拾的张公公却只将身子埋得更低了些,动也不敢动,恨不得自己没长过耳朵。
皇帝如同陈旧老破的风箱一般,发出了沉重的呼吸声,双手颤抖着扶在桌案上。
他其实早就知道当年慧妃的死有所异常,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贵妃因那香囊落了胎之后,还狠狠罚了她一通。
再多的,他却没有,也不敢去深入探究。
他怕自己后悔,也怕慧妃跟闻淮卿怪他。
只是眼下,闻淮卿当着他的面,冷冷地问道:“父皇当真从来没有怀疑过?还是根本不曾信任过母妃?”
皇帝终于还是不能继续逃避,他颤动了下唇瓣,狠狠闭了下眼睛。
当初能够轻易对着温筳说出口的话,转过来对着这个他私心里最为疼宠的儿子时,却仿佛哑了声一般。
“是朕对不起你母妃。”
宛如默认一般的话,叫闻淮卿蓦地呼吸一滞,衣袍底下的手猛然攥成拳头,直直看着皇帝,一字一句地问道:“那如今,父皇可是信我了?”
相信他,当初慧妃不曾对不起皇帝,一切不过是皇后诬陷,还是觉得他如同慧妃一般,只是在“欺骗”他?
闻淮卿紧紧地看着皇帝的神情,仿佛要将他脸上每一丝变化,都看在眼里。
“你是朕的儿子,朕当然相信你。”
轻飘飘地一句话落下来,闻淮卿顿觉心底一空,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得偿所愿的高兴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他正要开口请皇帝下诏明证,皇帝便先他一步张嘴言道:“我虽信你,可如今我却不能无故将慧妃的死再翻出来。”
闻淮卿只觉心底噌地腾起了一阵愤怒,甚至顾不得皇帝疲倦而沧桑的神情,冷着脸质问:“为何?”
陈公公见此只觉头皮发麻,额间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他生怕闻淮卿一言不合,便敢对着皇帝动手,毕竟这般混不吝的事情,闻淮卿年幼时,也没少做。
只是如今不同往日,皇帝已然不是那个壮年男子,不惧一个孩童的拳打脚踢,甚至会因为心中隐约的愧疚,而纵容他。
陈公公两相为难,唯恐两人闹将起来,硬着头皮便拦在了眼眶发红,显然极度隐忍了的闻淮卿面前。
“三殿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陈公公干巴巴地劝阻在闻淮卿冰冷的目光下渐渐失声,却还是坚持拦在了两人中间,免得真叫闻淮卿铸成大错。
否则到时候即便皇帝有心护着他,恐怕也是无力。
“你让开罢,他不会拿朕如何的。”
身后的皇帝轻轻拍了下陈公公的肩膀,示意他让开,陈公公顿了下,才往边上慢腾腾地挪了开去,目光却仍旧紧紧定在闻淮卿身上。
仿佛只要他一有异动,便能冲上前来挡住。
“子璋,你还是太过急躁了。”皇帝喘了口气,扶着桌案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抬手打断了想要开口的闻淮卿。
“朕并非没有怀疑过当初事情有异,后来甚至一度将方承制关押起来,想要从他嘴里查出真相。”
“可是他让朕失望了。”
闻淮卿神情一顿,他当时年纪尚幼,从上书房下学回到殿中,便见到面色憔悴的慧妃,以及震怒离去的皇帝。
只觉天塌地陷一般,当真未曾注意到一些细节。
或者说,闻淮卿下意识地忽略了。
当日皇帝从沉澜殿离开之后,将沉澜殿变为冷宫,囚禁慧妃的旨意不是当场下来的,期间过了一日的光景。
闻淮卿原以为皇帝是因为过于愤怒,一时忘记了惩治他母妃,却没想到皇帝其实是去调查真相了。
可惜的是,当时被关进牢中的方承制虽然否认了当时与慧妃成就好事,却也无意中说漏了嘴,道慧妃早在进宫之前,便与他私相授受,即便皇帝得到了慧妃的身,也得不到慧妃的心。
皇帝私以为受到了欺骗,加之当时也算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般侮辱,一气之下,自然当场便命人将方承制斩首。
只是后来皇后横插一杠,竟然瞒着皇帝调换了人,将方承制救了出去,囚禁在了太师府。
皇帝叹了一声,借由从闻淮卿口中得知的,将事情完整地补充齐全。
“说到底,您还是不曾信任母妃。”
闻淮卿听罢,胸腔中的怒意渐渐散去,只是对着皇帝还是并没有太好的脸色,他僵硬地张口道。
“您若是信她,自然该知道,母妃心中从来只有您一人而已。”
“即便她被你关在那个冷清的沉澜殿,还是每一日教导我应道尊重你,敬爱你,只因为你是皇帝,是我父亲,你是不会错的。”
皇帝的手指猛然一颤,良久,才面色发苦地叹道:“可惜,太晚了……”
“如今宫中尽数是皇后的眼线,朕体力不支,没有那么大的功夫去拔出他们,只能任由她在宫中猖獗,不能还你母妃一个清白。”
皇帝突如其来的示弱,叫闻淮卿略有些无措,转瞬却又想明白过来,他微微垂下眼睑,声音低沉:“父皇想要如何?”
“朕想要如何,你便能听朕的话,如何去做么?”皇帝并未直言,只是看着闻淮卿问道。
见他沉默着不曾开口,皇帝叹了一声,到底拗不过闻淮卿,看了陈公公一眼,令他去门口守着。
皇帝这才转向心中已经有所预感的闻淮卿,身上徒然带出了独属于皇帝的威严:“子璋,朕想要将这皇位传给你。”
不等闻淮卿拒绝,他缓和了一点语气,免得叫闻淮卿觉得过于压迫,反而心生反感:“不仅是作为一个帝王,觉得你最为合适,更是作为一个父亲的恳求。”
“太子刚愎自用,性子残暴不仁,若是叫上上位,底下尚无自保能力的皇子恐怕一个都留不下命。”
闻淮卿看了皇帝两眼,未说拒绝,也没有直接接口答应下来,只是问道:“除了太子,二哥比起我,不是更加名正言顺。”
“于瑾……虽然较太子好了一些,可惜贵妃心太大,他又过于心软。眼下瞧着虽然有些作为,可到底太过自负,长久而言,朕这江山,恐怕是要毁在他们母子手里。”
皇帝虽然体弱,又瞧着反复无常,可到底脑子还没糊涂,即便朝堂之上叫人觉得十分好糊弄。
可到底是在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里做了一辈子,哪里能看不清太子跟闻于瑾这点小计俩。
他不发作,一来是年纪大了,越发心软,不停地想要给两人机会,而来,也是为了能更好地磨砺闻淮卿。